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城,原名叶关琦,香港作家,香港《武侠世界》杂志社前社长,出版有《旧日沧桑》《西城忆往》《西城纪事》等著作。他曾为金庸的《明报》写稿,但并未在《明报》工作。与金庸见面次数虽不多,他但直呼查先生看人准,因为金庸曾说:“小叶坐不定的,不适合做编辑工作,但写东西还是可以的。”
因家在《明报》附近,沈西城经常与金庸的《明报》同事聊天,得知了不少金庸轶事,细节非常丰富。后成书名为《金庸往事》,篇幅虽不长,但还是有不少有趣的故事。沈西城说,如果读者觉得他这本书薄就对了,说明大家觉得有意思,还想继续看。再者,他知道的故事虽多,“但也只能把确有其事的内容写出来”,这样才能对大家负责。
著名导演吴思远是沈西城的故交,他非常佩服金庸对香港新闻事业的贡献。也是他提议沈西城,“你知金庸甚详,何不写一本有别于正统人物传记的《金庸往事》?”
沈西城和吴思远共同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他们就各自了解的金庸往事回答了澎湃新闻记者的提问。今日特此刊发此篇访谈,以纪念金庸先生诞辰100周年。
沈西城(左)和吴思远接受澎湃新闻专访(臧继贤 摄)
“我所认识的金庸”
澎湃新闻:读了您的书才知道原来金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这倒是没有想到。
沈西城:他一定不像我们两个这么能说话的。有两个原因。第一呢,到了香港就讲广东话嘛,查先生不习惯,他这个“上海佬”没有办法把广东话讲好。第二呢,他是一个不喜欢讲话的人。他太太告诉我,“我跟他结婚四五十年,从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家里,就是坐在那里看书,不喜欢讲话。所以说你去访问他,他后来的表现已经是非常好了。”当初我们访问他,如果我们讲上海话,只讲广东话,就是我们讲三句,他回答一句。后来我看中央电视台采访他时,他已经讲得很好了。
澎湃新闻:金庸后来跟倪匡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您的书中有写到。
沈西城:是这样的。倪匡从来不主动找查先生的,只有查先生找他,为什么呢?倪先生的理论就是“你发大财了,我找你干嘛”,好像有目的,对不对?人很多时候是会这样想的。查先生是不会把心里话告诉别人的,所以跟他做朋友很好。但说他会非常积极,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他的性格。但查先生的好朋友,倪匡算是其中之一。我看查先生生平也没有什么知己,比较来说倪匡和阿乐同他关系还不错。
吴思远:阿乐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十七八岁就跟着他,是他的亲信。
沈西城著《金庸往事》
澎湃新闻:所以书里写到,阿乐说,查先生是性格有点多疑,不太容易相信别人。
沈西城:阿乐,他能相信30%吧,大都不能全部相信。但我想全世界的老板、领袖都是这样的,他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对你信任,但是他们相信你一点,你就已经很开心了,对不对?查先生是这样,疑心病很大,聪明的人都是多疑,本来没事变得有事了。
澎湃新闻:这是不是跟他后来事业做太大了有关?
沈西城:不不不,我相信这是DNA。可能生下来就这样,对不对?你看,倪匡赔本了他也不管,还“哈哈哈哈哈”大笑。每个人的性格受后期发展的影响不大的,该怎样还怎样对不对?每个人性格不同,但查先生还是很重友情的。我书里写到一个朋友,是来自上海的作家,不太有名。要过年了,自己没钱了,想到查先生,其实他们是不熟悉的。见面后他问了一句,“查先生,你好吗?”。他是不好意思开口的,但查先生看出他有什么事情,就说“你有什么困难就说吧”,于是给了他两万块。所以查先生对人也是不错的,他不会要对方还这个钱的,不会给很多,但两万块足够过个年了。
澎湃新闻:所以书里写金庸小气是你开玩笑的?
