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本名为《老照片》的杂志书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创办,这是一本定位为“高端品位的通俗读物”,“专门刊发有意思的老照片,并配以翔实、活泼、意味隽永的文字,观照百多年来人类的生存与发展。”
《老照片》从一出生便风华正茂,一度创造出单辑销量三四十万册的纪录,二十年下来,最高的单辑累计销量已达七八十万册,还曾掀起一股老照片出版热潮。相继被业内权威媒体评选为“新中国出版业五十件大事”、“1978-1998二十年难忘的书”、“改革开放3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300本书”、“共和国60年60本书”。
冯克力,1954年生于济南,1996年起受命创办《老照片》,历任执行主编、主编。
苏珊·桑塔格曾说,“只要时间足够久远,所有的照片都会变得有意味和感人。”这句话常被《老照片》的创办人冯克力引用,许多被遗弃的、未被“正史”采纳的、为宣传而摆拍的照片,在他的眼里都如同至宝,他可以从中解读出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来。
有时候,视角比所见更重要。如冯克力所言,“观看者对于照片信息的关注与选择,往往与拍摄者的主观愿望大异其趣,有时候摄影者作为画面的主体呈献给人的,观者却熟视无睹,反而是画面里那些毫不起眼的事物触动了他的神经,引发了他的思绪,从而对某件史实、某个人物或某种社会现象获得了新的认识。”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校园即景
1935年12月30日,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一位年轻的幼教老师带着孩子们在草坪上做游戏。(原载《老照片》第6辑)
津浦铁路济南火车站南立面
1911年,济南火车站前道路尚在铺设,钟楼上尚未安装大钟。(原载《老照片》第88辑)
品尝苏联烟草
毛泽东(右一)、邓小平(右三)、杨尚昆(右六)在莫斯科时,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布尔加宁请他们品尝苏联香烟。摄于1957年。(原载《老照片》第93辑)
兄妹合影
这幅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照片,洋溢着小康家庭的安宁与温暖。(原载《老照片》第31辑)
冯克力坐在一张零乱的办公桌前,桌上的书刊杂志似乎很久没人整理过,他已经不常来上班,许多日常事务都交给一位年轻的编辑打理。
他今年63岁,正常年龄退休后,被山东画报出版社返聘,继续担任《老照片》主编。这本由他亲手创办并精心耕耘20年的杂志书,貌似离不开他。在这间老旧、狭窄、杂乱的办公室里,冯克力接待过许多名人,包括他很敬重的画家陈丹青。
冯克力,1954年生于济南,服过兵役,做过工人,后供职于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起受命创办《老照片》,历任执行主编、主编,十余年来潜心于老照片的征集、出版与研究,著有《感言老照片》《当历史可以观看》等。
陈丹青第一次来访时忍不住感慨,“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创办出《老照片》这样全国闻名的杂志,真是难以想象。”他给冯克力提意见,说《老照片》有很多珍贵的影像,如在国外会被做成一流的影集,《老照片》可以效仿,更注重印刷品质,否则真是浪费了资源。
冯克力并没有因为陈丹青的一句话而改变《老照片》的装帧风格,相反,后来陈丹青自己改变了观点,认为《老照片》做了精英摄影无法做到的事,“它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理当“一如其旧”,而这正是冯克力多年坚持做的。
