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波何地更通词:古诗文疑义谈片

眼波与微波

水波常用来比拟美人的目光,盖由水波盈盈,澄澈明亮,正如美人之含情脉脉。这个比喻古诗词中多有,像屈原《招魂》之“嬉光眇视,目曾波些”、李煜《菩萨蛮》“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王观《卜算子》之“水是眼波横”之类皆是。以至于后世古诗词的解读者,在看到水波之类的表达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美人的眼波来。最近读到《元明清词鉴赏辞典》解读赵文哲《凄凉犯·芦花》一阕中“沧江望远,微波外,芙蓉落尽秋片”句,说:“‘微波’,此指微小的波浪,但该词又可指女子的眼波,三国魏曹植《洛神赋》就有‘托微波而通辞’之句。”该词首句云“沧江望远”,微波双关为眼波,着一“望”字,倒也不错,只是所引《洛神赋》“托微波而通辞”的“微波”,印象中通常的理解应该就是“细微的波浪”。因该句是《洛神赋》主人公宓妃的仰慕者“余”在看见她的美貌后,想要向她表白,但苦于“无良媒以接欢”,于是只能“托微波而通辞”,即将自己的心事托付给洛浦的微波,希望能让女主人公知晓。此处的“微波”如何又指眼波呢?应该是解读者理解一时的失误吧?但查考之下,才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对“托微波而通辞”一句的解释,大部分《文选》及曹植赋的注本,都认为“微波”应该解释为“风波”“水波”一类实体的波,如文选五臣注:“既无良媒通接欢情,故假托风波以达言辞。”张启成、徐达注译的《文选译注》也明确注释“微波”为“细浪”。且古人用此典故,意义比较明晰的,也都理解为实体的水波,没有理解为眼波的。如张九龄《杂诗》“江上托微波”(托微波于江上,则乃见江水波涛而感),严复《再题惜别图》“微波何地更通辞”(意思即什么地方的微波可以通辞呢?似也以实体的水波解释更为合理)。但又有不少古典文学的注本,在涉及“微波”“波”之类的词,代表眼波时,都会引用《洛神赋》里的这句“托微波而通辞”,比如苏轼与谢绛集中互见的《菩萨蛮》词“微波先注人”句,邹同庆、王宗堂校注的《苏轼词编年校注》解云:“曹植《洛神赋》:‘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波,指目光。”又关汉卿散曲“秋水双波溜”,蓝立蓂《关汉卿集校注》亦引该句,云“波,目光”。甚至连《汉语大词典》“微波”词条第三个义项“指女子的眼波”所引书证,第一条也是“托微波而通辞”。“托微波而通辞”一句,用来证明微波为眼波的说法,似有些根据,并非一时误解那么简单。

南宋摹本《洛神赋图》


再细查各种收录《洛神赋》的选本,发现将“微波”解释为眼波的权威注本也并非没有,瞿蜕园《汉魏六朝赋选》解释这句话说:“只好凭借水波传达言语。一说,波指目光,即《楚辞》‘忽独与余兮目成’之意。”瞿蜕园是文史大家,其引“一说”,且还简单陈述了理由,所言必然有据,想必是在他之前,有人提出过微波解释为目光这一说法。追究之下,可知这一说法其实出自祝文白(廉先)先生民国时发表于《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集刊》上的文章《文选六臣注订讹》,他在考订“托微波而通辞”这句五臣注时说:“(五臣之说)殊谬。按波谓目光,微波通辞,即以目示意,如楚辞‘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之意。”如此,“微波通辞”之“微波”解释为眼波或目光的渊源算是找到了。

但祝文白先生之说是否正确?诚然,“微波”在很多地方确实应解释为眼波,如将此句独立来看,将“托微波而通辞”解释为眉目传情也算怡然理顺。但结合《洛神赋》上下文的语境来看,“余”见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产生仰慕之情,自属远观不得相见的状态,因此才需要托洛浦之微波来表达心意,如竟能以眉目传情,何不向她直接表达?且“余”与自己仰慕的女神,又何敢含笑流眄地调情?类似的表达在同时代人的诗文里也能找到。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有“仰讯高云,俯托轻波”的说法,此处十分明显地指水波。托水波来传递心意,应是当时比较惯常的表达。如此,其实祝文白先生对“托微波而通辞”的“一说”是想当然而靠不住的。

