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花事

当冬日的最后一滴积雪滑落屋檐、头一批的绿头鸭拨开金水河的春水,紫禁城的花事便翻开了新一年的篇章。

3月,北京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紫禁城同步开启第一波花讯。慈宁花园的杏花、东华门外的玉兰、承乾宫里的梨树、武英殿旁的丁香、文华殿前的海棠……次第花开。作为紫禁城花卉的大本营,春天里的御花园红紫蒲园,芳菲极目,牡丹、芍药争奇斗艳;红墙别院也不甘寂寞,夏天绽放荷花、睡莲,秋日菊花、丹桂飘香,四季各有风采。可惜,由于园艺技术相对落后,加之世事变迁,紫禁城中存活至今的草木以松柏等高大常青乔木为主,罕见花卉植物,这给我们还原当年的花事平添了诸多难度。好在我们可以通过科技手段复原宁寿宫倦勤斋内存世规模最大的清代宫殿室内通景画——该画绘制了十余种宫廷花卉,堪称清代皇家园林植物的“图像资料库”,再辅以文献记载和史实考证,大致能够绘制一幅“紫禁城赏花地图”。

北京紫禁城外春意盎然


东风习习,黄鸟啾啾,片片玉兰绽放枝头,拔得了春日的头筹。玉兰深得皇家钟爱,无论内廷禁苑还是离宫别苑都有它的身影。冰清玉洁的硕大花瓣,与色彩浓郁的中国宫殿互相映衬,有着强烈的视觉和精神冲击。如今,东华门外的白玉兰花迎春绽放之时,便是游客们纷至沓来之际。紫禁城内的栽植地域主要是御花园、奉先殿和东六宫中的钟粹宫,慈宁花园慈荫楼、咸若馆前也曾种有玉兰。御花园内,玉兰花分东西两丛,西边千秋亭南满树绯色玉兰,东侧万春亭旁盛开白玉兰,尤其琼瑶碧锦摇曳在春风里。玉兰花海如云,与树后的古亭相映成趣,起笔书写了紫禁城花事绚烂的开头。

开启花事序幕的还有杏花。与硕大明艳的玉兰花不同,杏花花瓣简单、花色素雅,气质温婉,犹如不争、不骄的小家碧玉。沾衣欲湿杏花雨,在清宫剧《甄嬛传》中,嬛嬛与四郎的初遇便是在杏花微雨的秋千下。在历史上,杏花似乎确实很得后宫女子的喜爱,皇后居住的坤宁宫西静憩斋、安置妃嫔的钟粹宫、女眷游玩的御花园玉翠亭、太后太妃养老的寿康宫等处都种植杏树。一到花期,花开繁茂,朵朵花瓣随风汇成花雨,飘飘洒洒在雅致的红墙、亭台之间,引人超凡脱俗而去。在电视剧中,嬛嬛晚年安居在寿康宫中,不知她看到几十年后的花雨,会不会回想起当年杏花疏影中的那架秋千?此外,外东路文华殿前树林中也隐藏在两株杏花,留待细心的路人发现。

宫墙外玉兰花盛开


紧随杏花、玉兰之后的是梨花、碧桃。紫禁城的梨树主要种植在两处宫中,一处是寿康宫。该处有两株梨树,形态优美,盛开时满树雪白,宛如云朵下凡。寿康宫是乾隆皇帝为母亲崇庆皇太后专门辟建的颐养之所。据说崇庆皇太后喜欢观赏、侍弄梨花,她在寿康宫长居四十多年,这两株梨树极可能是崇庆皇太后时代的遗物。另一处是承乾宫。花季来临,承乾宫的梨花溢出宫墙,无奈底下大门紧闭,游人无缘近观,空留“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之感。此处的梨树据说是清初董鄂妃的遗物。顺治帝极爱董鄂妃,可惜遭遇重重阻碍,爱而无果。董鄂妃二十出头即早逝,命运暗合了梨花带雨、柔弱纤细的品质。佳人已逝,院中的梨树却年年岁岁花开如故。

