品读《红楼梦》:贾母,一家之长,天下第一老太

前言:天下第一老太——中国封建王朝中的老人统治,最后总是倒行逆施,失败告终,但贾府这位最高领导人,却是个例外哦!

品读《红楼梦》:贾母,一家之长,天下第一老太

伟大的作家,他的不朽创造之中,有些是属于自觉的,有些连作家本人也叹为鬼斧神工之笔的那些章节,倒可能是人类的发展,社会的进化所形成的智慧密码,在作家脑海中的闪电般的爆裂。

“天才”二字,恐怕就是这样来的。

当然,曹雪芹不可能研究人类发展史中,是经历过漫长的母系社会阶段的;他也不可能研究过什么“普那路亚婚”(虽然贾珍、贾琏两弟兄和尤氏两姐妹的关系多少有点近似),以及什么“劫掠婚”(来旺儿媳妇硬为她那喝酒赌钱的儿子,娶了彩霞,倒有点象这种婚姻形式的残余)。恩格斯著作他那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时,没有看到《红楼梦》的译本,否则,他也许会援引这样例子的。

然而,在曹雪芹的智慧密码中,肯定存储有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以婚姻和血缘关系结成的社会单位,也就是母系氏族中,那至高无上的,不可逾越的女家长的影子。这样的至尊的女性权威,不但是实际上进行统治的首脑,也是维系家族团结的象征,更是护卫家族传统的精神领袖,自然也是众望所归的,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核心人物。

当然,能够触发起这种灵感一霎那间的升腾,像原子能似的产生链式分裂,毫无疑义,还是作家所面对的现实世界,起到火媒般的引爆作用。否则,很难理解莎士比亚的戏剧、莫札特的音乐、普希金的诗歌,也包括千古不朽的《红楼梦》,为何成为世界文化瑰宝的原因了。

于是,我们也就懂得,天才是无法复制的,也是不能重覆的,更是不能狗尾续貂的。那些《红楼梦》的续作,除了被红学家物议的后四十回以外,永远不可能超越的理由,就在这里。曹雪芹笔下“天籁自成”的高度升华了的艺术境界,不是后来者仅凭借努力就能达到的。所以,有些红学家希望从脂批的只言片字中,获得《红楼梦》的真故事,纯粹就是痴人说梦。这像企图解决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傻瓜问题一样,永远不会得出结果。

感谢大师,他推出来一个了不得的史老太君!

你能记得起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哪位老年妇女的姓名吗?你能说得出莎士比亚剧本中老年妇女的某个角色吗?《红楼梦》这部杰作里,那位老祖宗贾母,恐怕是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刻画得最为成功的一个老太太的人物形象了。

贾母是个该管必管,不该管绝对放手的出色统治者;是个既无为而治,又坚持原则的的高明政治家;同时还是个能享福,能享受,带领大家一起享乐的慈祥家长,似乎可以相信,如果把大清王朝交给她,会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不知要强多少倍。

从文学价值上衡量,贾母作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应该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精彩形象,从社会意义上估价,曹雪芹塑造的这位老太太,也为世人提供了一个“样板”女家长的范例。要当好一家之长,一族之长,一地之长,一国之长,一个特别具有权势的,也是最年长的统治者,贾母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精彩榜样。

尽管进入父系社会以后,母权大大削弱,尤其在中国,在数千年的封建社会里,从孔夫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开始,到程朱理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人便跌入被压迫的深渊。所以,中国只出了一个女皇帝,那就是武则天,算是给中国的女权主义者出了一口恶气。但最后,武则天终归还是摆脱不了妇人之见,是以李治的老婆,并不是以周皇帝的名义进入乾陵,终于把江山社稷交给姓李的夫家,而未交给姓武的,这颇能说明特别张扬男权主义的中国国情。因此,其余的那些坐在宝塔顶端的女人,例如慈禧太后,无论怎样赫赫扬扬,不可一世,老佛爷也只是重帘听政,而决不敢坐在九五之尊的宝座上。这和西方历史上有那么多的女皇、女王、女公爵、女郡主,是不太相同的。

《红楼梦》里的贾母,她的权威,比不上武则天那样显赫,她的声势,比不上慈禧那样不可一世,但她也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家长,一个绝对称得上为样板的领袖。为她不像上述两个女人,杀过很多人,作过许多恶,树过许多敌,留下许多孽。史老太君的人生哲学,得享福且享福,得不管且不管,要比那两位至高无上的老太太,快活舒服得多,备受尊崇得多。