沈西城:说小气是开玩笑,他其实不是太小气。其实我现在了解了,做老板是不一样的,当去做一些投资活动的时候,是要算计的,因为不一定会赢,输了怎么办?所以查先生是对的,不能乱投资。做生意跟本人是两件事情。我不懂做生意的,但他不是小气,不然《明报》没有办法生存。
澎湃新闻:所以他不仅仅是文人,而且还很有事业心。
沈西城:是的。我相信很难有这种人,小说写的这么好,还能赚大钱做生意,不容易的。多数作家是不适合做生意的,这种例子也很多。
澎湃新闻:那金庸应该是个情商很高的人。
沈西城:对,不开心还是开心看不出来的。他不会骂你,但看人看得很准的。他说我只能写写稿子,不能坐定做事的,他真的看得很准的。那个时候我给《明报》写稿,人家以为我在《明报》做事的,其实我没有做过事。好像倪匡也从来没有在《明报》做事。倪匡说,“我才不来,我就跟你做朋友好了。我进来做伙计,是不是身份不同,关系也不同了?”但我家就在报馆附近,我经常跟他们的编辑聊天,了解了很多关于《明报》和查先生的事情。这些人都跟着他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了。我见查先生次数不太多,但我和他的同事聊过很多。
澎湃新闻:您书里还写到金庸是一个性格多变的人,那是不是也体现在《明报》风格的变化上?
沈西城:这就是女人的感觉跟我们男人不同。女人说老公最好永远爱自己,老公是爱你的,但爱过两三个。查先生做报纸就是这样,有时候想做报纸,定的方针是没错的,但大势所趋,是要变的,不变不行。就好像说他在《明报》里面加一个美女,社会总觉得《明报》变了,但不是的。每张报纸都有,你没有,你不做人家做,销路就少了。他是做生意的,所以在某些地方还是要通俗一下的,但他不会去刻意宣传女人。他的报纸是私营的,还是要想怎么赚钱的。
金庸是韦小宝还是杨过?
澎湃新闻:您这本书里澄清了一些关于金庸感情生活的传言,联想到金庸小说里的人物,是不是可以说他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
沈西城:我说查先生有时是杨过,有时候是韦小宝,他不开心,讲他是君子剑呢,他更不开心。其实他的性格很复杂的,什么成分都有了,不然他不可能创作出这么多不同的角色。他的内心非常丰富,不一定是感情,对于人性、人物性格、人物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写女人,他写绝了,这跟他三段婚姻有很大关系。他的第一个太太我们没见过,他说这段婚姻让他很痛苦。第二段婚姻他有很多愧疚。第三段婚姻才是最完美的。
吴思远:第三个太太是他发现的“小龙女”,她那时候才16岁。
沈西城:这个查太太16岁的时候认识了查先生。查先生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个人,他也懂得追求。那时候查太太都不知道金庸是谁,她不看武侠小说,所以她不认识他。他们认识的过程是查太太告诉我的,应该是最正确的,除非查太太骗我。不是查太太一见面就说:“我很佩服你,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字吗?”不是这样的,她都不认识金庸,但金庸很开心。她没有什么动机。我跟查太太一起吃饭,她那时将近70岁了,还像少女一样。
吴思远:她到现在,行为举止就像小女孩,所以这是我们感觉查先生喜欢她的原因。因为他第二任太太非常强悍,很能干。刚才沈先生讲到他内心是很复杂的,所以他能塑造出不同性格的女孩子。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大概是小龙女。那一刹那他见到这个女孩子很天真、很漂亮,也不知道金庸是谁,也没有什么目的,又对他那么好,请他吃东西。查先生就觉得这是我心目中的小龙女,所以他才会跟第二任太太分开,其实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找到他心目中小龙女一般的人,他不会动感情的。所以这三段婚姻是丰富了金庸的人生。他的第三任太太跟他在一起以后低调的不得了,什么事情就是跟着查先生,从来不跟外面讲一句话,几十年也真是不容易。
沈西城:我跟查先生说,他的第三任太太阿May当初是没有什么动机的,但是查先生是有目的的。当时查先生过了两三天就送手表来表白了。当时我是跟阿May开玩笑,我说“你请查先生吃的这个火腿扒很值啊”。她仍然很天真的样子,说“我是一个小女孩,他还真叫我出钱”。
吴思远:他说让请她吃个火腿扒,就是一块牛排,上面有一片比较厚的火腿,旁边一个菠萝,这叫火腿扒。查先生送给她的表多少钱?是几千块钱?
沈西城:是2700块。
吴思远:当时2700块是非常值钱的。那是哪一年?