紫禁城中原本也应有碧桃。桃花是暮春三月的代表,农历三月在旧历中又作“桃月”,每当三月桃花盛放,河流解冻,春汛又称“桃花汛”。满园芳菲,一树桃花笑,人面春风相映红,足见桃花在民间的普及和受欢迎程度。如今的故宫,许多地方都有桃花,包括山桃、碧桃以及血缘相近的榆叶梅等,可惜都是新栽种的,尚无法确认碧桃在宫中的原始位置。

比碧桃花期稍晚的是海棠花。它是清宫档案和御制诗文的常客,树姿挺拔,花朵稠密,品种众多,有贴梗海棠、西府海棠、垂丝海棠、秋海棠等。紫禁城面积最大的海棠林在文华殿前,海棠花海盛放之时,如赤云红霞,诱人沉醉。明清两代,文华殿南路是朝臣进出紫禁城的必经之地,不知道热情的海棠花朵有没有逗留在途经官员携带的题奏案牍之中,给严肃坚硬的政治议题涂抹上瓣瓣暖意?不过,最负盛名的海棠花景在御花园绛雪轩。此地因轩前有五株古海棠而得名。盛花期,落英缤纷,如同绛色雪片飞舞,康熙皇帝曾“观花于绛雪,玉树临风”。乾隆三十二年,乾隆《绛雪轩》也写道:“绛雪百年轩,五株峙禁园;名轩因对花,取义缘体物。”可见,这些古海棠最晚是康熙初年栽种的。由于过分枝繁叶茂,落花反而成为一个甜蜜的烦恼,需要定期清理,乾隆《绛雪轩即景》云:“每雪后仆役扫收培树,例有赏,故无不喜为”。遗憾的是,晚清时,绛雪轩前改种了太平花。此外,协和门旁也有海棠,春风吹过,一场花瓣雨滑过红墙,明媚动人;永寿宫前有西府海棠,花朵累累,重葩叠萼,色彩夺目,香气宜人。

如今在绛雪轩前“鸠占鹊巢”的太平花,是一种山梅花属的落叶灌木,夏日五月花开,花瓣倒卵形,呈乳白色,蕴含清纯不染、玉洁冰香之感,因此得到僧侣们的青睐,植于禅林寺院之中,有“夏日菩提”的美誉。太平花初名丰瑞花,宋仁宗赵祯喜爱此花,命人在御花园中精心莳养,但嫌“丰瑞”二字尚不足以表达盛世吉祥之意,将其更名为“太平瑞盛花”。清道光朝,为避嘉庆“仁宗睿皇帝”名讳,道光皇帝将“太平瑞盛花”简略为“太平花”。太平花也就成为唯一一种由两位皇帝改赐名称的花卉。加之寓意美好,紫禁城常用此花赏赐王公大臣,达官显贵渐渐以宅院中种植太平花为荣。紫禁城除绛雪轩前有一丛太平花外,文华殿前还有四丛。这里还有一桩美闻轶事:四川青城山所出太平花为蜀中名卉,唐代即为贡品,可惜日后灭绝,青城山下再无此花。2021年,故宫绛雪轩前的太平花分株运抵青城山,巴山蜀水间有望重新点缀太平洁白的倩影。

故宫腊梅花绽放


谈到珍品花卉,紫禁城中还有仅此一株的名花——文冠花。4月中旬,乾隆花园古华轩前衍祺门后西侧的湖石假山旁,文冠花会渐次开出五颜六色的满枝小花,初开鹅黄,随后白色,盛开泛红,颜色加深至凋落。花色如同唐宋时期文官服色,白身穿白袍,入仕底层着绿袍,迁至中层服绯,身居高位衣紫,二者颜色基本依次吻合。且文冠花的果实成熟后开裂为三四瓣,也酷似官帽,因此得名文冠果(文官果)。据说,现在北京城只有两株文冠花,一在法源寺,另外一株就在衍祺门内。可惜此地偏僻,植株又有湖石遮挡,位置刁钻,游人极易错过。这倒也符合珍品名卉不易得的特征。

