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红楼梦》是曹雪芹塑造的女儿乌托邦。在中国小说里，女性角色第一次占有如此大的比例和重要的位置。曹雪芹对女性的爱慕、尊敬和怜惜，在其他中国小说里面少有。
授课《红楼梦》导读 20 多年的白先勇老师，如何解读《红楼梦》中的女性角色？如何看待宝玉黛玉相爱的方式？白先勇提取《红楼梦》中八个经典女性角色的关键词，并且接受关于《红楼梦》的访谈，称 “《红楼梦》的主题是人世的枯荣盛衰……所以极盛的时候需要这帮女孩子来陪衬。”
红楼八女关键词
林黛玉
关键词：绛珠仙草，以情为人生信仰，孤傲
林黛玉，《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当然很多人也这样——同情林妹妹，但很多男孩子很怕林黛玉，因为她小性子。其实你想想看，她之所以那么耍小性子，其实都是在试探贾宝玉对她的感情到哪个地步。
黛玉，情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生的信仰追求，所以她后来发觉爱情落空的时候，就不惜一切，很刚烈地自焚。真正要了解黛玉，第一，别忘了她的前世是绛珠仙草，绛珠是一个仙子，到凡尘来，跟红尘当然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她来了是要以泪还债的，所以她整天爱哭。
林黛玉还生性那么孤傲，因为她的才貌，她很自负，《菊花诗》里面“孤标傲世皆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就是她的写照。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偏偏是个孤儿，寄人篱下。孤女寄人篱下，这样的处境造成了她心理上的矛盾，因为她要维持她的尊严，就不得不需要具备一些攻击性。了解林黛玉的人会喜欢她。
薛宝钗
关键词：写不好就变女孔子，最理想的媳妇，情感克制
薛宝钗，《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薛宝钗也是曹雪芹笔下写的最成功的女性之一。像林黛玉、晴雯、尤三姐，非常刚烈的那种，是出格的，她们不守儒家这一套，比较容易讨好。你要写一个薛宝钗这样合乎儒家宗法社会理想的女孩子，要把她写得让人信服、又喜欢，不容易。写得不好就变成女孔子，她一来就讲一番大道理，她什么都懂。
宝钗这个人物塑造起来，是儒家系统宗法社会里最理想的媳妇。难怪后来贾母选她，是对的。这个女孩子是有心机，她是大家出身，也许天性如此，她要兢兢业业地守住那一套儒家道德的价值观，她要在大观园里面生存，当然不能任性。她不是说没有感情，有，可是能够克制住。所以她吃冷香丸，她要冷下来的。她住得蘅芜苑，像个雪洞，她性雪，她必须要冷，她必须把她自己的感情冷却下来，这样子才能够合乎儒家那一套的道统。在很复杂的人际关系里，你说她能够很天真的、很重情的吗？
宝钗的了悟是她非常明白她自己的身份，在那个社会她应该怎么做，她很清楚。所以我说《红楼梦》里面有两种人，一种是理性人物，一种是感性人物。理性人物，像宝钗、袭人、探春，男的像贾政他们这些人，他们是生存者。感性人物，像林黛玉、晴雯、尤三姐，她们像竹林七贤，她们的行为不合常规，而且反传统。中国社会到今天也是这样，我们的规矩挺大的，枪打出头鸟，像晴雯，太出头了。
袭人
关键词：与宝玉的俗缘最重
袭人，《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袭人跟宝钗是一路人物，但又那么不同。在《红楼梦》里面，袭人跟宝玉的俗缘最重，第一，女性的所有角色，母亲、姐姐、妻妾、婢女，袭人都扮演了。她对宝玉，既像妈妈照顾孩子，像姐姐照顾弟弟。除此之外，她又是他的妾，又是他的婢女。
在大观园里头，袭人是真正得到宝玉肉体的一个女孩子，后来宝玉再跟宝钗发生关系，就只是圆房，好像完成一种形式似的责任。在最后宝玉出家的时，他还记得对这个俗缘有了一个交待，他留给她一个丈夫，蒋玉菡。宝玉跟蒋玉菡第一次见面交换汗巾，就把袭人的汗巾给了他，等于下了聘。
秦可卿
关键词：启蒙宝玉对女性的觉醒
秦可卿，《红楼梦》（1987版）官方剧照
秦可卿之所以引起那么大的争论，是因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回。但秦可卿在《红楼梦》里的角色，是象征性的。在太虚幻景里面，警幻仙姑启蒙贾宝玉对于女性的觉醒时，出现的人物就叫可卿。秦可卿跟弟弟秦钟两个，都姓秦，“秦”跟“情”谐音，他们是情的一体二面，是启蒙宝玉性跟情两方面的象征人物。
所以后来秦可卿死的时候，宝玉听到她死了，一口鲜血。我想这是对宝玉的警告，情是那么脆弱。后来秦可卿变成了鬼魂，从头到尾穿插出现在整本书里，彻底成为了一个象征人物。
