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西方作家格林说过,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他的写作风格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此后一生的写作无非是在回忆他二十岁之前的经验和生活。这话是有意思的。在一个人的成长史上,必然有一个地方是你最熟悉的。有了这样一个扎根的地方,一种真正的写作就开始了。

谈谈长篇小说的写作(二)

好小说肯定是物质和精神的综合

小说在二十世纪后开始变得发达,这固然和现代分工细化、市民社会崛起、现代媒体兴起等原因有关,例如一九〇五年以后,中国取消了科举制度,有很多人没有办法去考科举,就都转过来写小说。

清末民初的小说繁荣,跟这些因素是有关系的。

我说这个的意思是,小说有自己独特的文体边界,它确实跟诗歌不同,它必须能真实地描写和还原一个生活世界和物质世界。

但如果小说光具备这个方面,绝对称不上是好的小说。除了物质的还原,小说还必须是精神的容器。说到底,小说还要解释世道人心、探索人性、为人类的精神作证,这是小说深度方面的区别。

从这种小说观念出发,你就能看出张爱玲和苏青的区别。在俗世生活方面,张爱玲写得细腻,苏青也写得很细腻。苏青为什么不如张爱玲?就在于张爱玲在俗世生活的描写后面,还建立起了她对人性、世界的基本看法,她写的虽是物质和俗世,背后却有精神的探索、心灵的跋涉,这些是小说更内在的一面。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好的小说,那些看起来是物质的描写,也可能藏着作者很深的思想。像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和地洞,鲁迅笔下的未庄,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你说这些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

大观园、城堡、未庄、边城可能是一个物质世界,但同时也是一个精神世界——伟大的作家总是能够把他笔下的物质世界精神化,使它们成为心灵和精神的容器。

昆德拉把小说家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在复制这个世界,比如像巴尔扎克这种,确实能很精微地复制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第二种是解释这个世界,像法国的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他们在不断地解释人和世界的关系;而最伟大的小说家应该是第三种,创造一个新世界——他不仅创造一个物质世界,也创造一个精神和心灵世界。

刚才所说的小说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一是对物质的还原,一是对精神的探索,好的小说写作,无一不是这两者的综合——小说必须有结实的物质外壳和对生活世界的描绘,同时也必须是精神的容器,能够装下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所想、所期待和盼望的。

好小说肯定是物质和精神的综合。

我读小说,喜欢那些生机勃勃的对物质世界的描绘,同时也喜欢在这个世界背后看到那条长长的精神探索的影子。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的。像《红楼梦》,它的每一个细节、场面、人物关系,都是可以落实的,但当你看完整部《红楼梦》,又会觉得它不仅有实在的物质生活的描述,还有非常虚的精神生活的描述。从实到虚,这是伟大小说所共有的一个特点。《红楼梦》之所以比《金瓶梅》伟大,就因为《金瓶梅》太实了,没有多少超越的成分,而《红楼梦》是从最实的地方开始,一直写到了一个巨大的虚,它确实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的综合。

这样的综合,就是我个人信赖的小说观,解决了这个观念问题,我再提出一些具体的问题来和大家探讨。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要有自己的写作根据地

我要接着讲关于小说写作的四个要点。

第一点,要有自己的写作根据地。

由于小说是建筑在非常实在的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基础上的,读者就必然会追问你笔下的材料、故事以及情感是从何而来的,所谓根据地,其实就是要找到这些材料和情感的落实地。

小说家要扎根,要有自己的根据地,要让自己的经验和材料有个基本的生长空间。好的小说家大都有一个自己的写作根据地,这个根据地,可能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也可能是精神学意义上的。

这令我想起福克纳的一句话,他说,他的一生都在写他那个像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

但在中国有一个很奇特的悖论,很多人忙于写百年中国史或者家族五代史,写时间、空间跨度很大的小说,却缺乏能从很小的开口把生活挖得很深的作家。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好作家,往往不是那种动不动胸怀世界的,而是由很小的开口进去后再写出来的作家。像鲁迅的小说,基本上是他故乡发生的故事,沈从文的如是,莫言的如是,苏童的如是,史铁生的如是,贾平凹的也如是,而余华写得最好的小说,也是跟他童年有关的小镇生活。

