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王熙凤没钱过生日吗,为何偏要搞众筹?

 读红楼:王熙凤没钱过生日吗,为何偏要搞众筹?

 

人总是追求新鲜感的。再美味的东西,再好看的物件,吃的多了,看的久了,也不免觉得乏味,便想着换个新的花样试试。当初生活不好的时候,连吃口细粮、吃个饱饭都难,少不得以野菜充饥,人们都巴不得吃顿肉,或是巴巴地等着过年过节,能多吃些荤腥打打牙祭。而如今生活好了,人们反倒觉得油腻吃的太多,希望吃点清淡的,野菜的身价便高了起来,堂而皇之进入饭店厅堂,成了难得的精细菜。

曾经想吃肉而吃不上,如今却宁肯多吃素、少食肉,岁月变迁,不变的是人们体验新鲜事物的欲望。就如红楼中养尊处优的贾母,偏爱吃个地里现撷的瓜菜尝鲜,而生活艰辛的刘姥姥,却只想吃大鱼大肉,书中犀利地刻画出人们普遍的心理。

当凤姐生日临近时,贾母的求新心理又开始作怪了,觉得以往送送礼物、吃吃饭的过生日方式已经乏味了,她想了新花样,提出学着小家子那样凑份子,办了酒戏热闹一日。论理,以贾家的富贵,出多少钱办生日都不是难事,但贾母偏要感受一下小家子随份子的热闹,回目中一个“偶”字,一句“闲取乐”,正恰如其分地体现出贾母的心态。

读红楼:王熙凤没钱过生日吗,为何偏要搞众筹?

贾母年龄大、资格高,是贾府中高高在上的角色。女眷中,她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外头的儿孙们,也格外敬重她。在以孝为先的正统社会,贾府里上上下下的行为,都以讨贾母喜欢为准。当她提出攒金庆寿的想法时,王夫人头一个表示支持,顺从贾母的好意与玩心。贾母便更加高兴,无论是辈份高的、辈份低的,自家的、客居的,还是主子、仆人,满满地叫了一屋子人来凑份子。大家见贾母正在兴头上,又有王熙凤的面子在里头,自然是纷纷赞同,都乐于凑这个热闹。贾母便开始了她设计的“众筹”。

生日的热闹还没到,凑份子的过程也着实小小地热闹了一把。最终,无论是太太、姑娘还是丫鬟、婆子,大家都出了钱,算起来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两。这比二十两银子的螃蟹宴,档次又高出许多。贾母还特地把操持寿宴的事情交给了尤氏,让她代替王熙凤忙活,令王熙凤轻松地享受一次,体现着贾母对她的格外宠爱。王熙凤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办生日的方式也别具一格,正是曹公独具匠心的设计。

贾母亲自张罗庆寿,是为王熙凤添彩,而一向爱出风头的凤姐,也把这个场合当成了她展现的机会。

当李纨提出自己也出十二两份子钱的时候,贾母因她守寡,表示自己替她出钱,这一来二去,若再加上宝玉、黛玉两人的份子,就是三十多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时王熙凤有意展现出她的狡黠,仿佛孩子撒娇一般,说贾母后悔了难免再克扣她补上。一席玩笑话,逗笑了大家,同时也体现出她的领情与客套。毕竟因为自己的生日劳烦了长辈平辈、主子奴才,令他们又是忙活又是出钱,王熙凤得体地表示自己“折受”与“不安”。同时,她顺着贾母的意,表示自己替李纨出这份钱,还提出把宝玉、黛玉的份子钱摊到邢夫人与王夫人头上。

这样一来,贾母只出二十两,而邢夫人王夫人又多出了几两银子,也并不比贾母少多少,自然是讨了贾母的欢喜。这并非贾母爱财,只是常人都道“老小孩”,就如同凤姐借打牌有意输给贾母一样,只是让她有一种占了便宜的开心而已。这些做法,既合情合理,又让贾母更加欢欣,难怪无论是婆婆还是姑妈,邢王二位夫人都表示赞同,这正是凤姐的细致周到之处。凤姐巧妙地把为她凑份子过生日的场合,变成了她展才的舞台。

当然,答应代李纨出份子钱,也不过是迎合贾母的虚客套,事后她也并没有真的拿出钱来,这更是山外有山的高明之笔,愈显得凤姐精明爱财。

读红楼:王熙凤没钱过生日吗,为何偏要搞众筹?

