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齐云山一年中最冷清的时节。前几日山上罕见地下了冻雨,压倒了不少树木,路面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只能暂时封山。我到达齐云山后不得不等了一天,待山路上的冰清理化冻完毕,才终于坐索道上了山。
从汪美红居住的岩脚村看到的齐云山 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摄
刚下了缆车,我就接到了汪美红的电话。这才刚刚解除封山,她就迫不及待地要上山来看看,担心她的“挑山女”茶馆也受到了冻雨的侵袭。不多时,便见到汪美红出现在索道的出口。她穿着胶鞋,肩上挑着十几瓶矿泉水,手里也拎着一些。我试图帮她分担一些,做了二十多年挑山工的她连忙摇头拒绝,在重负中还腾出了一只手撑伞,带着我向她心心念念的茶馆走去。雨中的山路依旧湿滑,她的步伐却很稳当,遥遥领先地走在我前面。
汪美红站在“挑山女”茶馆前 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摄
一路上汪美红时不时停下脚步,望着那些被冻雨压倒的树叹息。发现一棵老树安然无恙后,她又面露喜色:“我这两天一直担心这棵树会倒,还好它挺住了。”多年来在齐云山上讨生活的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山路一转,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小屋,木质结构,顶上铺着瓦。这便是汪美红的“挑山女”茶馆。我们拾级而上,走近茶馆,它看上去并未受到风雨的影响。我替汪美红感到庆幸,正准备开腔,就见她快步上前卸下木门,立刻进屋开始忙活起来,投入到她被天气打断了几天的生意里。
前一天在汪美红位于山下岩脚村的家中见到她时,她还一直念叨着想快点上山看看店里。“这个季节也没什么游客吧,不必急着上山。”当时的我如此劝慰道。而此刻,还没等汪美红收拾好店里,就有一群香客走过来,跟她购买商品。“这些香客经常来的,风雨无阻。”送走他们之后,汪美红说。看来是我低估了这座道教名山的吸引力。而汪美红的勤劳,总会给她带来回报。
汪美红在家中 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摄
接受采访去过许多地方,始终没有离开齐云山
“挑山女”茶馆,早已成为了齐云山上的名景。十年前,由于齐云山通公路后挑山工这一职业被逐渐淘汰,汪美红的年纪也不允许她承担过于繁重的劳动,她便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开了这间小店,向过往的游客卖卖茶水、零食和旅游纪念品。
当时以她为原型的沪剧《挑山女人》已火遍大江南北,汪美红也频频接受全国媒体采访,不止一次走上央视的舞台,甚至出现在《新闻联播》上。那些为汪美红的故事感动落泪的人们,慕名来到齐云山,有人会买瓶水表示支持,跟她合影;也有人会一言不发,抱着她哭泣不已。茶馆的墙上,挂满了汪美红这些年来接受媒体采访的照片,其中不乏与著名主持人的合影,以及沪剧《挑山女人》的剧照;还有一副笔法行云流水的对联:“爱盖横江水,肩担齐云山”。汪美红说,这是一位年逾九旬的老先生写给她的。
“挑山女”茶馆里,挂满了汪美红上节目的照片,以及她的故事介绍 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摄
“挑山女”茶馆里,一位老先生为汪美红写的对联 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摄
汪美红说,自己出名后去了很多地方。光是北京就去了九次;有个公司来齐云山团建见到她之后,去哪玩都要叫上她,于是她也跟着去了四川、云南等地。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西安,对西安的名胜古迹念念不忘;而北京,更是出于上节目接受采访的缘故,去了九次之多。
“不想再出去了,太累了。”回顾完旅游经历后,她说道。去了那么多地方,她却始终没有离开齐云山,即使儿女都已长大离家,也没有离开这里。
“我对齐云山真的有感情的。每次在家里呆着没上山的时候,我感觉心里都少掉了一块。山上空气真的很好,没生意的时候,我在门口吹吹风都好。”汪美红说。尽管寒风刺骨,多年劳作而关节受冻就疼痛的她,坐一会就得打开电暖盆取暖,但她飘动的发丝后面的双眼,依然饱含着对这座山的深情。
沪剧《挑山女人》让无数观者落泪
1994年,汪美红的丈夫在一次捕鱼时不慎落水身亡。当时她患有白化病、双眼几乎全盲的大儿子才四岁,一对双胞胎兄妹不足两岁。为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汪美红毅然干起了只有男人才干的挑山的活,成为了齐云山上唯一的女挑夫。多年来,她风雨无阻,艰难跋涉在陡峭的山路上,磨破了120多双解放鞋,用断了50多根扁担。她用顽强的精神和执著的母爱,把一对双胞胎儿女送进了重点大学;也培养大儿子顺利在上海找到了一份按摩的工作,得以自力更生。
纪录片《挑山的女人》中的汪美红
汪美红的感人事迹,被上海宝山沪剧团改编成为沪剧《挑山女人》,热演九年,斩获了22个重要文艺奖项;而后又被搬上大银幕,成为了沪剧史上的第一部彩色电影,在2019年获得了金鸡奖最佳戏曲片奖;它还被多个地方剧种搬演、移植,河南豫剧、广西壮剧、山西蒲剧、安徽黄梅戏都推出了自己的“挑山女人”。经过多年的传唱,汪美红的故事令无数中国人感动落泪,她也成为了齐云山上的传奇。
2012年,沪剧电影《挑山女人》首映时,邀请汪美红前去观影。“很多事情我本来都忘了,这部片子把它们重新翻出来,看得我都忍不住哭。当时每个座位上都放了纸巾,没有人看了能不哭的。”汪美红回忆道。
