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韩国是世界上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国家,庞大的老龄人口迫使退休制度做出改变。数十年来,韩国民众一直在呼吁推迟退休,原因在于退休年龄和养老金领取年龄之间存在数年空档期,许多韩国老年人不得不依靠临时工作度日。然而,由于退休制度的改革涉及社会福利、代际公平、劳资关系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改革的过程难免面临多重博弈。人口老龄化已成为21世纪的重要趋势之一,对于韩国退休制度和老龄化的讨论,也让我们思考自己的未来。本文摘自该书,是关于女性退休问题的讨论。
关于女性退休问题的早期研究关注的主要是退休满意度和退休调整,很多因素都非常重要,包括退休后的婚姻状态(Price and Joo 2005)、先前的职业身份(Price and Dean 2009)、退休收入(Quick and Moen 1998;Seccombe and Lee 1986),以及社交网络和支持(Krause 2001;Moen et al. 2000;Reeves and Darville 1994)。在我们的研究中,有两个突出的、尤为重要的因素:财务准备和填补退休时间的活动。很多退休女性在退休后经历收入下降,原因很多,包括工作收入中长期存在的性别不平等、因为照料家人而经常停止工作、退休政策方面存在歧视女性的制度性不平等(Richardson 1999:54 57)。退休人员是否有合理的养老金是决定他们退休满意程度的重要因素。那些养老金不足的人实际上别无选择,只能返回劳动力市场(Yang 2011)。融入社会活动(无论是有偿还是无偿的工作)、发挥社会作用、建立和别人的联系,这些都是决定退休满意度的重要条件。
参考以前的研究,这两个因素并非令人惊讶的发现。此外,它们也不仅限于女性。第三个因素,我们称之为“父母责任”。这为现有文献提供了新知识,尤其适用于快速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社会。在劳动力按照性别分工的背景下,女性总体来说不把工作或者赚钱看作主要责任。当停止工作的时机来临,和男性不同,通常老年女性会愿意全职退休,即使这样做她们不开心。这与男性形成对比,他们通常愿意让工作成为日常生活的中心并拥有收入。女性一旦完成“父母责任”,通常是指当她们的子女已经完成高等教育,并且多数情况下即将成家,她们一般就愿意完全退出劳动力市场。事实上,正如理查森(1999:52)正确指出的那样,退休“最终是一个主观概念,既包括个人的,也包括客观的指标”。为另外两个因素——退休后的经济活动和日常活动——作好准备,那样退休生活就会是健康的、独立的,这也可以理解为“父母责任”的一部分,因为不这样的话,她们就会成为子女的负担。我们将依次讨论这三个条件。
经济方面
你必须有自己的可支配定期收入,那是想拥有满意的退休生活最重要的因素,有钱了就一切静好……我可以给子女钱,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有足够的钱花,不必去工作挣钱。所以,我生活得很平静。(研究对象11,62岁,前个体经营理发师)
在本文撰写期间即2011年,最新调查报告说大约41%的访谈对象称,对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来说,“经济困难”是最严峻的困难(韩国统计局[Statistics Korea],2011)。根据2009年的另一项调查,不到40%的65岁及以上老年人说他们为晚年生活作好了经济准备,大约30%的人说国民养老金计划是他们老年收入的主要保障(Kang and Moon 2011:373)。然而,2010年的国民养老金数据显示,只有大约22%的60岁及以上老年女性受益于某种形式的国民养老金,包括足额和早期养老金、残疾或遗属养老金,而60岁及以上男性有一半的人领取国民养老金。正如第三章所述,国民养老金计划始于1988年,从2008年开始支付足额养老金。该养老金计划认为没有养老金领取资格的女性可以分享她们丈夫的养老金,如果丈夫有的话。