春天花事的重头戏是丁香怒放。丁香在紫禁城分布广泛,有紫丁香、白丁香两种。乾隆皇帝曾写诗调侃两种丁香,认为紫丁香没有香味,逊白丁香一筹:“同是春园百结芳,紫丁香逊白丁香。山人衣好僧衣俗,郑谷清词趣独长。”紫禁城丁香最密集的地方在外西路的武英殿,殿前有整片丁香林,白紫交错,武英殿如坠烟霞之中。武英殿与文华殿沿中轴线东西对称,建制完全相同,丁香树林也与东边的海棠花海遥相呼应。武英殿前的丁香林一路向东,蔓延到断虹桥,看到桥上整齐排列的小石狮子才停止扩张的步伐,转而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由远及近,扑鼻而去,挑逗着那些来自元代的小狮子们,别有生趣。在清代,武英殿是宫廷修书处,集合大批读书人编校典籍。他们终日出入如此美景之间,想必工作压力都无形间轻松了许多吧?寿康宫也有丁香,是白色的,树高过墙,雪白一片,花香虽不及紫丁香,也称得上馥郁醉人。此外,丁香还分布在协和门、熙和门、延禧宫、慈宁花园、乾隆花园等处,说它是紫禁城春天的主角,并无虚夸。

在海棠、丁香等主角的引领之下,春夏的紫禁城变身锦绣花园。花期相近的诸多花卉,或各据一方,争奇斗艳;或前后相望,你方唱罢我登场。其中自然少不了国色天香的牡丹,御花园、建福宫花园等处都有栽种。存世清宫老照片显示,御花园牡丹花开时,后宫嫔妃结伴踏春赏花。后妃们应该相当钟意牡丹,考虑到入夏后牡丹渐次凋零,紫禁城便建造温室盆栽牡丹,满足四季用花需求,即便寒冬腊月宫中也有牡丹花可赏。温室用生火加温的方式培育鲜花,称为“温牡丹”。原产于欧洲的罂粟、虞美人也在清代进入紫禁城。清宫档案中暂未发现栽培罂粟、虞美人的记载,但郎世宁、邹一桂、董诰、钱维城等宫廷画师的作品对这两种花卉均有描画,可知二者在紫禁城栽植的可能性较大。此外,紫禁城内种植可能性较大但暂未考据出具体种植地点的花卉还有:连翘,清宫档案不称连翘,代之以“黄寿带”“黄绶带”“黄寿代”“万寿代”等名字,乾隆御制诗则多次提到“绶带”;黄刺玫,花团锦簇,颇受皇家青睐,身影出现在倦勤斋通景画中;月季,自三月开至九月的花界长跑运动员,繁盛而长情,乾隆皇帝赐名“长春花”;翠菊,倦勤斋通景画中也有它的身影,与秋菊不同,翠菊五月便成熟开放,有红色、淡红色、蓝色、黄色或淡蓝紫色等多种色彩。

春夏之交,百花尚未谢场,紫禁城的树木便迫不及待地登台,绽放绚烂的花朵,接过了主角的接力棒。最先清嗓亮相的是紫禁城的槐树。四月春风至,槐花十里香。断虹桥北的“十八槐”区域,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甜香弥漫,侵蚀过客的衣衫,穿透金瓦红墙,弥散到宫城的各个角落。槐树堪称花树先锋。