沈西城:1966年。
吴思远:1966年的时候,我在邵氏公司当副导演,一个月是450块工资。2700块相当于我七个月的工资。那等于现在送10多万的手表了。
沈西城:我开玩笑说,查先生你追女孩子还是很大方的。他真的是很舍得花钱。阿May说,查先生对她来说有四个身份:长辈、爸爸、哥哥、老师,“我不懂的事情是他教我的,我什么事都得问他”。所以说阿May是真的喜欢他,不是贪图他的钱。查先生生病的那几年,人家交代事情,她都说有什么事去找秘书,她现在最主要的工作是照顾查先生。我听到觉得很感动,她不是骗人的。我跟她说我要写关于金庸的书,她说你写就好,不用给我看,我要照顾查先生,没时间看。所以说她是一个没有什么动机的人。
《神雕侠侣》剧照
澎湃新闻:所以金庸其实不像韦小宝,他更像杨过是吗?感觉他还是挺专情的。
沈西城:对,其实他很专情,他的第一个太太让他很心痛,第二个太太比较强势,第三个太太是他找到的真爱,在一起差不多50年。问查太太有没有听过查先生什么绯闻,她说没有。他不像其他著名作家起码有几个绯闻对象,他一个都没有,他就是喜欢阿May。所以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男人,只喜欢一个女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查先生一找到真爱,他就是杨过。他有一点像韦小宝,有一点像君子剑,但是最主要是像杨过。
吴思远:查先生心里面想做韦小宝,但他表面上做不出来,他讲话很木讷,很深沉。其实他不轻易向人家透露他在想什么。所以你看他的社评写的很好的,很有条理,听说高层都会看。他是学国际法的,对国家大事、国际形势的看法都很有条理。所以他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金庸晚年为什么修改自己的武侠小说?
澎湃新闻:那金庸对自己的武侠小说是什么态度?很满意吗?
沈西城:查先生看自己的书会笑。但是他写第一部的时候还是很痛苦的。第一他没有写过;第二,虽然读过很多,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好不好。那么怎么办?他把小时候在海宁听家里工人讲的故事——说乾隆是汉人,跟红花会结合起来,仿效这种故事,用这种写法,每天写一段。他写的时候不可能知道自己会成为这么受欢迎的作家。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写得很好的地方,当时人家看来觉得马马虎虎;有时候他觉得很不满意,但是别人觉得非常喜欢。很多文学评论家评论金庸先生的小说如何如何,但他写的时候可能也没有想到。文学家看出了作者本人也不知道的意思。
澎湃新闻:金庸晚年修改自己的小说,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呢?是因为不满意还是有其他原因?
沈西城:他追求完美。但我说世界上没有完美,对不对?但他喜欢,他退休了,想让自己有点事情做,让自己好受。他修改出来,有的人喜欢,有的人反对,就是说人家重视他的作品才会有正反意见,所以他也很开心。他改的很过瘾,反正都是自家出版社出版,不用获得审批。他每天喜欢做事,不做事不开心,自小都是这样。
澎湃新闻:他晚年的改编引起的争议还挺大的。他有没有收到这些意见?他听到反对的意见有怎样的反应呢?
沈西城:其实他的性格有点怪,表面上好像没事,但心里有事。他是很紧张自己的作品和人家的意见的。一听别人说的对,他回去就改一改,所以越改越多了。其实他的好朋友倪匡先生跟他说不要改。查先生说“为什么错了也不改”,倪先生回答,南极熊、北极熊乱套了都不要紧,怕什么。倪先生收到读者来信,说“倪先生,你这里写的不好”。他回复说,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不好?人家说,我看完了,结尾好像有点不对。倪先生会说,谢谢你,不好看你怎么会看完呢?倪先生就是这样的,但查先生就不是,别人一说不对他就要回去研究。
吴思远:因为当时每天连载,并不是说整篇小说写得不好,而是后面总归会跟前面有点矛盾、有点漏洞。
沈西城:所以有的作家是“出门不认账”“不退货的”。但是查先生的作品是读者不满意可以“退”的,这是他和有些作家的根本不同。所以说一个真正伟大优秀的作家,除了他本身的天才之外,认真也是非常重要的。香港有很多作家,大概还是有天分的,但没有查先生这样刻苦,没有他这么认真,没有他这么执着。这些作家成名后,生活就腐败了,泡妞、喝酒,不节制了。查先生不是这样的。所以要成为一个大作家,天赋、认真刻苦,两者缺一不可。当然,运气也很重要,对不对?如果罗孚先生没叫他写,他没有机会也不行。但是如果不能刻苦写作,有机会也没用。
“对金庸的评价不能撇开《明报》”
澎湃新闻:那社评和武侠小说的写作他更看重哪一个?