纪录片《挑山的女人》中的汪美红
“这个原型,她其实比我们写的戏还要苦。”在这部影片的相关纪录片里,上海越剧院院长李莉说,“她的公婆到现在都不睬她,多少年了,到现在都没有和解。整个宗族,就是他们村里人都是把她拒之门外的。”
村里人的排挤与恶意,也是采访中汪美红反复提到的事情。在央视现场,一位基金的代表人深受感动,当即决定捐赠30万给像她一样困难的母亲。这笔钱并没有直接给到汪美红,却招致了村里人的嫉妒。“他们看电视只看了头没看到尾,以为我拿到了这30万,就眼红得不得了,马上叫我的公公婆婆来找我要钱。”汪美红说,“我也不靠人家施舍,钱要靠自己赚。”
也有村人故意找她的茬,把她家后门口的路拦着不给她走。她只好又跟人买了一点地,开了一条新路。
对于身边源源不断的恶意,汪美红起初也曾愤怒,而现在已经学会不予理睬。哪怕村人在电视台采访的镜头前大声造她的谣,她也假装没听见。“我以前脾气也很暴躁,但现在我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放下。跟这些人吵没有意义。”对于自己曾经的苦难,她只是淡淡道,“不怨别人,都怪我的命不好。”
“一个孤独地面对自己的苦难的人”
前往齐云山之前,我曾致电沪剧《挑山女人》中扮演汪美红的演员华雯。谈到对于汪美红的印象,华雯说:“我觉得她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孤独地面对自己的苦难的人。”
纪录片《挑山的女人》中,汪美红在菜地里忙碌。
相比过去遭受的苦难,汪美红更愿意谈论当下的生活。而她身上的光环,并不能替她解决生活中源源不断的难题。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结束挑山工的生涯,疫情几年没有游客的时候,她无法依靠茶馆维生,一度重新扛起了沉重的扁担;她的母亲瘫痪在床十几年,她每周都要回另一个镇上的娘家一两次,跟几个兄弟姐妹轮流照顾她,一直到2022年母亲去世。
尽管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各自在大城市找到了立足之地,但谈起他们,汪美红依然有操不完的心。她说到双胞胎中的儿子忙于做工程,“一开始晒得黑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儿子现在也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紧巴巴地在合肥买了房。她无法亲自前往合肥照料孙女,虽然自己也过得拮据,但还是会坚持每个月给儿子打2000块钱,以尽到祖母的义务。
汪美红与三个儿女的合影,纪录片《挑山的女人》截图。
她也牵挂远在浙江当医生的女儿,忧心她尚未结婚,独自在外打拼艰难,希望她能调回家乡,母女俩相互之间能有个照应。女儿打给她的钱,她也舍不得花。采访当天,女儿劝她多给自己买两件新衣服穿,她拿着钱去县城转了一上午,还是空手回了家。
说到身患残疾的大儿子,她眉头紧锁,说他最近身体不适,正在住院。
汪美红诉说这些事情时,语气都是淡淡的。这些道不尽的艰辛和苦涩,似乎只是她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事。“汪美红从来不怨别人,我们都觉得她很苦,她自己却觉得这些都很自然。而且我觉得她活得有期待,她对未来充满希望。”华雯说。
“你对未来有怎样的希望?”对于我的提问,汪美红的回答很朴实:“反正老二他成家了,我就不管了。希望老大,还有女儿能结婚吧。希望孩子们都能有所作为,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就这样一年盼一年,一年一年过到我老了不能动了就行了。”
疫情期间汪美红重新做起了挑山的工作 受访者供图
儿女都不在身边,很多村人也并不友善,但汪美红不觉得自己孤单,因为身边多少还是有几个能关心陪伴她的朋友,村里镇里的领导也会经常来慰问她。更何况,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白天到山上经营茶馆,早晚都在家里忙活。她给老房子加盖了一层,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她自己挑上去的,想要做几间民宿,但因为装修得还不好,所以几乎没人来住;她在院子里养了鸡,在屋后的田里种了紫薇树,但想卖个好价钱似乎还有点困难。勤劳惯了的人,不会为一时的困顿而一蹶不振。带我走在家中时,她会不断评价自己的劳动成果,努力想找点办法把事情做得更好,并且不断征求我的意见。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公众人物。”坐在“挑山女”茶馆里,讲述了一番自己上节目领奖的往事后,汪美红说。
“那你觉得你为什么会成为公众人物呢?”我问。
“我觉得是因为坚持,”她说,“每做一件事都要坚持,不要这里做两天,那里做两天。坚持做一件事是不容易的。(茶馆)我每天都来,有时候早一点有时候晚一点,但每天一定要来。”她认为,哪怕一天只能做一个客人的生意,甚至没有客人只能自己闲坐着,都是有意义的。而店里的每一件商品,都是她自己骑着电瓶车带上山,或者用扁担挑上山的。她不计较利益得失,在简朴的生活中,纯粹地坚持做着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一场修行。
“我挺为自己骄傲的,这就是正能量吧。”说到这里,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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