紫禁城里种植最多的花树却是作为藤本植物的紫藤。宫外搭架培植紫藤,紫禁城寸土寸金,选择长藤缠树的方式种植。一株株紫藤攀爬上松柏的枝干,很快覆盖了树木的原貌,长成一棵棵“紫藤花树”。每到仲春时分,梨花飘零、海棠零落,百花待谢紫藤新。紫藤伸伸懒腰,舒展筋骨,盈盈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蕾,一条条花蕾又汇聚为一片片紫色瀑布,真真是紫气东来、吉祥满屋,自然赢得了皇室的喜爱。乾隆皇帝就是藤萝花的铁粉,种花、赏花,还留下多首吟咏诗赋,其中一首《紫藤》“紫藤花发浅复深,满院清和一树阴。尽饶袅袅嫏嬛态,安识堂堂松柏心”,描绘的就是紫禁城内特殊的紫藤花树盛开时的景象。乾隆对紫藤的喜爱还体现在室内装饰中,倦勤斋通景画的主角就是紫藤花架,结合西洋画法在室内营造了紫藤满屋的虚拟场景。紫禁城御花园、永和宫等处栽植紫藤,其中以万春亭侧那棵缠绕古柏而成的紫藤花树最为璀璨夺目。每年四月,它都会准时从蛰伏中醒来,生发出一团团紫色云雾。

故宫永和宫紫藤花绽放


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御花园坤宁门北侧两棵花期稍晚、同样寓意“紫气东来”的金丝楸。楸树高大挺拔,花形如钟,呈紫红色,点缀白色花冠,仰望如云似雾、如锦似霞。楸树在道教中是珍贵树种,被称为“仙木”。嘉靖皇帝崇信道教,入主紫禁城后广植楸树。每到暮春,彼时的紫禁城紫云腾升,随风摇曳,赏心悦目。御花园的这两棵金丝楸便是明代遗物,已有400多岁高龄了。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一棵斜立在乾隆花园古华轩前的古楸树。古华轩几乎与北面遂初堂的垂花门相连,过于逼仄局促,与其他宫廷建筑布局迥异。古华轩原本设计在现在位置的南侧,可该处矗立着一棵明代楸树。施工者请示乾隆皇帝是否将树伐掉,乾隆皇帝认为古树难得,宁可将建筑北移也要保住楸树。落成后,每年春夏之交,轩前花荫如盖、缤纷满地。古树繁花之中的新建筑因此得名“古华轩”。

前文提及的“夏日菩提”是太平花的别称,而紫禁城内可是栽有真菩提的。菩提树为佛教圣物,佛祖在菩提树下开悟,菩提叶可用来写经。菩提树本身是高大乔木,观赏性强,在佛教神圣、慈悲的加持下,更加声名远播。可惜这种热带亚热带乔木在北京城很难存活,幸运的是,紫禁城西北角的英华殿前左右两侧各有一株菩提树,根深叶茂,枝干婆娑,下垂着地,蔓延为一大丛十几棵茁壮成长的树干,高达二十余米,树冠直径约三四十米,遮盖了大部分院落,郁郁葱葱,蔚为壮观。这两棵树据说是万历皇帝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亲手所栽,距今也有400多年树龄。李太后是张居正改革的主要支持者,对年轻的万历皇帝耳提面命,在明史中占有一席之地。文华殿是李太后的修佛之所,她晚年经常端坐在亲手栽种的菩提树下念佛诵经。盛夏时节,菩提花开,盛放如云,花形如塔亦似烛台,银白色的小花瓣微微泛黄,橘红色的花蕊向外吐露芬芳;岁入深秋,棕黄色的菩提籽随硕大的叶片飘落,豆粒一般大小,光滑莹润。菩提籽是制作念珠的上佳材料。宫中称菩提种子为“多宝珠”或“金线菩提子”。菩提子做成的手串,是皇帝、后妃们的至爱,普通宫人或者京师官民如果有幸得到紫禁城的菩提子,恭敬供祭,奉若神明。需要指出的是,有人认为英华殿菩提其实是椴树。鉴于英华殿尚未开放,期待开放后更多人可以前往现场辨析。