中国文学作品因其语言的多义性,且修辞之比喻、通感之类绝多,在理解时往往会产生不少歧义,这些歧义往往要通过语境的理解来判断是非,有时语境的理解尚且不够,还要借助外界的“本事”,即作品产生的背景来判断。如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写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句,宋代时就流传有异说云“襟领为船”(见《冷斋夜话》),意思是李白见了天子也不正衣冠,不把领子拉好。此说则宋代程大昌《演繁露》中即引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中“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云云批驳,认为说的正是李白喝醉酒不能登舟,皇帝令高力士扶的“本事”。后世注本如《杜诗详注》《杜诗镜铨》以至今人的《杜甫集校注》也都接受了范碑本事的说法,以高力士扶之登舟的说法为正解,几无异辞的。但有些词汇,即使“本事”也说得不清不楚,导致后世颇有怀疑,最终也无法说清其意思到底为何。如陆游诗《龟堂》“夭矫竹如意,鳞皴松养和”之“松养和”,出自《新唐书》卷六四《李泌传》:“(李)泌尝取松樛枝以隐背,名曰‘养和’,后得如龙形者,因以献帝,四方争效之。”“隐”有倚靠之意,故后世多将“养和”解释为靠背,如明代谢肇淛的《五杂组》说:“养和者,隐囊之属也……今吴中以枯木根作禅椅,盖本于此。”所谓隐囊,就是《南史·后妃传》中记录的一种软背靠垫。然而宋人诗中有“宴坐一枝松养和”(汪藻《寄呈寿基致政左司》),既然是靠背,如何言“一枝”?又宋人朱翌《睡起》诗云“假手爬搔松养和”,则似乎“松养和”又像是后世痒痒挠一类,因此,曹庭栋的《老老恒言》就说:“隐背,俗名搔背爬。唐李泌取松樛枝作隐背是也。”则又以为是搔背的工具。从“隐背”字面意思来说,靠背似乎更为得之,但从后世的一些用例来看,似乎痒痒挠也有道理,“松养和”究竟是何物,倒是也一时无法说清了。

东坡的胖瘦问题

有些难以索解的诗句倒并不在其本身的意义,而在于诗句的表面意思似有悖于我们了解的常理。像苏轼的这首《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列仙之儒”一联,乍看之下当是苏轼的自比,也正应了黄庭坚写给他的诗“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四句,把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比作天上仙人的话。但总觉其中有些矛盾,因苏轼在人们印象里应该是个胖子,他也常常以胖自居,像他的《宝山昼睡》诗云“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虽然是夸张之语,但他似应自认为是个高大的胖子无疑,这里因何又说自己“瘠不腴”呢?考察该诗的注解,像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等先生校注的《苏轼全集校注》,就说:“苏轼自言其瘦。”也许是他经历了乌台诗案、流落黄州等事件,人也憔悴清瘦了吧?但他高大的身影总觉得与“瘠不腴”那样的清瘦干瘪有些不惬。

细思之下,这句话尚有另一个矛盾。即“列仙之儒”的事典也出自司马相如。《汉书》相如传即云:“相如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臞即瘦,正所谓“瘠不腴”也。司马相如所说的列仙之儒正是“瘠不腴”的,如果苏轼自居是个瘦子,那后一句“只有病渴同相如”的“只有”又没有了着落,因为自己的瘦也和相如的“列仙之儒”是相似的,何来“只有”之说呢?如果相如传的原文是“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腴”,而苏轼反用,说我这个列仙之儒是“瘠不腴”的,只有病渴像他,倒反而说得通。那么难道是苏轼看到的典故版本与我们不同吗?