当尤氏问起凤姐该如何操持寿宴的时候,王熙凤明明白白告诉她,“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这入木三分地点出了凤姐一向行事的原则。相比之下,尤氏则要逊色一些。当议及请戏班的时候,尤氏就先说戏可以用家班的,不用花钱。虽然省钱也有理,但试想,既然贾母要凑份子图个热闹,岂是为了省钱的。贾母听了也不明确表态,以宠爱凤姐的口气,表示凤姐说哪一班好就传哪一班。言外之意是,未必用家班,用外头的班子更好。凤姐知道贾母喜欢听个新鲜戏文,因此说家班都听熟了,还是花钱叫外头的班子来听。谁更懂得贾母的心思,高下立见。

书中自从尤氏正式出场,就写明了“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这点出两人辈份、身份对等的特殊妯娌关系。自此,“笑嘲”似乎就成了王熙凤与尤氏交往中的独特符号,在第四十三回中也不例外,穿插了两人的多次互相打趣。

王熙凤提出让赵姨娘、周姨娘也出份子钱时,尤氏便觉不妥,两人本来身份就尴尬,钱也有限,不该再难为两人,因此悄悄地骂凤姐是“没足厌的小蹄子”,而凤姐也针锋相对,悄笑着让尤氏“少胡说”。

私下里,两人就更加没有顾忌。尤氏笑说自己又出钱,又操心,问凤姐如何谢她。谁知,凤姐不但没有谢意,反而借着贾母的宠爱,骄矜起来。“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凤姐的兴头溢于言表,也难怪尤氏感叹“瞧他兴的这样儿!”

当尤氏收集份子钱时,两人也是有说有笑,一个说丢了不管,一个却说不信任对方,要当面点点。这正引出下文,尤氏一验,方知凤姐并没有真的替李纨出钱。尤氏假意索要,凤姐狡猾推脱,别有一番意趣,尤氏仗着是嫂子,比凤姐大几岁,甚至说“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这话看起来有些过分,却体现出两人能轻松玩笑,在贾府女眷中也是独特的人物关系。接下来后一回寿宴当天,尤氏向凤姐劝酒时,也说“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有人疑“和我”为误抄衍文。但从各抄本综合来看,“和我”当是原文。这是因为,当日尤氏并非在贾母、王夫人等长辈面前说这话,仍旧是妯娌间的玩笑,与本回合看可知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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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充满诨话俚语的玩笑话,显示出两人关系亲近之余,从凤姐角度而言,却也少了几分对尤氏这个大嫂子应有的尊重与距离感。两人的关系果真如表面文字看起来那般平等、和睦吗?其实不然,看后文凤姐大闹宁国府时,她对尤氏又是啐,又是骂,又是哭,生生把尤氏揉搓成了一个面团,在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她所说的“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恐怕才是她对尤氏的真正看法吧。因此,两人之间所谓的“笑嘲”,是明显不对等的——凤姐想笑嘲的时候,尤氏才能与她笑嘲,若是凤姐板起脸来,尤氏自然也要掂量掂量。本回中所谓“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也非闲笔,正是铺出了后文。

当然,尤氏作为贾府长房的续娶正室,也有着她的能力。知道鸳鸯在贾母心中的独特地位,与她商议如何讨贾母喜欢,临了还把份子钱给了鸳鸯,又还了平儿、彩云(彩霞)、赵姨娘、周姨娘的钱,力所能及地做了自己的人情。对两位姨娘的特殊关照,与她的地位不无关系,而这也正是与王熙凤轻视她的原因之一。虽然比起凤姐协理宁国府来,操办寿宴不算太大的事情,但尤氏也料理得很妥当。脂批说“尤氏亦可谓有才矣”,“惜乎不能谏夫治家”,较为客观地点明了其人物特征。