与菩提树类似、兼具观赏性和实用价值的花树,当属散落宫城各处的果树了。外西路熙和门外南侧保留有数棵石榴树,盛夏绽放艳红的石榴花,秋天结出圆圆的石榴果。纤细的石榴枝条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盏盏红灯笼。更多的果树栽种在外西路的中北部,寿康宫、寿安宫、慈宁宫、英华殿等处宫苑是太后、太妃们退居康养的场所,栽种了比较实用的枣树、柿子树、核桃等果树。明代,人数众多的宦官群体居住在玄武门迤西有九道门的西长房,以及紫禁城西北角自北而南、内金水河西畔,连排三十四门内的瓦房。他们的居所总称“廊下家”,其得名一说是低级宦官只能在宫殿廊下候命,他们的住处因此得名廊下家;一说是低矮的胡同的意思。廊下家内居住的虽然是最底层的宦官,却发展成这片恢弘的宫城内最有市井气的区域。宦官们惯常在门前房后栽种枣树,长年累月以后廊下家一带树木成荫。枣花开放,密密麻麻的黄绿色小花,附着在青色枝条上,转瞬之间就结成了青枣。紫禁城的土壤似乎特别适合枣树生长,所产枣子甘甜爽口。宦官们用枣子为曲酿酒,戏称为“廊下内酒”,贫困者甚至销售枣酒为生。

故宫桂花绽开


当天气日渐清冷,萧瑟的秋天降临了紫禁城。宫城里的桂树却选择在此时开放。浓烈的桂花香,给清冷的秋风注入了丝丝甜蜜。桂花可以入酒入膳,如桂花佳酿,又如乾隆御膳菜谱中有桂花萝卜,慈禧太后六十大寿的满汉全席有桂花辣酱芥、桂花大头菜、桂花鱼条和桂花酱鸡四道菜肴。因此,桂树也得到了皇室的喜爱。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曾下令将南京灵谷寺的桂花移植到紫禁城内。同时,科举时代常用 “蟾宫折桂”比喻高中进士。进士出身的紫禁城中人,闻到丹桂飘香,不知是否会回味起十年寒窗的甘苦?抑或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感慨?遗憾的是,如今故宫似乎找不到种植的桂树了,只在秋季于御花园承光门两侧、慈宁花园等处摆放盆栽桂树,有金桂、丹桂等,植株不大,花朵繁密,甜香依旧。

秋天的另一位主角是菊花。与上述花卉草木不同,清代紫禁城的秋菊是由宫外输入的盆栽。输入地是西华门外的南花园,大致在正对中山公园的南长街路西区域。九月菊花盛开,南花园进献的各种菊花摆放于各宫院,供帝后、皇族欣赏。

菊花开后,伴随天气加速变寒,大自然对花草树木越来越不友好。然而,紫禁城欣赏鲜花的需求不会降温,借花彰显皇权富贵、歌颂太平吉祥的需求永远炙热,这时就需要紫禁城花房施展拳脚了。花房的主要职责是运维温室、培育应时花卉或反季节盆栽,供应内廷用花,确保紫禁城鲜花四季不绝。皇亲贵胄们一年四季都有花木果树可赏。清代紫禁城花房位于神武门内以东排房,紧邻御花园,方便搬运花草。初春的迎春花,五月的石榴花,六月的大丽花,夏天的荷花莲花,秋天的桂花、石榴果以及金菊,入冬则是腊梅、水仙,等等,被精心布置在前三殿、后三宫的御道两旁,或是补充进御花园,弥补自然规律造成的花事遗憾。与江南园林中的小景盆栽不同,紫禁城盆栽往往器型巨大,盆盆突显皇家大气、样样寓意喜庆吉祥,难觅小花小草或素淡植株的踪迹。在一代代花匠的精心呵护下,盆栽植物在温室中代代繁衍,如今故宫花房中部分桂花、腊梅、荷花、睡莲、石榴等植株就源自清代,完整传承着紫禁城的花事基因。

