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新年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节日,不同国家和民族庆祝新年的方式不尽相同,但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会在这一天将目光投向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会——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这是全世界乐迷辞旧迎新的必备仪式。每年的1月1日上午,位于奥地利首都的“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大厅(即通常所谓的“维也纳金色大厅”)被鲜花装点得格外迷人,世界著名的顶级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将如期带来一场高雅、欢快、热烈的高水准音乐会,经由全球绝大部分电视台和电台的现场直播,向世人展示人类最文明、最欢快、最明亮的一面。1987年,我国中央电视台第一次引进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录像实况,于当年春天播出,旋即在国内引发巨大的反响,并在内地催生了第一批古典音乐爱好者。西方古典音乐的历史长达数百年,诞生了无数伟大作曲家和经典作品,但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从来以演出施特劳斯家族的作品为主,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将近180年的一场音乐会。为迎接1848年新年钟声的到来,一个卷发、肤色黝黑,类似“摩尔人”的音乐家在维也纳郊外的一个露天舞台上指挥着令无数人如痴如醉的音乐会,他就是老约翰·施特劳斯——西方最成功、最辉煌的施特劳斯家族的创始人。可以说,没有他,便没有世人钟爱的圆舞曲和一年一度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日,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在金色大厅举行。
天生我材
1804年3月14日,维也纳郊外的暴风雪呼啸肆虐,一位酒店老板的妻子难产,助产士冒着风雪狂奔两小时赶来,总算勉强完成接生。再稍晚一点,孩子就会没命。许多年后,不少欧洲的音乐爱好者调侃:“我们的宴会上差点没有圆舞曲。”没错,这个孩子就是老约翰·施特劳斯。在经历了出生的艰险困厄后,人生的磨难并没有停下脚步。七岁那年,施特劳斯的生母去世,再婚的父亲又跌入多瑙河里离奇身亡,年幼的施特劳斯只得跟着继母生活。失去双亲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桀骜不驯的性格,但真正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则是他的继父戈尔德。命运给他关上了两扇门,却又开了一扇窗。
老约翰·施特劳斯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戈尔德先生却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极大心血。据他观察,每当酒馆里有流浪乐师演奏时,正在胡乱闹腾的施特劳斯就会马上安静下来,默默凝神静听。久而久之,戈尔德咬牙拿出大笔积蓄,在施特劳斯生日当天送了他一件名贵礼物:一把小提琴。没想到,拿到小提琴的施特劳斯魔怔般地疯狂演奏,导致学业直线下降,并在13岁那年以糟糕成绩结业。因为厌恶继父为他找的书籍装订铺学徒的活儿,这个“问题儿童”竟一走了之跑到了音乐之都维也纳,幻想着靠音乐谋生。或许是命运女神的眷顾,施特劳斯竟然在路上遇到了奥地利音乐家波利扬斯基。一见如故的两人迅速成为师徒,波氏甚至向戈尔德拍胸脯保证:“这孩子交给我,我保证他成为大师!”
在波氏的指导下,施特劳斯以一种近乎天授的才能掌握了小提琴演奏的种种技法,而且很快就超出了波利扬斯基所能教授的范围。15岁时,施特劳斯就成了维也纳最著名的舞会乐团——迈克尔·帕默乐团的一名小提琴手。在帕默乐团,他结识了才华横溢的音乐家约瑟夫·兰纳。随后,兰纳组建了一支室内乐队——兰纳四重奏,施特劳斯担任中提琴手。一次偶然的机会(兰纳身体抱恙),施特劳斯创作了一首圆舞曲,并以兰纳的名义上演。听众们对这一曲子的热烈反应,使施特劳斯认识了自己在音乐创作上的天赋。不久,在维也纳的乐坛上,他已和兰纳平分秋色。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公众对两人的音乐风格议论纷纷,施特劳斯和兰纳的关系也日渐紧张。1825年秋,两人的矛盾最终爆发了。一场大打出手的混战让两人的关系走向了终点。然而,这却是施特劳斯辉煌生涯的起点。
《伟大作曲家的生活》