《老照片》合订本
雅俗共赏
以温情回望历史
冯克力身形矫健,步履如飞,现在每天仍要坚持走一万步。他有着山东大汉豪爽仗义的一面,但又温润如玉,笑容可掬,给人以天然的亲切感。正是这样的性格,让他能广结善缘,在济南这座文化资源并不特别丰富的城市,办成了一本有全国影响力的书刊。
让冯克力主导创办《老照片》,是著名出版家汪家明慧眼识珠。他只比冯克力大一岁,当时已是山东画报出版社的总编。一年前,在他的主导下,刚刚成立的山东画报出版社倾全社之力,耗时18个月做成了一套《图片中国百年史》,收入了2700多幅照片,10万多文字,分上下两册印行,重达18斤。
这套书问世后,市场反响热烈,许多媒体和图书馆都将其收藏为工具书,还获得当年的“五个一工程奖”。但是,为出版这套大书花费重金购买的6000多幅照片,只使用了不到一半。为了充分利用余下的照片资源,汪家明想参照《读书》杂志的样式,设计一种分栏目的定期出版物,图文并茂地讲述一幅或一组照片背后的故事,书名就定为《老照片》。
因为没有杂志刊号,只能用以书代刊的形式来办,汪家明将创办工作交给了时任山东画报出版社图书编辑室主任的冯克力。创办期间由他一人负责,待做成后,再根据工作需要增加人手。由于出版社的发行渠道没完全打开,为了减轻冯克力的压力,汪家明承诺第一年可以免除经济创收指标,只要《老照片》做出来,他将亲自跑发行。
外国教会在上海王家堂圣母院开设的女塾,专收教内女生。摄于20世纪初。(原载《老照片》第1辑)
没有了后顾之忧,冯克力爽快地答应了。他曾长期担任《山东画报》的编辑,经手的照片无数,虽然都是新闻图片,与“老照片”有所不同,但在处理图文关系方面积累了丰富经验。他在草拟的“《老照片》丛书出版构想”中写道,“这是一本有较高文化品位、面向具有中等以上文化读者的通俗读物。专门刊发有意思的老照片,并配以翔实、活泼、意味隽永的文字,观照百多年来人类的生存与发展。”
经过近一年的筹备,第一辑《老照片》终于在1996年底面世,市场反响之热烈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原本计划印一万册,后不断加印。到第二三辑,销量迅速飙升到三四十万册。“《老照片》一炮而红,虽然后来发行量降了下来,但是影响力还在。”冯克力说。
“高品位”和“通俗”并重的办刊宗旨,让《老照片》的内容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既赢得文化精英群体的赞赏,又笼络了一批忠实的普通读者。2009年,《老照片》入选“共和国60年60本书”,颁奖词写道,“《老照片》以朴素而温情的独特方式记忆和见证历史,使我们得以在过去朦胧的霞光中,重新想象遥远的过去,重新认识和反思切身的社会生活。”冯克力认为,这段话概括得很贴切。
前门大街即景
1900年庚子国难后的北京前门大街,照片右侧倒塌的房屋不知是毁于兵燓还是火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着长衫的中国男子与一身制服的外国军官擦肩而过。(原载《老照片》第56辑)
自学成才
小学肄业的出版人
冯克力为人低调,不事张扬,尽管他和《老照片》都已声名在外,但他的人生经历鲜有媒体报道。作为编辑,他更习惯于站在幕后,交游广泛,却不爱抛头露面,这样的性格可能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他的父亲在山东省委担任要职,但因家里孩子众多,他在三岁时便被外祖父母接到乡下生活,离开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也远离了大院子弟歧视平民孩子的不良习气。当他七岁再回到机关大院,因一口外地口音,也被大院孩子歧视过,因而能更具同理心。
上世纪60年代,还在念小学五年级的冯克力和所有孩子一样,也曾为不用上课和考试欢欣鼓舞,并未意识到失去受教育机会的后果。直到工作多年后,他才重新读了“电大”,但他几乎从不与人提起自己的这个“学历”。