好多老家长想不开这一点,活着被人憎恶,死后被人诅咒,真是何苦来呵!而且,越老越不安生,越离死亡近,也越恨那些死在他后边的人。于是,也就益发地倒行逆施,咒诅所有的新生事物,反对一切后来居上的年轻人,最后,成为一个精神上的老绝户。所以,这班人死也不会解悟的,你千万别指望,甚至他们咽了这口气,放在太平间里,那股尸臭,也是要熏得你掩鼻而过。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在构成社会细胞的家庭格局里,一是由于男性平均寿命要低于女性,这是全球性的现象;二是由于在中国突出家庭观念特别浓重。因此,作为未亡人的老太太,最终,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登上或名符其实、或徒有虚名、或只不过是一个牌位的傀儡,或竟是碍全家人的眼,咒之曰老不死的家长地位。受尊敬也好,不受尊敬也好,表面上受尊敬,背后却极不受尊敬也好,但摆在那个位置上,她是家长,她是老祖宗,谁也不能僭越。我想,这种原始母系社会里的家长崇拜心理,人类发展的重要阶段,不可能不在中国的漫长历史,和如此众多人口的社会生活中反应出来,哪怕是些微的,变换了形式和内容的,也是应该有所表现的。

《红楼梦》中这位老太太,便弥补了人类进化史上的这一页空白,这就是伟大的曹雪芹的不朽贡献。他刻画出一位活得多么滋润,多么自在的老太太啊!老而通达,老而随和,老而圆熟,老而与后人有共同心声,那才是老人快乐的根源。榜样的力量,即在于此。

一开场,“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就交代说:“……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曹雪芹通过这位古董商的嘴,对宁荣两府的上上下下作了介绍。应该说,这种静态叙述人物的开端写法,并不十分高明。中国古典小说常用这种手法,曹雪芹也不能免俗,而且他似乎还挺喜欢这种提纲挈领式的报户口的法子。譬如“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护官符,譬如魂游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管你接受得了还是接受不了,一下子把菜全部上齐,都端上桌来,推给了你。

这就是大师的自信,无论读者懂或是不懂,无论来得及领会或是来不及领会,他们是不计较的。小作家迁就读者,让读者牵着鼻子走,大作家要读者迁就他,是他牵着读者的眼睛走。努力适应读者的阅读兴趣的作家,大概很难写出好作品。我始终认为,有出息的作家,有信心,也有力量,能够使读者接受你要读者接受的一切。换言之,这也叫做本事。曹雪芹就是本事高超的大家,他不怕采用俗而俗的写法,因为他能脱俗出众。“金陵十二钗”那一首首命运谶语的诗谜,读者懂也好,不懂也好,他才不管呢,照写他的。

而且也不在乎读者把这几页翻过去,他知道你会回过头来重读的。

冷子兴这番演说在他笔下,每一位寥寥数语的评价,生动传神。但对贾母,不置一字褒贬。到了贾宝玉名下,才对老太太略有微词。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

别看那位古董商“冷笑”,其实他笑得不对,老太太不完全是偏心眼,她爱宝玉的前提是“万人都这样说”。拿今天的话说,宝玉被看好,是有群众基础的。同是贾政的儿子,她为什么没把环三这个不上台盘的东西放在眼里?我想,并不因为他是庶出,探春也是赵姨娘所生,老太太不照样一视同仁地疼爱?贾母所以这样不待见环三爷,恐怕是和这小子太不得人心、太臭、太粪有关。这就是老太太会当家长的高明之处,择善而从,决不存心逆着大伙去选家庭的接班人,偏去抬举不长进的种子,落个天怒人怨的结果。

生活里就难免这种故意的憋扭,分明人人都不以为然的臭大粪,或者竟是个下三烂之流,他非要器重之,宝贝之,除了落一个“王八看绿豆”的嘲谑之外,焉有他哉?

老太太要会当,当不好就难免被骂作“糊涂油蒙了心”的老混账了。

同样,贾母对待凤姐,并不比宝玉差,为什么冷子兴倒不说嘴呢?第一,不是老太太提拔的;起用孙媳妇当家,是荣国府两股政治力量平衡的结果。这个王熙凤既是长房邢夫人的儿媳,又是二房王夫人的内侄女,除了她,能成为两种势力的结合点外,别人是扮演不了这个角色的。第二,别忘了她的家族背景,她娘家那位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可不是一般人,有谁敢不买这位首都卫戌司令官的账?贾雨村了了薛蟠的案子后,赶紧修书报告这位司令,可知其势力之大和气焰之盛了。第三,在贾府中,不能不承认凤姐是拔尖的能干人,冷子兴说:“上下无一人不称颂”,或许言过其实。

但她却是“男人万不及一的”女强人,是没说错的。

凤姐的贪婪和心毒手辣,未必是贾母理想的理家人选,可环顾左右,贾府的男性公民,有几个是能挑得起这份担子的呢?不过,贾府无论如何还不至于像胡传葵的队伍那样,只有十来个人,七八条枪,无可选择。有一阵子,探春,李纨,加上一位身份实在暧昧的薛宝钗,不是组成三驾马车,进行临时执政吗?名义上因为凤姐小月了,其实也有一点阴谋倒阁的味道。背景是王夫人对她内侄女的越级行为,动不动捅到老太太那儿去不太满意。在发放月例钱的问题上,还对凤姐发过难呢,结果,赵姨娘捣乱,老妈子造反,小丫头、小戏子闹成一团,大观园半点也不平静。这充分说明王夫人比老太太的政治素养差得太远,即使你如此着急地打算培养薛宝钗接班,至少也得讲个名正言顺啊!