沈西城:我相信他最爱的还是他的武侠小说。不然不会改了又改,他也很在乎人家对他的评论。所以还是在他面前不要说真话,他还是喜欢听“你喜欢哪一部”。但其实很难在他的武侠小说中挑出什么大的缺点来。有的像以前连载的时候就出的单行本,他没有很仔细地改,好像《天龙八部》前面和后面有一点矛盾。TVB在拍他书中“六脉神剑”的时候,我就写信给他:“查先生,这里要修改修改。”后来他改了,修改得很完美,很难找到缺点,只是说你喜不喜欢他的修改。当然了,他的十五部武侠小说有一两部不是很多人提的。好像是说《鸳鸯刀》《白马啸西风》的人比较少,但起码有十部。每个人都在提,这也不得了了。
吴思远:其实查先生的成就不单是他的小说,还有他的《明报》,这是一个成功的报业。他的报纸到现在仍然是一份知识分子的报纸,《明报月刊》是一直亏本的,但还是在坚持,是现在香港唯一一份比较有学术性的刊物。那么这是查先生的一种理念,他在武侠小说里面赚到钱了,所以有财力把报馆做得很好,而且他的社论写得非常精彩。所以我看他,不仅把他当作能写小说的文人,也把他当作很有水平的新闻工作者,而且报馆也经营得很好。所以当时很多人在他的副刊写小说,在那里写连载是一种荣誉,但他稿费给的就不多了,这是理由之一。他说,你在我这儿写,你就成名了、有格调了,这也算是一种酬劳嘛。到现在为止,《明报》还是相对秉承知识分子传统的,现在香港很多出名的报人都是《明报》出身的。所以我觉得评论查先生,不能仅仅讨论他的小说,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成功也应该考虑。
沈西城:内地多是关注查先生他的小说,对《明报》不太知道。
吴思远:办报的时候,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据理力争;对的地方,他就说你好。所以我是很尊重他的。
沈西城:没有这种。我们香港之后也没有。
吴思远:查先生当时也在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他也提了很多方案。当时因为他讲话客观,不像有些报纸乱骂或者乱捧,他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想,以后在这方面将会给他一个比较中肯的评价。写小说是他一开始用来谋生赚钱的,但他的理想远远不在此,他想要有格调,做个成功的报人。所以《明报月刊》从第一期到现在我全部看过,一期都没拉过,因为真是有水平的,是知识分子办报。有人就说,你们香港有什么杂志拿得出来?我就说《明报月刊》可以。因为它不是发表政论,而是讲学术。所以我觉得查先生创办《明报月刊》非常有远见,而且是一个文人办报的风范。因为香港很多时候是老板办报,要赚钱才办报。查先生不一定要赚钱,他是文人在办报。他的徒弟林山木的《信报》也是文人办报,只有这两份报纸是成功的,其他都不是文人办报。所以他从稿匠到办这样一个大报馆,真的不容易。像他这样非常成功的文化人和新闻工作者是不多的。
“我为什么没把金庸武侠小说改编成电影?”
澎湃新闻:想问吴思远导演,您什么时候开始读金庸小说的,对您的剧本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吴思远:我在香港的时候,金庸小说很流行,每天在报纸上连载,有很多人在追,每天的故事都有一个很小的高潮,吸引读者明天继续看。我记得那时候每过一个礼拜或者十天,就会出一个单行本,大家还是抢着买。虽然大家都读过每天的连载,但还是会买单行本,想一口气再读一遍。我记得当时我在中学教书,那时候我们都是年轻老师,一看单行本出版了,买回来大家都是抢着看的,传来传去,你想当时影响力有多大。
1960年代香港的《神雕侠侣》单行本
后来金庸的小说正式出版,封面也设计得很漂亮,还配了图,金庸自己后来也修改过。当然有人认为修改得更好了,有人认为没有。但金庸小说的流行是一种现象,这种现象近代以来是没有的,就算讲跟封建家庭对抗的巴金作品知识分子都喜欢看,但也没有像金庸的作品,上到学者,下到贩夫走卒都会读,所以这真的代表他的影响力。在香港,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变成了一个个符号,现在有很多人就用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做口头禅,比如用杨过指代脑子动得快,用韦小宝代表反派——指那些道貌岸然,其实心里面想做坏事的人,就像我们使用鲁迅的阿Q一样。金庸先生曾说,他希望100年以后,还有中国人会看他的书,他会很高兴的。我相信一定会有的。
香港邮政将要发售的“金庸小说人物II——侠之大者”的特别邮票
我想以后在电脑特技更先进的情况下,金庸的小说能拍成更好的影视作品。因为现在小说里的很多场景写得出来但不一定拍得出来,但是以后一定可以。其实金庸不懂武功。我很早以前就问过金庸懂不懂武功,他说一点都不懂,就是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写的。但中国的文化都有传承在,他之前是喜欢还珠楼主的,如果他没有读过《水浒传》或者还珠楼主,他也可能写不出来的,他也要借鉴,也要学习消化,而且他写出来的更好。我想近几十年之内想超越他都很难。
沈西城:你拍了这么多武侠电影,从来没有拍过金庸的,还说喜欢金庸,这是什么道理呢?我来访问吴思远。
吴思远:拍金庸呢,第一个是版权问题很麻烦,人家买了,或者人家拍过你再拍,都很麻烦;第二是他的小说要拍成两个小时的电影很难,是一个挑战。篇幅很长,拍成电视剧比较好。
1963年,金庸(右)出售《倚天屠龙记》版权,此为签约现场照片
澎湃新闻:想请问吴思远导演,武侠电影里的功夫片段,是不是最开始拍摄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真功夫的,而现在主要依靠技术手段是吗?