童年的一些记忆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写在这些作家的写作中。边城之于沈从文、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地坛之于史铁生、香椿树街之于苏童,都有地理学和精神学的符号意义,这不是偶然的事情。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一个作家的经验和处理经验的能力,必然是和他的童年记忆、少年记忆有关。

西方作家格林说过,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他的写作风格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此后一生的写作无非是在回忆他二十岁之前的经验和生活。这话是有意思的。在一个人的成长史上,必然有一个地方是你最熟悉的。有了这样一个扎根的地方,一种真正的写作就开始了。

很多作家的写作是跟着时尚、潮流或媒体的议论走的。大家都在写时尚生活的时候,他也写时尚生活;大家都在写都市情爱故事的时候,他也写情爱故事;大家都在写历史小说的时候,他也写历史小说。他可能从来没有自我追问过,我熟悉这种生活吗?这样的一种体裁,给过我触动或让我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吗?

当代作家不能一直追求如何向外放,而是要学习向里收,不是要向上找什么,而是要稳稳地向下扎根。包括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走过来的小说家,可能都有这样的观念,就是很习惯到西方文学中找资源、找技巧,找一些新的东西。但经过这几十年的模仿和学习,中国小说应该向里收了,应该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扎根的地方。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歌德)

作家要像歌德所说的,

认识到写作是独立和终极的

我为什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和我最近的阅读有关。

我观察几个民族的小说原点,发现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有自己独特的生长方式。当我回到小说的起源点的时候,突然发现,小说的诞生,并不是各个民族彼此学习和交流的结果,它几乎是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自己生长起来的。

日本的《源氏物语》距今已经有一千来年了吧,它比《三国演义》要早几百年,也比西方的《十日谈》早几百年,但你必须承认,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尽管《源氏物语》确实受到了中国诗歌的影响,在里面光是引用白居易的诗句,有人统计过,就有九十七次,但它又的确是一部独立的小说。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再如《红楼梦》的作者,我也不觉得他曾接受过外来文化的影响,作者几乎是凭空创造了这部小说。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受到了明代小说的影响,但总体而言,影响并不是最重要的。可就是这样一部小说,我们至今读来依然会觉得它是一部现代小说,它的确是很现代的。

《红楼梦》的开头——小说套小说那样的开头,到现在也还是经典。

鲁迅被称为是现代白话小说的鼻祖,因为他的《狂人日记》开创了现代小说一种新的写作风格。虽然鲁迅自称,他之所以会有写小说的热情和实践,是因为读了百来十本翻译小说。但我觉得,影响鲁迅写作《狂人日记》的,绝不仅仅是一些翻译小说。

我们来看鲁迅《狂人日记》前面的那段引子: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这样的写法,就是放在今天,也还是极为现代的写法。这种写法,究竟是来自西方翻译小说的影响多,还是来自中国古代话本的影响多呢?我个人觉得,鲁迅受中国古代文学的影响,或许超过他受西方小说的影响。在古代的话本里,很多故事前面都有引子,然后才入话,用引子套出另一个故事,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套盒式的写法。

这种写法现在看起来很现代,但我国的古人早就这么写了。

所以,写小说不一定要向外放,也可以回望自己的来路,从中寻找写作的资源。

有些小说家,一生都没明白自己究竟要写什么。但我以为,作家要像歌德所说的,认识到写作是独立和终极的。他必须有一个用他一生来辨析和书写的地方。

好的小说往往是以实写虚,《金瓶梅》坏在太实了

普鲁斯特恐怕是最典范的,他的一生都在追问有关人生和存在的问题,他一直背负这个重担在写作。反观中国很多作家,他们迷信变化,而且一直在变,就是没有扎根,也无所坚持。

以张艺谋做例子,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导演,从第一部电影到最近的电影,他不断地在变,但我觉得他心中是没有自己的电影主题的。他可能一直拍不出一部自己真正想要拍的电影,才会一直在变。

很多作家也被变化所迷惑,他们一直在寻找新写法、新题材、新的市场看点,却一直没写出自己想要写的小说。他们的写作,缺乏能真正容纳他们智慧、情感和心灵的根据地。

如果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激动,没有一种生活能让他愿意付出一生的时间、精力和智慧去书写,真正的写作就很难开始。(文/ 谢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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