所以,贾母作为家长,高明之处就在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绝对支持这位王熙凤当家。不像历史上的那些皇帝,对储君废废立立,对接班人举棋不定,弄得家无安时,国无宁日。她总是力排众议,为凤姐撑腰。有一回,贾琏和鲍二家的偷鸡摸狗,居然敢跟凤姐来劲,小两口吵架,岂不是家常便饭?老太太却大张旗鼓,一点不含糊地让琏二舍赔礼道歉。给凤姐挣足了面子,是表层目的,更深的意思,是要让众人明白她旗帜鲜明的态度。她也是从做儿媳妇到如今的,她当然知道治理这样一个千头万绪的大家庭,没有领导权威是不灵的。所以,她第一支持,第二放手,第三,而且不遗余力地保护。

否则,只有老家长亲自出面,掌勺炒菜下厨房,哪还得了?最高权威也要会当,一个聪明的领导人,不必事必躬亲,纲举目张,抓住大节就可以了。诸葛亮一辈子悟不开,就吃了这个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亏,最后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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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的政策很清楚,“居移气,养移体”,她是“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所以她除了吃酒,摸牌,看戏,和孙男弟女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外,一般的应酬也都免了。

宗旨虽是颐养天年,但不等于她什么都不过问,都不管了。

我们看到,她这一家之长,对于维系这个家族的道统,特别是继承接班问题上,是寸步不让的。在《红楼梦》整本书里,唯有贾母是一副圣诞老人式的温和慈祥的面容,围绕着她,永远是一股节日般的欢声笑语的气氛。老太太只发过一次脾气,一次大脾气,是因为贾政下死手揍他儿子宝玉引起的。

贾母钟爱她的宝贝孙子,除了隔代人的感情,除了“万人都这样说”,除了贾宝玉确实出众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可以从清虚观的张道士的那一席话听出来。先是贾母说:“他(即宝玉)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接着,这道士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关键就在这儿!什么叫“一个稿子”,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宝二爷简直就是当日国公爷的“克隆”。道士“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下面,贾母道出了她的内心情结,她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

所以,老太太爱宝玉,是因为把他作为贾府非同小可的传人来对待的。第一百零七回里说了,“贾母素来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虽然如此,老太太也不采取打击一大片,抬高一小撮的文革作法。最后她“散余资”、“明大义”的时候,每家三千两银子,相当公平的,这就是她会当家长之处。因此,对那位实在没有能耐的贾政,拿不出别的教育儿子的方法,竟用毒打来宣泄他的心头之恨,老太太可是真火了。

她说得很清楚,“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她护宝玉是真,她不反对他严加管教也是真,这点老太太绝对明白事理。但“不该打到这个分儿”,这岂不是太不象话,太过分了吗?宝玉可是贾门唯一“克隆”了他爷爷的传人啊!她问:“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

打,不行;打死,则更不行。涉及到接班人的生命安危,她才必须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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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凡宝玉生病、烫伤、通灵玉丢失,无不马上有老太太出场。甚至,贾宝玉最后与薛宝钗成亲,被她认可,不能说她是万分情愿的。她后来也后悔过,她把林丫头害了,回过头去,再看从林黛玉到贾府后,老太太的一系列安排,分明是要实现她的打算,使她儿子的儿子,和她女儿的女儿,结为夫妻的。为什么她终于同意王熙凤的掉包计呢?决不是她糊涂,或是她受制于三个姓王的女人(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她要否决的话,谁也无可奈何的。但是她作为家长,高屋建瓴,从大局出发,为种族的繁衍计,她就不得不宁要身体健康的薛宝钗,而舍弃她的病病殃殃的外孙女了。她当然知道他们相爱,她说过,他们是一对冤家,如果说她是在鼓励怂恿他们发展爱情,大概不错。可为了贾家的千秋大业,她义无返顾地抛弃自己的亲情,牺牲年轻人的爱情,这家长你可以不赞成,但却不能不佩服。