两人分道扬镳后,施特劳斯迅速组建了自己的乐团,并以一部《小鸽子圆舞曲》揭开了他的创作序幕。凭借着之前积攒的人气,乐团不断收到演出邀约。到1830年,乐团已经拥有八个乐队,受聘的乐师多达200人。每天晚上,施特劳斯常常是坐着马车辗转于各大舞场,向亢奋的听众指挥一段段迷人的圆舞曲,每场演出结束后,他都被乐迷挤得水泄不通。四年后,施特劳斯开启了他的欧洲巡演之旅。他以精湛的技艺打破了古板的柏林人的偏见,继而又征服了巴黎。乐团来到伦敦时,演出一开始很不顺利。然而,在白金汉宫举行的一次宫廷舞会上,行将登基的维多利亚公主伴着施特劳斯的乐曲,带头跳起了华尔兹舞,众多的绅士淑女们也争相模仿起来。就这样,施特劳斯的声名跃出了国界,成为了享誉欧洲的著名作曲家。这可以从当时莱比锡的一位记者写的一段令人瞩目的报道中窥见一斑:
在彩灯缤纷的树下和拱廊中,摆开了许许多多的坐席。人们坐在那儿吃喝谈笑,倾听音乐。乐队在他们中间演奏着时兴的圆舞曲,令人回肠荡气。在指挥席上,站立着那位“奥地利的拿破仑”——约翰·施特劳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之于维也纳人,犹如拿破仑的胜利之于法国人一样。……在舞池中,男人们紧紧地搂着他们的女伴,合着乐拍,翩翩起舞,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他们不停地跳呀,跳呀,就是上帝也拦不住他们……
从当初的“问题儿童”,到后来的“音乐拿破仑”,施特劳斯的人生如开了挂般令人瞠目。不过,他留下的最伟大作品不是那些圆舞曲,而是他的长子——小约翰·施特劳斯。
父子之战
对于施特劳斯来说,1825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他与兰纳分开后创建了自己的乐团,掀开了职业生涯的崭新篇章。同时,他的第一个孩子小约翰·施特劳斯出生了。对于西方音乐的历史来说,后者的意义似乎更为重大。小约翰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年仅6岁时就在家中的钢琴上弹奏自己构思的圆舞曲。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经历,老约翰知道音乐家的生活是多么残酷,又或许是害怕儿子今后在音乐上超过自己,他希望小约翰将来成为一个银行家而不是一个音乐家。于是,他禁绝了孩子一切的音乐活动。然而,妻子安娜却为孩子在音乐上的早熟而感到骄傲,并悄悄地记下了他的处女作。
不止于此,这也是安娜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老约翰背叛了她,迷上了另一个女人。安娜从菲薄的家庭生活费中省出钱来聘请教师,给儿子上音乐课,指望小约翰有朝一日能在音乐上挑战他的父亲。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桀骜叛逆的性格,小约翰对于父亲的各种禁止不以为意,反而坚定地走上了音乐道路。为了阻挡儿子进入音乐界,老约翰让他的经纪人赫希传言警告维也纳城内各大舞厅,倘若有谁接受小约翰演出的话,那么圆舞曲之父就将从那家舞厅绝迹。但是,绝世的才华犹如那滔滔江水东流去,是无法阻挡的。当老约翰得知儿子在维也纳郊区举办音乐会,便命人前去砸场子。谁知那些砸场的“爪牙们”听到小约翰优美的演奏时,竟纷纷“黑转粉”,当小约翰演奏那曲令人动容的《母亲的心》时,全场更是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人们纷纷奔走相告:“音乐拿破仑”要易主了!
于是,当1848年革命战场上迎来血雨腥风时,这对天纵奇才的父子也在音乐的舞台上上演着另一场战争。一方是投身革命的小约翰,另一方则是支持奥地利皇室的老约翰,他俩各自率领着一支乐队,在枪炮轰鸣的维也纳城中针尖对麦芒地竞相演奏起来。毫无疑问,这场父子之战成了西方音乐史上的经典时刻。随之而来的是戏剧性的反转:革命失败的小约翰,名气却响彻整个欧洲;而取得胜利的老约翰,却是臭名远扬,甚至连革命群众被屠戮的血债,好些人都算到他的头上。在深深的绝望中,老约翰带着他的乐团离开了维也纳,去寻找昔日公众对他的那种崇拜。然而,他低估了政治狂热的非理性。在布拉格、慕尼黑、海德堡等地,他到处遭到人们的反对,甚至还收到威胁和责骂他的信件。
待到硝烟散尽时,老约翰拖着疲惫的身心返回了维也纳。人们对他已不再怨恨,他的音乐会依然受到人们的欢迎。然而,从前对于音乐事业的那种灵感和生气,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同时,他对儿子小约翰的态度也转变了——从前的不满和怨恨变为了理解乃至骄傲,他渴望同儿子握手言欢,但他那倔强自尊的秉性却让他无法做到这一点。1849年9月25日,老约翰被猩红热夺去了生命。两天以后,他的灵柩被抬到了庄严的圣斯蒂芬大教堂。整个维也纳有十万人前来为他送葬,各处钟楼上几百口大钟齐鸣,哀声在空中不住地回荡。在送葬的最后一程,施特劳斯乐团的成员们把他的灵柩从四匹黑马牵引的灵车上移下来,抬上肩膀,一直送到卡伦堡多勃林教堂的墓地。当年,作为一个立志要成为音乐家的少年,他从书籍装订作坊逃到此地,就是躺在这一片芳草如茵的山坡地上。