16岁,冯克力入伍,在北京的郊区县延庆服役,担任空军技术侦察工作。当时正值中苏关系紧张期,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监视苏联部署在远东地区战略轰炸机的动态。在延庆服役五年,中间只回过一次家,部队每天的生活费只有四毛五,不过因为连队自己种菜、养猪,生活不算太过艰难。
1918年11月27日,法国克雷西林场的华工劳作间隙演练中华武功。(原载《老照片》第67辑)
当兵期间,因为有大量闲暇时间,冯克力培养了读书的习惯,最初的文学和历史阅读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自学成为他弥补正规教育缺失的唯一方式,也为他获得了从事文字工作的可能性。退役后,冯克力进入山东人民印刷厂工作,担任校对。因在校对时常能发现文章中的语法和内容错误,被《山东画报》的老社长看中,将其调至报社担任编辑。
从1979年到1993年,冯克力在《山东画报》一干就是14年。这期间,他每天都和图片打交道,和摄影记者讨论图片的好坏优劣,他对图片的感知和认识都是在这里积累的。他也曾不满于画报保守落后的文风和一味的正面宣传,和汪家明一起提出对报纸内容进行改革。改革方案由冯克力起草,提出要告别新闻、增加文字和艺术感、立体地表现社会人生,对时政新闻的报道应要有自己的立场和判断。
当时,画报是重要的宣传窗口,《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的影响力都非常巨大,而《山东画报》的这场改革走在全国画报前列,引起了读者的热烈反响,但是不到半年时间就被有关部门叫停,理由是报社不能擅自更改既定的出版宗旨。
编辑能手
历来把作者高抬一把
那场未竟的改革,冯克力至今引为憾事,但值得庆幸的是当年的改革构想,后来在《老照片》中得到实现,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办出了一本杂志书。
贴合着世纪末的怀旧气氛,《老照片》意外火爆,随后出现了一阵跟风创办老照片类杂志和图书的热潮,但它们在内容上无法与《老照片》抗衡,因而渐次销声匿迹。有人认为,“读图时代”是由《老照片》开启的,它建立了新的图文搭配形式,即文章围绕图片来撰写。
对于文章内容,冯克力和汪家明的观念并不完全一致,冯克力想更多地在书本中重新审视历史,而汪家明更多地想强调文章和照片的怀旧意味,甚至他在第一辑的“书末感言”就是以《怀旧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为题。不过,两人的分歧不是根本性的,相反,两者形成了良好的互补,所以能网罗最广大的读者群体。
船夫一家人
小清河上的船夫一家,船主已七十三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比他小六岁的妻子只掌舵不做饭,一家人“幽默乐观永不知疲倦”。摄于1903年。(原载《老照片》第87辑)
照片的直观易感和文章的通俗可读,是《老照片》能获得大量读者的重要原因。因而,有许多从未发表过只言片语的农民、工人给《老照片》投稿,并且被采用。为普通人提供私人叙事的平台,是冯克力分外看重的。这些人的记忆将成为历史档案,它的价值比所谓销量要大得多。
但同时,《老照片》又聚拢了一大批文化界的精英,它的作者团队囊括了当代历史文化界的众多名流,像邵燕祥、章诒和、丁东、邢小群、傅国涌、老鬼、张炜、谢泳、徐宗懋、范泓等,都在《老照片》上留下过名字和作品,有的长期为《老照片》供稿,还有的甚至把自己最重要的作品都放在《老照片》上刊发。
这些文章是对历史的反思和回望,对被遮蔽和扭曲的历史进行还原,为解读历史提供了新的视角。冯克力是天生的交际能手,因而能网罗如此强大的作者团队。作者赵絪评价道,“他历来把作者高抬一把,从不摆谱,无论作者是名门之后,还是街头农民工,始终把作者放在第一位,硬是把我这个半文盲像狗撵兔一样撵得笔耕不辍。如两三个月交不出一份稿件,就像欠了冯先生什么似的。这样的编辑,能不让作者信任、读者拥戴吗?”