就老年的生活费用而言,男性的养老金或遣散费是仅次于就业或商业收入的第二大收入来源,与之相比,更多的女性说她们主要依赖财富收入(13.4%对11.6%)或储蓄(11.4%对7.1%)(韩国统计局,2011)。事实上,在我们的访谈中,很多真正过得舒服的退休者,是那些通过较高的职业养老金或者定期收取房租或有其他投资来获得老年时期收入的人。在几个案例中,她们有未婚成年子女,但是,她们给孩子未来的婚礼花费单独准备了足够的钱。一位前擦车工骄傲地说起她在多年辛苦劳动后决定退休,设法保持内心和生活的平静:
我有积蓄,可以获得利息,工作的时候买了一栋小房子,现在可以收租金,我现在每月自己有150万韩元……这相当于是我的工资,我觉得这些足够了。(研究对象12,69岁,前擦车工)
从访谈中我们可以发现,只有拥有体面的养老金和退休福利,或者其他能实现同样目的的机制,才能促使老年人永久离开劳动力市场,这也是过上满意的退休生活的重要条件。
那么,如果没有养老金,又有什么办法来维持生活水平呢?他们不得不工作。正如以下评论所示:“最差的情况是,我不得不继续工作,干什么都可以,我不得不继续工作来维持生计。”或者“当老年人说‘我们不必为了钱工作’,那是谎言……要是我有钱,我不太清楚,我可能就不会找工作……我名下一无所有,我必须得工作!”在最开始退休,有时候是强迫退休后回到劳动力市场,往往意味着接受低质量或者低收入的工作,这些工作不能提供稳定的收入保障(Yang 2011)。而且,很多年长女性仍旧为家族企业工作,经常没有明确的收入;60岁及以上老年女性中,大约23%仍活跃在劳动力市场,她们中差不多40%的人在家族企业中工作,且没有被申报为有收入人群(韩国统计局,2010)。有一些不情愿依靠成年子女的年长女性会这样说:“如果没办法的话,我们还有子女。我们的儿子会照顾我们的。”事实上,有41%的女性报告说她们依靠子女或亲戚来获得生活费,这个比例超过男性的两倍,达到20.3%(韩国统计局,2011)。但是多数女性把这看成实在没有能力时候的办法,以下引文能形象地说明这一点:“我们没钱,还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我们只能向子女求助。我们不想这么干,我们想到死都靠自己活着。”
其余没有这些选择的女性,最终不得不靠政府援助生活。事实上,截至2010年,超过7%的60岁及以上女性同样差不多是男性的两倍依靠基本生计公共援助计划(the basic livelihood public support scheme)生活(保健福祉部[Ministry of Health and Welfare],2010)。当前,老一辈女性的经济状况可以总结如下:首先,虽然国民养老金是现今韩国主要的老年收入保障,但她们不是国民养老金的主要受益人。其次,她们工作赚钱没有男性那么活跃。最后,即使是那些工作的老年女性,也往往是没有收入的家族企业劳动者。
活动
我退休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考虑接下来怎么办,计划健身等等。是的,我开始在不同健身中心健身。朋友和我说,我疯了。他们认为退休后应该去购物和享受生活等等,但是我不这么想。(研究对象12,69岁,前擦车工)
这位退休后非常快乐的女性保持着一种满意的生活状态,不仅仅因为她有钱,还因为她规划自己的生活,用活动把每天的生活填满,包括定期健身、经常参加终身课程、在当地的老年中心做志愿者。她的例子说明,不仅仅在经济方面,在日常活动方面为退休生活作好准备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里要提到早期老龄化理论,包括活动理论(Havighurst and Albrecht 1953;Havighurst 1961)、持续理论(Atchley 1971,1989)、社会能力衰退与胜任力理论(Kuypers and Bengtson 1973)中的一个关键词“角色丧失”。这些理论主要关注的是随着衰老的发展,尤其是向退休过渡的阶段,角色和/或身份的丧失。当前研究发现,对于在老年生活中维持自尊,继而找到满足感起到重要作用的,不一定和这些人是否能够继续进行中年阶段的活动有关。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在退休前作好准备,退休后老年人是否能够找到让自己充实度过余生每一天的活动,而这些不需要与中年时期从事的活动相同。
本研究的一些参与者认为她们的退休活动是继续从事有偿工作。她们是工作导向的人群,她们说不管是因为失业还是因为退休,如果自己持续不工作的状态就会抑郁。一些人在离开自己的职业后,成功地为第二份工作(也叫临时工作)作好准备。尽管很努力,但那些以工作为导向的人如果没能成功找到工作,她们就会非常不满意退休生活(Yang 2012)。对她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回归工作只是部分出于经济需要。