吴思远:是这样的。以前的粤语片都比较有舞台的味道,招数不太好看,舞台都很虚假。当时都是广东粤剧戏班的这些人来参与拍摄的。当时一开始粤语片很流行,就算后来开始拍国语片,也都是爱情故事、文艺片,没有武打的。一直到邵氏集团,才开始追求更加多元的题材,所以就请了个摄影师出身的导演徐增宏,拍了第一部武侠片,但拍出来效果也是一般。当时香港人很喜欢看日本片,《宫本武藏》这些啊,看的我们都傻眼了,运用武士刀啊剑啊之类,非常精彩。但他们到底怎么拍的,我们毫不清楚。
后来包括徐增宏在内的一行人到了日本的片场取经才了解到,武打场面除了套招以外,还要利用摄影师的角度加上被打或者出招的那一方的反应来配合,还要利用观众视觉的误差。利用这几种条件套出来的招才会更加真实。再加上后来美国电影《圣保罗炮艇》在香港拍戏,当时香港很多武士也积极参与到拍摄当中,才发现美国人是如此拍摄拳击的,也是利用不同的角度来反映打斗场面的。尤其让他们大开眼界的是,他们摔在的地上铺的都是香烟盒子,不像我们香港人用的是棉被。以前这三楼跳下来,不得了,下面即使铺棉被,演员掉下来还是受伤,因为这个不卸力。一看老美叫人在外面买香烟盒子,折起来铺在下面,人跳下来在上面,“哗”的一卸,把力道都卸了,就不会受伤。我们香港演艺圈前一代,任何一个工作人员,都会折纸皮盒子,我都会折的。因为一有什么镜头演员要从上面掉下来,武术指导说几层、多宽,我们每一个人就马上很熟练地开始折纸皮盒子。因为一个人折的话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全组人都来帮忙。这就是香港电影从外面学来的学问。
香港的武打片之所以拍得那么好看,首先因为我们有自己的武术,各门各派的武术。第二个因为我们在香港的心态是开放的,吸收了很多外来的技术,我们把外来的技术融入自己的派别——南少林、北少林、南拳北腿、鹤形拳、福拳,然后又拍得多了,慢慢累积了经验,就成了气候。所以现在我们香港人拍的动作片在全世界还是第一。我们超越了美国,他们来来去去就那几样,但是香港的片子变化就很多,尤其是吊威亚,出神入化。我们吊威亚的技术好得不得了,像洪金宝、袁和平的班底都有几个专门吊钢丝的专家的。导演说这个人要飞到这里,以前是很简单,演员飞就可以了,现在里面还有变化。那么吊钢丝的技术在当年还有一个困难,就是需要摄影机避开钢丝,因为没有特效能把钢丝抹掉。现在简单,有电脑做特效,全部拍好以后把画面上的钢丝抹掉就行。所以现在香港的动作片是出神入化的。
金庸武侠小说的流行是一种文化现象吗?
澎湃新闻:吴陈比武之后,香港才有武侠小说的连载,就想问两位,武斗是武侠小说产生的现实基础吗?