赵孟頫绘苏东坡


其实,苏轼在任翰林学士时期没有变得清瘦,他使用的典故与我们看到的版本应该也是一样的。对这句话的理解,倒是要拐一个弯:把“列仙之儒瘠不腴”句理解为假设之词,且句意有所省略,即:按司马相如所说,列仙之儒本该是“形容甚臞”瘦而不胖的,(但我胖而不瘦,)只有容易口渴喜爱喝茶这点还有点像司马相如。这句话与《史记·冯唐传》中文帝说“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有些相似,并不是说我得不到廉颇李牧为将,我就不忧匈奴了,反而是说我得不到廉颇李牧为将,(但我如果得到了他们,)我就不忧匈奴了(可参杨树达《中国修辞学》十八《省略》之“语急省”)。只是苏轼诗省略的是自己的实际情况,文帝的话却省略了假设之词。如此,“列仙之儒瘠不腴”,其实是说,你黄山谷把我比作天上玉堂的神仙,但神仙都是瘦子,我却是个胖子。苏轼其实不是“自言其瘦”,反而是“自言其胖”了。

这让我不由想起了在寂潮先生绛帐之下聆教时他对我们的教导,他说中国的文学作品,很讲修辞,但少讲语法,尤其是诗词。比喻、象征等手法之外,还有押韵、平仄、对仗之类,但一句话中词语的语序是根据平仄调整的,可倒装、可顺叙;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也不明确,并列、因果、转折、递进、假设等等,这一切都靠阅读者自己根据语境、所了解的背景、掌握的知识甚至是想象力去领会与悟入作者的意思。诗词的理解,难点并不在字词的疏通,更不在我们后来学习的所谓古代汉语语法的知识积累,而在于一颗能“悟入”作者的心,而“悟入”之心,有时在于有相同的创作体验,先生一直力主我们去学习写作旧体诗词,用心正在此处。

校勘的迷思

寂潮先生也曾向我提出过一个他的疑问。赵嘏的《忆钱唐》颈联“桂倚玉儿吟处雪,蓬遗苏丞舞时腰”,他说总疑其中错了几个字,考我错了哪几个?我说,下句平仄不协,苏丞的丞字似乎错了,按照前面的对仗,此处应是另一个美人,可能是“苏小”之讹。他说,对了。另外,飞蓬无形,如何似美人舞时之腰?我说,哦,蓬可能是莲之讹。他说,是。我疑遗字也有错。之后他又让我查查该诗的各个版本,但我查遍所有收录该诗的《又玄集》的版本,又查了今人辑录该诗的《全唐诗补编》《唐人选唐诗》等书,该句都作“蓬遗苏丞舞时腰”,没有异文的。我把这个结果告诉先生,先生说:“哎,如此按照古籍整理的规范,只能说是疑误,却不能遽定与遽改了。但此句应是传写讹误无疑。”先生虽是一位诗人,但同时又是古籍整理的专家,面对没有版本依据,也只能无奈了。

没有版本依据的“疑误”,自己在阅读中也常会遇到。一次一位朋友问我《雪庵清史》卷五《清福》“弄孙”条“含饴以弄……开伊山之笑颜”中“开伊山之笑颜”句出自何典?查考再三,才发现此典当出《伊川文集》卷八《家世旧事》:“家人未尝见笑,惟长孙始生,一老妪白曰:‘承旨新妇生男。’微开颜曰:‘善视之。’”这是程颐回忆自己祖父程羽的文字。但程羽并没有“伊山”的别名、字号,此想是作者将其径用作程颐之事,又把“伊川先生”之“伊川”讹成“伊山”之故了。《雪庵清史》版本不多,可据者亦仅此万历刻本,所幸典故较为明晰,此处径改倒也是无妨的。