还有一些人,她们可能生活富足,但还是要履行做父母的责任,会为了子女的心理幸福感继续工作。她们认为,在老年阶段找到实现自我的活动是拥有满意的退休生活和保证子女心理幸福感的重要前提条件。正如一位研究对象所说:
至少我不是勉强糊口,我不担心这个。我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但是我的子女很关心我。我目前关心的是如何充实过好每一天,直到我“离开” [去世],那是我唯一担心的。[当其他老人因担忧生活而痛苦的时候,]我要是为这个哭泣,我就应该受罚了。为了孩子,我应该忍受这一点[,这样他们就不会担忧他们的老母亲自己生活]。(研究对象10,61岁,前室内装修领班)
父母责任
年长父母只有在感觉自己作为父母的责任都完成了至少子女都接受了教育、结了婚,才会享受平静的退休生活。这种对子女强烈的责任感只能用文化去解释。无论那意味着什么,老父亲老母亲都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抓紧完成责任,这主要通过继续工作赚钱来实现。很多研究参与者确实提到她们的工作动机是“完成父母的责任”或者“做慷慨大方的父母”。一位退休后过着快乐生活的发型师说,她不再工作是因为她最小的女儿开始自己赚钱。她感觉自己一旦完成了子女教育的责任,她的工作理由就消失了,孩子们长大了,可以独立过自己的生活了。
在其他案例中,如果家长没有完成这些责任,那么她们感觉需要继续工作:保持“失业”状态而非退休。在这样的案例中,有偿工作对她们来说是一种为父母责任买单的方式,而不是为了个人的成就感。这种动机还包含着她们的担忧:她们担心自己以后可能会依靠子女。有一位老人总结说:
父母应该有给子女金钱的能力,即使不是定期给,也至少在孩子需要的时候给。我应该做点事情[来赚钱],我不能待在家[而不去工作赚钱]……我们的孩子还要安顿下来,还要结婚。(研究对象5,54岁,前手工编织工)
这就是为什么这位母亲不把自己看作“退休人员”,而是看作“失业人员”,但是她没有积极地找工作,因为她了解老年求职者面对的结构性限制(Yang 2012)。另一位参与者说她未婚的儿子是她工作的原因之一。她骄傲地说无论成年子女什么时候向她要钱,她都可以给他们,她的工作使她可以做这样慷慨的家长。一位前百货商店售货员的第二份工作是给长期患病的人做私人护工,她把第二份工作看作偿还为儿子婚礼所欠下的债的方法。她不得不停止储蓄,甚至把自己的养老金和保险金都提取出来,以偿还儿子婚礼的钱,以及支付他为开启新生活而租住的公寓的租金。她认为这是“父母责任”的一部分,不想把压力转给儿子,就这样,她找了第二份工作。
保持独立是工作的一个重要动机,这是这一代老年人提出的一个共同担忧。一位尚在工作的参与者说,她的孩子们生活相当稳定,也过得很好,但是“那是他们的生活,我需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她接着说,她工作是为了给孩子们留下些钱作为遗产。“如果我把赚的钱都花光了,我会后悔。我应该在死后给孩子们留下些东西,是不是?”
对子女的关爱不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也包括照顾孩子的心理幸福感,照顾孙辈是重要的照顾责任。为了避免不便,有能力这样做的富裕退休者会选择在自己的住宅里活到去世,而不是在成年子女的家里。一位参与者正计划着搬到自己最好的一位朋友的隔壁,她解释道:“他们[成年子女]会感觉自在一些,不必照顾我,可以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为了这个,我要给他们看一看,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过得很好。”从访谈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如果那些退休的母亲觉得自己对子女的责任没有完成,她们是不会安心退休的。
《老龄化的老虎:韩国的退休困境》,[加]托马斯·R.克拉森、[韩]梁允祯编,刘雪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