奥地利维也纳,老约翰·施特劳斯之墓。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当初他与兰纳因打架而一拍两散,但两人却保持了终生的友谊。老约翰被葬在多勃林教堂墓地是意味深长的,因为这里安葬着他的挚友兰纳。1904年,为了纪念两人对于圆舞曲艺术的伟大贡献,他们的遗体被移葬至维也纳的荣誉墓地——中央公墓。如今,这片墓地已被辟为施特劳斯—兰纳公园。法国著名音乐家柏辽兹称赞老约翰·施特劳斯是“维也纳圆舞曲之父”,这一称号是当之无愧的。此外,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没有施特劳斯的维也纳就像失去了多瑙河的奥地利一样”。
音乐遗产
西方的舞曲情结可谓源远流长,海顿和莫扎特都写了大量舞曲,舒伯特写了好几卷华尔兹舞曲,韦伯为独奏钢琴创作了《邀舞》,后被柏辽兹改编为管弦乐曲,肖邦创作了理想化的华尔兹舞曲,勃拉姆斯奉献了一组钢琴华尔兹和两组声乐四重唱华尔兹,德沃夏克写了一些很优美的华尔兹,拉威尔写了一部极优秀的华尔兹舞曲,以及一部钢琴组曲,名为《高贵而感伤的华尔兹》,就连贝尔格在其严峻的《沃采克》中也有一首华尔兹舞曲。如今人们所熟知的圆舞曲,最早起源于18世纪中期德国和奥地利地区的民间舞蹈。19世纪初,随着舞蹈从乡间传入城市,这一音乐形式逐渐定型并获得“圆舞曲”这个名字。它的基本节奏为每小节3拍,速度可分为快慢两种。舞者成对旋转是圆舞曲的核心动作,配合平顺流畅的旋律,能够充分展现旋转的美感。
笔者收藏的施特劳斯家族首版唱片
到19世纪上半叶,圆舞曲在欧洲舞厅中迅速盛行,成为最受欢迎的舞蹈形式。当时,兰纳是第一位把圆舞曲从简单的乡间舞曲改良到上层社会所喜爱的曲式的维也纳作曲家,其旋律妩媚、讨巧、优雅,在某一乐段中会突然迸发出狂人的力量(以某种方式预见了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中的那种狂放不羁)。后来,老约翰·施特劳斯为了区别兰纳那种优雅的风格,为圆舞曲注入了更为明快的节奏,逐渐形成了后来的维也纳快速圆舞曲。对此,柏辽兹在其《回忆录》中这样写道:“他(老约翰)对整个欧洲的音乐品味正在产生着很大的影响,……他把交叉节奏引进到华尔兹里,这对舞者自身所产生的效应是如此强烈,……如果德国以外的公众能够欣赏这种既对立又统一的节奏的无穷魅力的话,那这要完全归功于施特劳斯了。”由此,老约翰·施特劳斯和兰纳共同奠定了维也纳圆舞曲的基础。不过,老约翰比兰纳走得更远,因为维也纳人需要的不只是华尔兹,他们还需要加洛普、波尔卡、方阵舞,还有进行曲,老约翰满足了他们的所有需求。
于是,我们看到在老约翰一生所创作的100多首圆舞曲中,有一首尽人皆知的曲子,那就是著名的“拉德斯基进行曲”。这首激昂雄壮的曲子正是创作于1848年那场著名的父子之战期间,在那段战火纷飞的日子里,父子俩都挂上了军乐团作曲家兼指挥的职衔。为了鼓舞保皇党分子的士气,老约翰创作了不少轻快的军队进行曲,“拉德斯基进行曲”就来自这批战地作品。曲名中的拉德茨基曾是奥地利的陆军元帅,他于1815年到1831年在威登伯克、隆巴等地任骑兵总司令。他积极维护奥地利帝国殖民统治,曾率领军队侵略邻国意大利,并在意大利北部任总督多年。可以看出,老约翰当时写这首进行曲正是为了炫耀哈布斯堡王朝的武力和拉德茨基的威风。
由于此曲节奏明快、曲调动听,具有英雄主义的性格,演出时获得了很好的剧场效果,人们也就渐渐地淡忘了拉德茨基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喜欢起这支曲子来。1987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当压轴的“拉德茨基进行曲”欢快的旋律响起时,现场听众情不自禁地应和着节拍鼓掌。这时,指挥大师赫伯特·冯·卡拉扬很有想象力地转过身来,示意观众随着音乐的强弱和节奏来鼓掌。从此以后,每当新年音乐会最后的“拉德茨基进行曲”响起时,现场音乐家与听众水乳交融的鼓掌场面就成了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保留节目,当时看到演出录播视频的中国观众对这一幕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然,老约翰最大的遗产还是他那三个同是音乐家的儿子:小约翰·施特劳斯、约瑟夫·施特劳斯以及爱德华·施特劳斯。除了以“蓝色多瑙河”“春之声”等众多杰作开创了“金色圆舞曲”时代的长子小约翰·施特劳斯(后世被公认为“圆舞曲之王”),约瑟夫和爱德华二人同样是那个时代著名的作曲家和小提琴家。父子四人的共同努力,成就了维也纳的施特劳斯音乐王朝,也成就了西方音乐史上最著名、最成功的音乐家族之一。1849年老约翰去世之后,施特劳斯三兄弟共同建立了以自己家族命名的管弦乐团。他们的后人也继承了这个家族的音乐传统,以指挥先辈留下的作品而闻名于世。我们看到,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一直是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保留曲目,作为承载着维也纳人光荣与梦想的传统,近百年来从未改变。可以说,一段施特劳斯家族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维也纳圆舞曲”的历史,家族数代人所创造的美妙音符,至今依然滋润着全世界爱乐者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