但有些地方自己的“疑误”,在面对版本的铁证面前也只能无奈了。最近读到陈维崧的一首词《过涧歇·暨阳秋城晚眺》:“坏堞颓关暮烟积。悄乎无人,只闻江声千尺。混茫极。恍见水仙海妾,采月金鳌脊。吾长啸泉底,恐惊织绡客。春申遗垒在,古戍吹笳,乱洲伐荻。碎把阑干拍。沙草无情,不管兴亡,朝朝暮暮,西风只送巴船笛。”总疑“乱洲伐荻”的“乱”字当为“新”字之讹。因“新洲伐荻”用的是刘裕微时“伐荻新洲”,射杀大蛇,显露王者之气的典故。后世如顾炎武《江山》:“何处是新洲?日入秋砧响。闻有伐荻人,欣然愿偕往。”便用此典。从词中看,“春申遗垒在”之下,已是怀古书写,用新洲伐荻之典,也较为合适。“古戍吹笳”对“新洲伐荻”似也较工整。如用“乱洲”,虽亦可说用“伐荻”之典,但“乱”字总无着落。惟此处平仄,依照宋人《过涧歇》的常格,用仄声恰当;但陈维崧所填之《过涧歇》与宋人之格本就不同,字数、平仄皆大不一样。而他自己填的另两首《过涧歇》“春申遗垒”下三句处,一首云:“寺松三百本,雨溜苍皮,霜彫黛甲”;一首云“居民燃楚竹,散诞陶渔,岩栖涧食”。“霜”与“岩”倒都是平声字,如此说来,按照陈维崧的习惯,此处填平声的“新”,也是有可能的。

但版本的依据却使我的“疑误”落空无据。遍检迦陵词诸本,甚至像《词莂》这样的选本收录的该词,皆作“乱洲伐荻”,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南开大学藏的,被认为是陈维崧亲定甚至是亲抄的《先检讨公手书词稿》,其“土集”收录此词,该句亦正作“乱洲伐荻”。不过,我也尚不死心,即使是作者亲笔,也有可能抄错吧?亦或他曾经在构思此词时,用伐荻的典故,写的是“新州伐荻”,在修改时因平仄以及要突出荒凉的意境,改作“乱”字,反而失了照应,也是有可能的吧?但在版本的铁证面前,我的猜测只能算是无中生有的“瞎猜”了。

扶乩与托梦

在面对古诗文中难解或不解的疑义时,曾不止一次地想象,如能找来古人当面对质,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这样的想象其实在古人的世界里也有,而他们也脑洞大开,更想到了几种对质的方法。其一是扶乩,扶乩即以人为灵媒,利用一些方法,将神明请来附身问卜。在学风大盛的清代,这一方法居然被学者用来请出已经作古的学者来问学术问题,但神明往往又答不上来,从此穿了帮。《阅微草堂笔记》记录了这么一件事:

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太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

小说《西游记》的作者,我们现在多认为是明人吴承恩,但也并未坐实,学界有不少人持怀疑的态度。在明清时更并不明确,很多人都认为该书就是元代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作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因此对《西游记》小说有疑问者便扶乩请出丘处机来问问。当问到他是不是《西游记》的作者时,长春真人笃定地说:“是。”然而问者显然有备而来,又追问说,那您写的时候是在元初,《西游记》里却有很多明代的制度,您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位长春真人的神明一时语塞,只能不答,假装已从灵媒身上离去了。

可见扶乩的办法并不很靠谱,比较靠谱的办法可能是托梦。苏轼《记子美八阵图诗》云:

仆尝梦见一人,云是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犹不忘诗,区区自明其意者,此真书生习气也。

苏轼对《八阵图》一诗的解读,说来自杜甫的托梦,作者亲自将写作意图告知,如此他的说法必能板上钉钉了。但反过来想想,即使苏轼的梦不是他为了增加自己说解权威性的胡编乱造,按照现代科学对梦的解释,也只能说是苏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诗想魔怔了,以至于诗人与诗解都进入了梦中。梦寐之间,犹不忘诗,他所谓的“真书生习气也”,正可移之自评。

扶乩与托梦自然是古人想出来的段子,做不得数的。看到“托微波而通辞”,我想到的办法也许更简单一些:如历史的长河中,有可以来去自如、可以通辞的微波,让我们把这些前代作者留下文本中的疑问一一问询,让他们一一作答,倒是一个办法。然而,“微波何地更通辞”,又有哪里的微波可以做到这点呢?面对前人留下的疑问与异说,除了勉力求之,也只能在说解中留下一个个“存疑俟考”或是“一说二说三说四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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