史湘云
关键词：男孩子气，没心机
史湘云，《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很有意思，我在教书的时候发一个卷子，让学生，尤其男同学，答他们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史湘云得票最多。史湘云可爱，她非常豁达，率真，长得又漂亮，而且她是诗才很敏捷，没有心机，她是介乎她们之中另外一种。
宝玉跟湘云，的确是哥们的那种感情。湘云有点男孩子的味道，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你看那一回，湘云醉了，在大观园里面睡着了，那一幕多漂亮、多美。
惜春
关键词：槛外人，真正彻底解脱的人
惜春，《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红楼梦》的另外一条主线是宝玉出家，在书里面，出家的有好几个，开头是柳湘莲，后来是惜春，紫鹃，他们都出家了。惜春是一个真正彻底解脱的人，她没有经过任何的痛苦，妙玉说槛内人槛外人，她真的是一个槛外人，她早就已经出来了，她看到大观园里面的芸芸众生，刘姥姥让画画，她老早在画框外面，她画的都是大观园里面的人物，他们还在红尘里面，她自己老早超脱了。
妙玉就只买两个人的帐，一个是宝玉，一个就是惜春，她只跟这两个人来往。一个和尚，一个尼姑，妙玉心里面最敬佩的是这两个人，她自己拼命修佛，拼命想跨出那个铁栏杆，她跨不出。但是她知道这是人的命运，她知道惜春会修成正果的。
尤三姐
关键词：有棱有角，刚烈
尤三姐，《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红楼二尤是在十二金钗写过后，在中间横空而出的。尤三姐这个角色，从外貌到个性，都有棱有角。而且她的个性非常刚烈，她很有骨气的，一方面是因为出身卑微，受贾家的接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尤三姐自己很美，女孩子美当然很自负。
贾甄、贾琏，这两兄弟多少对她不敬，有点在玩弄她。所以她就把他们两个痛彻一顿，那是《红楼梦》写的最好的一个。后来她要嫁柳湘莲，柳湘莲怀疑她不贞，她就自杀了。她对感情非常执着。
贾母
关键词：介于理性与感性之间
贾母，《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贾母这个角色也不好写。贾母这个人享尽荣华富贵，可一旦灾难来了，贫穷来了，她也能处变不惊，在她的身上，感性、理性都有。她很疼爱她的子孙，但是一旦他们吵架，她处理纷争，清清楚楚，这是理性。有一幕，她向上天祈祷，让上天惩罚她，替子孙代罪，非常动人，这是她感性的一面。
要写一个能够享富贵的人不容易，贫穷的还比较容易一点。而曹雪芹之所以写得好，是在于他以大悲之心来看芸芸众生，所以他对每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他都有一种了解、怜惜在里面。
因此他写出来的人物没有极恶，也没有极好，他写的不是恶人、坏人或者好人，他写的是人，这本书充满了人味。他是以大悲之心，“偶开天眼觑红尘”，所以他有一定的高度。《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有一个高度在里面，那个高度就是我们儒、释、道三家的哲学思想的底蕴。
对话白先勇
“《红楼梦》的主题是人世的枯荣盛衰……
所以极盛的时候需要这帮女孩子来陪衬。”
Q1：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相爱的方式，完全看不出是爱情，反而两个人是在互相折磨，这是中国人对待爱情的方式吗？
宝玉与黛玉联诗，《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白先勇：我在美国也教了好多年的《红楼梦》，我有两组人，一组是用英译本教，一组是用中文本。英译本组是美国学生，没有中文背景的。他们不大了解贾宝玉，讲他是疯疯癫癫的，每个女孩子都爱，跟林黛玉两个整天闹。
宝玉是一块灵石，一块顽石，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他的使命是到凡尘来补晴天的，所以他到太虚幻境看到的是“孽海晴天”四个字。晴天是难补的、补不了的，所以他要经过多少情关，最后才能悟到。他最后出家的时候穿了大红斗篷，等于是情的十字架一样，担负着人间为情所伤的痛苦，这样走的。我想一般西方读者不太了解。