《西厢记》里那位崔相国夫人,一会儿答应张君瑞,兵退以后,将莺莺嫁给他;一会儿又后悔了,要他们兄妹相称,出尔反尔,打算赖账。自己的女儿有了私情,却去拷打红娘;被那个小丫鬟三言两语驳了以后,反过来又求教于她。里出外进,搞乱了人心,搅黄了爱情,失去了人们对她的尊敬,也未顾全了家族的声名,折腾半天,挡不住张君瑞拐走了她的宝贝女儿。凡此种种,比较起来,《红楼梦》里的贾母,确实不同凡响了。

由此可知,她不光是只享清福,所谓“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身为家长的老太太,她还天生的必然要去维护她那个阶级,她那个社会的道德观念。拿今天的话来说,她是要管一管意识形态方面的事情的。当然,表率是一回事,干预又是一回事。她自己说过,她年轻的时候,比凤姐还来得的。“像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她鬓角上的坑儿,说明她年轻时也并非十分地循规蹈矩。但似乎这也成了规律,或许理解为一种成熟吧!人上了年纪,就越发地正经,个别人还正经得过分,和他年青时简直判若两人。我就看到一位文学前辈,她早年的作品,充满了无比的浪漫,后来,上了年纪,就成了正果,开始严肃得要命,对年轻人哪怕一点点出格,都不能容忍,这也是文学史上十分值得研究的有趣现象。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那一番精神训话,和她说自己小时候比凤姐还来得,全不是一回事了。祭起大批判的旗子,来镇压大观园里的异端思想了: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名目是批当时认为的黄色书藉,实际上是对她身边的年轻小姐们,进行防范性教育。

不过,贾母确是会当家长,她讲是一定要讲的,后来,她不也说林黛玉若是有了那种私情,她就算白疼她一场了吗?但应该说,她并不坚持搞“水至清则无鱼”那种壁垒森严的一套做法。譬如这类私订终身的戏曲书文,她不让女孩们听,自己倒不怕受污染的。“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

甚至,贾琏和鲍二家的事发以后,她老人家当着好多人,网开一面地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因此,无妨想象,傻大姐拾到的那只绣春囊,落在贾母手里,未必会像王夫人一样,大惊小怪地抄检大观园。按她“人人都打这么过”的逻辑,或许不至于兴师动众的。

所以,林黛玉敢在她老人家面前,用《牡丹亭》和《西厢记》中的诗句,来行酒令,这实在有点犯忌。薛宝钗拿眼睛瞟她,过后还盘问她,其实彼此彼此,宝姐姐也并不那么本分的。这些,贾母未必不知道、不懂得,她可一点也不糊涂。不过,时代潮流,想挡也挡不住的。当家长,有时也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绝对的防范果真奏效吗?只要不离大格也就可以了。因此,她能和青年人在一起,而那位道学先生贾政,对不起,只好一天到晚坐在书房里,面对着让他无论如何也振作不起来的局面闷闷不乐。

曹雪芹未能写到贾母的结局,这很遗憾。所有研究《红楼梦》的人,对书中人物命运都推测遍了,独无贾母的。由此可见高鹗为这个人物的最后一笔,大概是写得很成功的。很多红学家都不怎么叫好兰墅先生,认为他的续作颇不合原书之意。其实我觉得脂评《石头记》渐被湮没的命运,已经告诉我们,要不是高鹗的劳动,恐怕连曹雪芹的名字至今也不会为人所知。何况他能保持悲剧格局到底,在那样一个只有大团圆的创作模式,才被社会接受的气氛里,不也相当难得吗?

他在“锦衣军查抄宁国府”后,努力刻画出这位家长在天大的灾难降临时,那种由慌乱到镇静,终于稳定全局的当家主事的形象,使我们看到享了一辈子福的老太太的另一面。她说:“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就着急得要死。”这一番话,说不上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但比起贾政怨天尤人,凤姐昏死过去,其他人都没了方寸乱了营,要强得多多。而且能够根据新的情况,迅速改变大政方针,“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儿,不然,叫人笑话。”这不说明老太太是很有谋略的吗?

虽然锦衣军刚冲进来的时候,作为老家长的她,“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上了年岁,承受不住如此打击,情有可原。但苏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吗?”体现了她对她护庇下的儿孙的爱。接着,祷告上苍,承当罪责,并不像有些人把错往别人头上推。然后,便是“散余资贾母明大义”了。那份公平和周到,如此明断分析,使众人感到,“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

尤其她劝慰凤姐的那句话:“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言辞倒很平淡,但颇能表达出老太太豁达的,大度的,不拘小节的,甚至还可说是高瞻远瞩的性格。于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太太的形象,便千古留存下来,而且具有永远的现实意义。

真的,《红楼梦》的诸多人物中,口碑最好的,大概要数贾母了。即使她那样会享受,好像也没人不以为然的,这不光出于中国人对于家长的尊敬心理,主要还是这位老太太的言行,确实不愧为这一家之长。

因此,凡家长者,若不想被子孙诟骂,还真得要像贾母这样通情达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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