三年前,冯克力因为年龄到了,要退休。许多作者朋友不免生出伤感,一定要为他设宴,表达心意。汪家明说,“二十年过去了,克力先是白了头发,然后是没了头发,它们都融进了岁月,融进了《老照片》。”
冯克力自认为不是那种有雄心壮志的人,他生性散淡,喜欢随遇而安。问及《老照片》为何能成功,他谈到天时、地利、人和各种要素,唯独忘了说自己。
“立宪万岁”
1906年9月,清廷发布上谕“仿行立宪”后,广西桂林的官员们的集会。(原载《老照片》第81辑)
烟台的育婴堂
20世纪初,山东烟台一带有很多传教士。他们收养附近村子里的孤儿、弃儿和无依靠的老人,部分人留下了照片。这幅照片便是教堂里内设的育婴堂,照片上的孩子也许有活下来的。(原载《老照片》第1辑)
小镇茶馆
1943年,滇东北小镇的居民努力去享受没有战事的片刻宁静,茶馆里和路边的人们纷纷露出笑容。(原载《老照片》第92辑)
上海弄堂里的宣传
这张照片记录的是,当年上海文艺界“五反”宣传车开进里弄的情形。依稀可以看出,正在教唱的歌曲是《两条道路由你挑》。从照片上那一片一起张和的嘴巴,仿佛依稀听得到那铿锵有力的歌声:“不法奸商你听着,两条道路由你挑……” (原载《老照片》第2辑)
采访冯克力
新京报:你在《当历史可以观看》中反复引用苏珊·桑塔格的话,“只要时间足够久远,所有的照片都会变得有意味和感人。”时间是赋予照片价值的必要因素吗?如何看待特殊时期为了政治宣传需要而摆拍出来的一些照片?
冯克力:你的问题,让我想起前两年美国女摄影家薇薇安。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街拍照片,一经面世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骤然面对的是一宗被雪藏了半个多世纪的老照片。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些照片的“意味”具有无量的加持作用。
至于那些为了宣传需要而摆拍的照片,作为新闻照片几无价值。真实乃是新闻的生命,而这些摆拍而来的照片本身即是造假的产物。当这些照片在经过岁月积淀成为老照片时,却不乏历史价值。这些摆拍照片的一招一式,无不透露着那个时代的诉求与美学,折射着那个时代的荒诞和愚昧。所以不好说它完全没有价值。另外,这类照片在人为达成某种宣传意图的同时,却也不经意地留住了当时的生存状貌与种种景观。
新京报:《老照片》的照片来源主要有哪些?你们如何遴选照片和文章?
冯克力:来源大致上有三方面:一是国内各地的馆藏;二是个人的家藏;三是老照片爱好者的收藏。应该说给《老照片》投稿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有些手头有照片的,不一定写得了文章;相反,有些愿意给《老照片》写文章的,手里却没有照片。在《老照片》初创那几年,编者们每每为他们牵线搭桥当红娘,成就了不少图文并茂的佳作。
这些年,随着老照片收藏的趋热,越来越多既收藏又有志于研究的老照片爱好者成为《老照片》的作者,且往往出手不凡。至于遴选稿件的原则,首先是照片要有些意思,画质可供印刷;再就是随附的文章可读性要强,与图片相得益彰。个别文章很精彩但图片相对一般的稿件,也刊发过一些。
路边小吃摊
1980年,山东省临沂市芦花市巷的人群熙熙攘攘。一位大爷正在大快朵颐,小朋友的“大盖帽”放在桌子上,原处一位妇女正在给售卖的大饼过称。(原载《老照片》第97辑)
新京报:你特别强调《老照片》为平民百姓的私人叙事提供平台,以个体记忆来弥补宏大叙事的不足,如何看待私人叙事的重要性?“小人物”在历史叙事中可以起到怎样的作用?
冯克力:注重私人叙事,可以说是《老照片》的初衷。在第三辑的“书末感言”《“敝帚”理应自珍》里,我曾说道:“一张照片,一段往事,虽然叙说的只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经历,看似微不足道,但同时却于不经意间折射出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历史。没有‘民’何来‘族’?没有‘家’又何来‘国’?”这样的认知,说不上有什么高深,好在是二十年里始终未渝。
这样的《老照片》,天然地成为平民百姓参与历史叙事的平台,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在《老照片》的感召下,许多平生从未正式刊布过只言片语的民众,也在这方园地里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这些结合家藏老照片的讲述,往往鲜活而生动,以其海量的影像定格、人生细节,融入了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而他们自身也在参与历史叙事,发出自己声音的同时,获得了某种尊严。(文/徐学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