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被这本书吸引,一方面是因为马尔克斯的大名,另一方面是据说它“写尽了爱情的形态”,这个说法很吸引人。在一定程度上,马尔克斯确实完成了这样的任务:他分头写了两种最典型的关系模式:一种是婚姻,一种是自由。
女主人公费尔明娜得到了婚姻,丈夫门第高贵,心怀大志,是能够被载入史册的人物。她经历了婚姻能够提供的一切:稳定、安宁、富裕、甜蜜和共同成长,同时也伴随着怨怼、琐屑、乏味和伤害。马尔克斯花费大量笔墨描写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的婚姻生活,两人共同解锁了几乎全部人生经历:冤家路窄的恋爱、互相试探的初夜、盛大的婚礼、自在的蜜月、共同参加各种政商要务,一起抚养先后到来的孩子,为一场外遇痛心,为一块香皂分居,为家务吵架,为婆媳关系苦恼,即使在乌尔比诺死后,他生前的声望依然带给她便利的同时也带来负累。这是不是爱情呢?当然是。费尔明娜曾经在迷惘之中拜访了一位料事如神的女巫,后者对她说,“未来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她享有一段长久而幸福的婚姻”;在这一对新婚夫妇踏上游轮远赴欧洲度蜜月时,马尔克斯写道:“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他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事实也确实如此,马尔克斯给了乌尔比诺医生一次怪异的、漫长的、详细的死亡,他的临终遗言是:“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爱情的发生方式有千百种样貌,小说和电影里最爱表现因此也最广为称道的,是像阿里萨初遇费尔明娜时电光火石的狂热,这种一见钟情的方式,因为直接来源于感官,简单迅速,强度很高,被赋予了最大的合理性:爱情就是不问来由、不计成本、所谓“心动的感觉”,尤其它又和“年轻”和“单纯”捆绑在一起,被拥有话语权且不那么青春单纯的人一再美化、放大、宣讲,产生了一种类似追忆、但气质却不免猥琐的叙事方式,猥琐的来源,是单方面强势设定青春之爱必然是无邪的两情相悦。事实上,阿里萨对费尔明娜始终是单方面的狂热,费尔明娜被如此明显的带节奏,以至于真正面对面的瞬间,她立刻清醒了——被爱不是爱情发生的要素,她不爱这个狂热的爱着自己的人。即便是五十年后丈夫死去,她再次回忆起这段经历,也非常清醒,“对过去的回忆更加坚定了费尔明娜·达萨的信念,那就是二十岁时的火热躁动是某种高贵而美丽的东西,但绝不是爱情。她也没有勇气告诉他……他信中那些伤感主义的言语听上去有多么虚伪,那些抒情诗似的谎言又会多么贬损他的事业(赢得女神)”。
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的爱情方式,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在婚姻的沼泽里一粥一饭相爱相杀。他们性格不合,费尔明娜果敢热情,敢于跳过街道去要王尔德的签名,乌尔比诺却觉得太丢人;费尔明娜和陌生人打起交道来得心应手,乌尔比诺却庄重自矜;他们习惯不合,费尔明娜睡觉轻,乌尔比诺早起且声响巨大;费尔明娜热爱花卉和家养动物,乌尔比诺连狗和猫都痛恨,费尔明娜视一日三餐为永久的酷刑,乌尔比诺从来不会捡起地上的任何东西;他俩价值观也不同,仅仅是面对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死亡,夫妻俩就无法达成共识;两个人之间的怨怼和误会直到一方死去都还没有完结,费尔明娜无法接受婆婆的刁难和小姑子的愚昧,乌尔比诺一生的异性好友在他死后仍然会给费尔明娜带来名誉伤害——即便名门望族、郎才女貌、衣食无忧,婚姻生活依然是它本来的模样,依然是琐琐屑屑,磕磕碰碰,但这是不是爱情呢?“他们终于彻底了解了对方,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变得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冤仇,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
另外一种方式则是阿里萨的方式,他得到了自由。在青春之爱受挫之后,他下决心过上了灵肉分离的生活:一生中短短长长共与至少600位女性有过皮肉之欢,简直堪称另一个传奇,对于男性来说,这数字肯定有种万国来朝的气派,无论最初动机如何,也有集邮之趣。她们几乎囊括了你能想到的各种女性:孤独的寡妇、寂寞的少妇、发疯的少女、才情满腹的女诗人、干练的女商人、未成年的女学生、能干的女秘书、放浪的交际花、痴情的、绝情的、艳情的,黑人,白人,长期的,短期的,主动离开的,纠缠被踹的,回归家庭的、意外被杀的、自杀的、被关进疯人院的,简直无所不包。为了避免动真情,马尔克斯居然生花妙笔,让轮渡一个幻影般、根本无从确定和指认的女人收留了阿里萨的童贞,从而避免了“初夜最难忘”这种尴尬。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女人出场的先后顺序:阿里萨年轻时出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少妇,给予他无限柔情和教学课,到了老年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孙女辈的未成年少女,这名少女和阿里萨年轻时一样有着偏执和疯癫的气质,因为对他狂热的爱而自杀了——这简直是一个男人所能享有的最完美的人生。更完美的是,这600多名女性并没有使他背上浪子和渣男的骂名,反而显得他更加痴情和专一;有那么几次,他和她们已经产生了爱情,可对费尔明娜的爱战胜了一切犹疑;在听到乌尔比诺医生死讯的同时,他就拒绝了豆蔻少女的求欢毅然开始追求年逾七旬的老妪费尔明娜。事实确实如此,假如他这一生只睡了五十人难免成为渣男,然而,600这个史诗般的数字却成功使他成为一个痴情汉——数学真是奇妙。“我睡了多少女人来试图忘掉你!”这是情话;“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这是实话。
一个人选择婚姻,在一个男人身上演绎爱情,一个选择不婚,在众多女人身上归纳爱情,费尔明娜和阿里萨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而生活形态。在经历了一个女人可能有的最安定幸福的婚姻之后,费尔明娜居然还有机会体验放纵的、任性的、包含性的另一种爱情方式,她不过子女的反对,不顾孀居的身份,不顾可能面临的名誉风险,就踏上了一趟爱情之旅;阿里萨一生纵欲纵情、身上摊着几个无辜女人的性命,居然有机会在生命的尽头鸳梦重温,在一个女人身上体验灵与肉的统一。二人都没有任何遗憾,都没有错失任何人生乐趣,这圆满让人措手不及,好比看法国文艺片却来了个好莱坞式的大结局,能不能不闹你可是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说,再年轻几岁他写不出这本书来。我很能理解。年轻时是不信的,年轻时写决绝,写分离,写负气,写残酷,写遗忘,写现实,最不爱写得就是童话。我不信阿里萨那伤感的抒情主义在失去荷尔蒙的支撑之后能够在五十载岁月之中不干涸,我不信600名女人的积累不会在他身上引起某种本质性的变化,我不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更不信他归来仍是少年——说到底是我不年轻了但又不够老。纯情最是少年时,而老了更像小孩,否则哪来“老房子着火没得救”这种说法。年少与年老时,生命都只属于自己,不管是因为天真,还是因为阅遍风尘返璞归真,他们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