刚才你讲说爱情怎么互相折磨，爱情怎么不折磨？爱情就是互相折磨的，两个人相爱也折磨，不爱也折磨。所以《红楼梦》的寓言最美了，林黛玉就是还债的，用眼泪还情债，《牡丹亭》里面有句话说“情根一点无声债”，情一生根以后就是还不完的债。但西方小说也写互相折磨，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琳娜，还不是互相磨得半死？
Q2：《红楼梦》里的女性很纯粹，比如像探春，你找不出来她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缺点，这个是和西方女性角色的塑造好像不太一样，您觉得什么原因导致中西方文学对于女性这种的塑造方式？
探春，《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白先勇：其实不尽然，《红楼梦》塑造的那些女性，优点、缺点也很明显的，黛玉很明显，宝钗也很明显，探春也是。
其实探春是非常理性、非常能干的女孩子，但是她理性到可以不认亲娘、亲舅的，因为她是庶出，当然也跟赵姨娘很惹人厌有关系，有那么一个母亲也不得了，烦死了。如果探春没有这一点的话就十全十美了，如果十全十美，这个人物就太理想了。
Q3：《红楼梦》和《金瓶梅》成书的时间比较接近，但您曾提到两者对于女性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您能具体说一说两者的不同，或者对《金瓶梅》的女性塑造做一个评价吗？
白先勇：《金瓶梅》跟《红楼梦》差了一段时间，《金瓶梅》的成书时间是晚明。晚明的时候文艺思潮是解放的，包括情的解放、肉体的解放，这些都体现在写作上面。所以那时候一方面可以有《牡丹亭》这种形而上的、纯情的东西出现，同时也会有《金瓶梅》。
《金瓶梅》是对人的肉的现实写到顶的一本书，它在肉的世界里面打转子。所以这本书的人物，只有肉体生活，没有精神生活，这是它跟《红楼梦》大不同的一点。《红楼梦》也不忌讳肉体的现实，但《红楼梦》要高一层，精神上的诉求，是它很重要的特点。
Q4：您有没有曾经塑造过您自己满意的女性角色？如果有的话，是谁？她是否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
白先勇：我的写作，恐怕多少都受《红楼梦》影响，有时候尽量避免跟《红楼梦》重叠，但它还是会无意间又跑出来了。你让我选特别一个，我也很难选，相比较的话，可能是《游园惊梦》里面的蓝田玉、钱夫人，玉卿嫂，还有《纽约客》里面的李彤。
Q5：《红楼梦》把宝琴在雪景中的那一幕写的很美，它和最后宝玉在白雪中穿着斗篷的那一幕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关联？您谈一谈宝琴好吗？
贾府极盛时期的冬天，《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白先勇：《红楼梦》像薛宝琴这样的人物有好多，所有金钗，后来的红楼二尤，都是。薛宝琴虽然长得多么漂亮，又会做诗，但她没故事的，所以跟整个《红楼梦》的大架构，没有一定的关系。
那曹雪芹为什么突然间用这几个人物来呢？你记得吗，薛宝琴是和李文、李怡，还有邢岫烟一起进来的。他们来了之后，很快就是冬天。冬宴图那一回，下雪，他们一起连诗、吃鹿肉，这是《红楼梦》里最热闹的画面之一。虽然是冬天，但那时候觉得雪是温暖的，不冷的，不像后来。这些女孩子在冬宴图里面，几乎都是龙套角色。
很有意思的，如果你把他们拿掉，你就会觉得少。你放上去，又不多。像什么？像我们的戏曲，京戏或者昆曲中的那些龙套角色，一大堆宫女，或者一些太监，或者士兵，这种龙套角色，他们就是没有故事上来的，但是你要把他们拿掉，那个台就空了。
我想这里也是，如果那一回把这几个女孩子拿掉就不够满了。前面是在写盛况，而整个《红楼梦》的主题是人世的枯荣盛衰，他要把这个盛写到极点，后面的大观园才能显出它的荒凉，所以在极盛的时候需要这帮女孩子来陪衬。
Q6：电影和电视领域把《红楼梦》搬上荧幕的努力一直没有中断过，您能谈谈您对现在《红楼梦》影视改编情况的看法吗？
留得残荷听雨声，《红楼梦》（1987 版）官方剧照
白先勇：大家都想改《红楼梦》，其实是很难的东西。西方人弄歌剧《红楼梦》，很多地方也扭曲掉了，他们讲林黛玉是投水死的。《红楼梦》不好弄，一方面它太复杂，一方面它的含义深刻，你要把它弄的浅会把它弄坏掉，弄的深刻又不合乎影视的架构。
让我来讲的话，我也觉得 1987 的那个连续剧是比较成功的。还有很早时候的越剧，许玉兰跟王文娟的版本也是比较成功的。至于好看、蛮有意思的影视方面，李翰祥拍了一个《金玉良缘红楼梦》也还不错，也蛮好看的，林青霞扮的贾宝玉也蛮像的。
红楼女儿乌托邦
来源：单向街书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