行文至此,“紫禁城赏花地图”草稿便完工了。这里补充两点备注:第一,上述花卉都是有宫廷文字可循的,紫禁城的墙脚、石缝中还顽强生长着一簇簇金盏花、地黄、苜蓿、二月兰、蒲公英、牵牛花、米口袋、糙叶黄芪等“无名花卉”。它们星星点点,无人问津,也无需栽培,年年生生不息、世代默默繁衍。第二,地图中的赏花点都是有名有姓的建筑、院落,而更多小院落、偏僻地方也不乏花草。试举一例。金水河从西北角楼进入紫禁城南下,雍正年间在城墙与水道之间建起了内城隍庙。这是座古朴紧凑的城隍庙,有二座山门,头层山门坐西朝东,门前有石桥跨越内金水河,人们只能从东边入;二层山门位于庙的正南端,实为正门。进入正门向北,三进院落两侧植有梨树、槐树、黑枣等花树,接踵花开,清雅幽静。紫禁城中类似内城隍庙的默默无闻的院落不少,犄角旮旯中想必还绽放有等待有心人邂逅的四时花卉。

浪漫的古人,没有将花事仅仅局限在栽花、养花和赏花上,而是发展出了丰富多彩的内涵,把花香倩影凝结到器皿建筑之内,融入衣食住行、交际应酬之中。花事便从静态的植被进入动态的社会生活,从个人的好恶拓展到公共空间。

在花事的所有衍生物中,最浪漫的莫过于中国人为花神庆贺生辰的“花朝节”。是的,古人不仅为每种花卉、每个月份都挑选了花神,还推举了统领群芳的“花王”。据说,花朝节起源于唐代,初名“扑蝶会”,取与蝴蝶嬉戏百花深处之意,千百年来是与中秋节并肩的重要节日。在宫廷唱本《千春燕喜》中,花王在开场白中以第一人称点明了节日起源:“每年二月十五,唐朝谓之扑蝶会,又叫做花朝,小妮子们就说是百花生日,我为百花之尊,少不得就是我的圣诞了。后来那些冶游文士,娇痴女娘,等不得十五,又移前了三日,说二月十二是花朝,少不得我的生日又移前了。”浪漫的中国古人为了鲜花,专门创制了这么一个节日。具体日期因地而异,清代北方一般以二月十五为花朝,而南方花开较早,就以二月十二为百花生日。在这一天,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升斗小民,无不宰杀牲畜,祭祀花神,为花神庆生;外出郊游,采摘野菜,品尝时鲜。当然,酒宴戏剧也是不可少的。清朝皇帝非常重视花朝节,在圆明园中建有花神庙,在节日中祭祀花神、搭台演乐,皇帝还在亲临拈香并观看演出。紫禁城中的节日活动,主要是唱戏。地点在畅音阁,例演的节令戏有《千春燕喜》《百花献寿》。二者其实是一个故事,分场连演,演的是牡丹花王请海棠花妃杨玉环筹备花朝祝寿事宜。众花神在御园载歌载舞,为花王牡丹花神上寿,歌颂春满人间,且效法葵花向阳一样面对御筵,为皇帝呈献嘉祥。在清宫早期花朝节上演的戏目中,《万花献瑞》往往作为团场戏,即整场演出的最后一出。从道光二十三年起,《千春燕喜》改为团场戏,开场不再演节令戏或祥瑞戏。

宫廷中人的日常,除了垂手肃立、奔走驱使,还有恬淡自守和各种因地制宜的苦中作乐。他们自得其乐,最大的优势就是丰厚的物质基础,自然也包括源源不断的花卉供应。早在唐宋,宫廷就有簪花、花宴、贡花、插花等习俗。以花入膳、插花装饰等习俗也在紫禁城中生根发芽。此外,花卉可能是紫禁城最普遍的装饰之一。深宫别院的装饰画、屋檐窗棂、金玉器皿上处处可见寓意祥瑞的牡丹、荷花、紫藤等。能工巧匠们再搭配蜻蜓、蝴蝶等昆虫和池塘、楼台等背景,辅以疏密、明暗等技法,营造出生机盎然、繁花似锦、祥瑞盈庭的景象。每一月,描绘着时令花卉的瓷盘、衣物,将四季轮替搬进了室内,把大自然的光阴变化穿在了身上;每一处,装饰着吉祥花卉的摆件、屋舍,将传统的诗、书、画和高超的手工艺完美结合,把芳香与花影镌刻在这座恢弘宫城的寻常角落。