沈西城:在吴陈比武之前呢,香港其实已经有武侠小说了。
吴思远:你要解释一下,否则他们可能不清楚。吴陈比武就是当年两个名家,一个是吴公仪,另一个是陈克夫。当时香港是不准比武的,法律不允许。结果他们移师到澳门,在澳门一个小的赌场比武。当时很轰动,报纸每天报道——要打了要打了,最后打个平手。但是已经掀起了武侠的高潮了,讲究各种派别。
沈西城: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南方就已经有武侠小说了。当时叫南派,就是在广东一带的作家,写“洪熙官”“方世玉”那些的,但这种小说太枯燥,不是太好看。吴陈比武之后呢,《新晚报》的一位先生在跟罗孚老总聊天时说,香港人澳门人都这么喜欢看比武,我们可以刊发武侠小说啊。他们就找了梁羽生,他写了《龙虎斗京华》之后,非常受欢迎。他们也贪心,找到一个人写不够,还要再找一个人。这时又“炸”出来查先生,写了《书剑恩仇录》,然后就不得了了。
吴思远:这也是个偶然机会!他从来没写过。
沈西城:他们两个都没写过。
吴思远:假如当时总编辑罗孚,不找到查先生写,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人是很讲究机会的。总之,他抓住机会,写出来,非常受欢迎。这个受欢迎程度也让他以后有雄心办报纸,用他的武侠小说连载来吸引读者。所以这是非常关键的一件事。
澎湃新闻:您的书里也写到很多人对金庸武侠小说的评价。读完让人觉得金庸的作品不仅仅应该放在文学作品层面进行评价,它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所以想问问两位如何看待金庸武侠小说引发的这种文化现象?
沈西城:文化现象是因为他的小说太普及了。有多少人都是上学的时候晚上不睡觉,打着手电筒在被窝读金庸小说的。这也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买不到书。我小的时候也是妈妈不让看,我就把被子盖在头上看,一定要看完了才睡。也有人在上课的时候,上面摆一本教科书,下面却在看金庸小说。结果被老师发现没收了,老师自己也想看。就有同学去找老师要书:“老师,这本书是我的。”真是每个人都要看,有哪个作家会有这样的待遇?
吴思远:所以后面不管有人怎么去批评金庸的小说,我觉得都是鸡蛋里挑骨头。一本如此流行、不同阶层都喜欢看的书,说它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有点故意与众不同的意思。金庸的小说很吸引人,要说有什么价值,肯定是文字很流畅,情节很丰富,才会吸引读者追下去。有些书很有分量,但看了几页已经闷得不得了,金庸的书却这样吸引人,就说明他的文字吸引力非常强。很多去美国的中国学者都带着金庸小说,或者让家里人寄,用以排解寂寞的时光,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应该是很荣耀的事情。此前我在活动现场介绍金庸时说过,“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读者”,金庸很高兴。我觉得他的成就就不用再评定了,他的文字在历史上已经有定论了,没有争议了。
对于金庸的小说,自己喜欢多少,每个人是不同的,没有必要去争论。金庸小说的价值在于,第一,在他之前虽然也有很多武侠小说,但并没有他的文字那么吸引人。第二,金庸的小说把历史跟幻想的人物结合得很好,故事都有历史背景,让读者以为历史上真的有韦小宝这个人物,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我很小的时候在上海读过《十二金钱镖》,那时候说武侠小说是旁门左道,都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不能看的。但我当时就很喜欢武侠小说,但我那时读的和金庸的一比,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用电影的术语来说,金庸的每一个人物造型都活生生的、都是不同的——正派、邪派或者表面正派其实邪派。金庸的人物塑造非常成功,能够吸引读者不停看下去,这其实是一种不简单的功夫。
《十二金钱镖》(1948年第1版)
沈西城:查先生把高雅文学跟通俗文学融合起来了,所以他写的小说很多人看,这一点非常重要,但我看很多专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的文字让人能读下去,大学教授也看,开车的也看,这才是真正的文学。文学不能只在一个小圈子,而是属于全体同仁,是14亿中国人民的。这一点最重要。查先生做到了。我后来受查先生影响,写作也是有雅有俗,不能太深,但也不能太浅,让教授觉得很有意思,普通人也能看得明白。
澎湃新闻:目前武侠小说相对于玄幻小说会有一种式微的状态,想问下您对武侠小说的前景怎么看。
沈西城:现在武侠小说在香港是没什么前景了,香港写武侠小说的作家基本都没有了,老的作家已经过世了。原本能够写的还有位西门丁,他也退休了。香港的《武侠世界》也停刊了,已经没有纸媒发表的途径了。从前景来讲,反而在内地还是好一点,加了一些玄幻的内容,变成了仙侠,那就是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这类小说差不多,对不对?跟金庸、梁羽生的有一点分别。可以说传统的武侠小说是后继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