或许是为了与鲜花更亲密地接触,清代紫禁城发明了花卉主题的像生盆景。爱新觉罗家族投入大量的热情,使用金银珠宝、白玉、珊瑚、象牙等把百花复制到了存放之地。如此一来,不仅克服了北方,尤其是冬季的紫禁城可观赏花卉的局限,还可以用奇珍异宝自由“培植”花果草木,任意组合,永远鲜艳夺目、永远富丽堂皇,更契合富贵吉祥的皇家气质。今天故宫珍藏的像生盆景,有内务府官作的,也有地方进贡的,无不布局考究、材质珍贵、景致精美。牡丹、梅花、兰花、月季、竹、菊花、莲花、灵芝、佛手等都是创作频繁的花卉种类,而金玉满堂、延年益寿、多子多福等则是永恒的题材。斗转星移,欣赏像生盆景的过客换了一拨又一拨,盆景依旧璀璨如新。很多盆景异常逼真,栩栩如生,不细看还以为是花房搬来的真花实草。

鲜花之于宫廷,始终不是简单的植物而已,而是横跨皇权和世俗两大领域的精神载体,花事无不承担着皇权装饰和休闲娱乐的双重功能。中国人讲究物以载道,鲜花蕴含宫廷所需的美好寓意,可以为皇权鼓吹和添砖加瓦,因此成为了紫禁城的常客。四面八方的花草汇聚到紫禁城,生根发芽,春华秋实,也把大自然的客观规律搬进了宫廷。大自然的伟力不因皇权的威严而改变,相反中和了紫禁城的肃穆刚硬,冲淡了权力核心的紧张严酷,满足了宫廷中人在政治之外的诸多需求。

遥想三四百年前,年轻的进士循着鸟鸣、踏着粉瓣,在紫禁城中徐徐而行,落英铺满文华殿前的青草径,他的青春正如这景色一般美好;在小山般案牍中埋首挥墨,腰酸背疼、两眼昏花的刀笔小吏,偶然抬头,看到窗外满树海棠,猛吸一口气,一股脂粉红绯的香气扑鼻而来;而在后宫某处寂静的不知名院落中,百无聊赖的宫女们结伴廊下,抬头看到一枝枝花束横在黄瓦屋檐之前,高处是湛蓝深邃的天空。

夜入子时,值宿的军机处章京理完文书,起身推开硕大的窗户,院子里弥散着枣蜜的浓香,不禁提醒自己明早下班时要捡上几颗枣,带回家挑逗稚子幼女,又不禁憧憬起秋冬落地的柿子来,希望给自家旧窗台装饰上几点满满的橙黄。转瞬之后,人到中年的军机章京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下个月儿子的束脩还没着落,自己外放的希望更不知在何处,竟然还有闲心挂念枣和柿子?

庭院之上,各色花朵缤纷洒洒,极尽所能展现生命的精彩,几只小鸟从一处枝条跳跃到另一处,蹭落几片花叶……这毕竟是一座活着的宫城。年复一年,人们在花草的代谢中感受着紫禁城的呼吸。


注:本文大量参考了社交媒体上的故宫游记和照片中的花卉信息,同时参考了以下论文:宁霄的《御苑载歌 颂春满园:清宫花朝节令戏》(《紫禁城》2021年第5期)、石绍芬的《谈宋代节令插花画——以李嵩〈花篮图〉为例》[《美与时代(下)》2022年第2期]、苏怡的《御苑探微:倦勤斋通景画中的花卉植物》(《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6期)、王存志的《故宫花房的故事》(《紫禁城》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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