贾母叫来随份子的人,除了主子们,还有一个重要的群体是贾府的仆人们,而且能到贾母面前的,也是有头有脸的老资格婆子、媳妇。每逢大的场合,曹公偏爱写座次,攒金庆寿这一次也不例外,薛姨妈与贾母是在上座,邢夫人王夫人坐椅子,姐妹们坐炕上,贾宝玉更是坐在贾母怀前。还有一群人,坐的是稍低一等的杌子,那就是高年有体面的婆子们。“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因此凤姐等人只有站着的份儿。这里,不经意间出现的一个人物,便是赖大之母赖嬷嬷。

虽是取乐,但随份子的过程中,等级是不能乱的。贾母首先带头,要出二十两,薛姨妈虽低一辈,但是客人,便也说出二十两。接下来,作为媳妇,邢夫人、王夫人便提要出十六两,尤氏则更少。但轮到仆人时,曹公却偏有意外之笔。

读红楼:王熙凤没钱过生日吗,为何偏要搞众筹?

赖嬷嬷是这一群老资格仆人中地位最高的,在凤姐提出把宝玉、黛玉的份子钱算到邢夫人、王夫人头上时,赖嬷嬷便站起来开玩笑,说王熙凤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这一如当初王熙凤把林黛玉比作贾母的亲孙女,“亲”的也罢,“外”的也罢,不过是讨贾母开心的说辞而已。赖嬷嬷的玩笑话,显示出她的特殊地位与精明细致。想必她年轻时,也是凤姐、鸳鸯一般伶俐的人物吧!

趁着贾母高兴,赖嬷嬷询问,按地位而论,她们的份子钱应该比少奶奶们更低一等。但贾母却否定了她的想法,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果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

所谓“果位”,原是指修佛所达到的境界。多数抄本皆如此,只有独一抄本作“分位”。其实,贾母是有意委婉用语,避免直白地点明主仆身份差异,这也正是赖嬷嬷等人的“体面”所在,因此当以“果位”为是。而“财主”一语,更是出人意料,不经意间铺垫出后文。

的确,赖嬷嬷一家也有了不得的地位,仰仗贾府,不仅使奴唤婢,住的是楼房厦厅,甚至盖起了约有大观园一半大的花园,她的孙子赖尚荣还脱离了奴籍,捐成了州官,这是作为奴才莫大的荣耀。若把贾府比作皇室,那赖家也是一个“小贾府”了。

赖嬷嬷在书中涉及的大事不多,但小事颇细碎,如影随形一般,伴随着故事的进行。早年把晴雯送给贾母的是她,后来给宝玉送大鱼风筝、给宝琴送水仙腊梅的“赖大娘”“赖大婶子”也是她。看似信笔,却正点明了赖嬷嬷作为老资格仆人,与贾母的特殊关系,同时,她也极有成算,贾母喜欢哪个孩子,她便讨好哪个孩子,这也是她作为仆人的处世之道,是赖家对贾府依附关系的细腻展现。

而作为她的丈夫,赖大之父提到的次数则极少,只有兴建大观园时,借贾蔷之口提到“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赖尚荣称贾宝玉为叔叔,尚荣与贾蔷为同辈)赖大是荣国府大总管,应是祖祖辈辈占据这个职位的,故而赖大之父能如此确切地知晓贾甄二府财务来往的底细。赖大之父提及虽少,但一笔可当千笔、万笔。因此,在书中看到多是女眷当家的故事,外头老爷公子与执事下人治家的事提的较少,脂批对此点的明确,“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亦属不写之写。

书中由赖嬷嬷而及赖家,从侧面烘托了贾府威势,她的出场,也是第四十三回中重要的一笔。而紧接王熙凤生日之后,赖嬷嬷再次出现,便是邀请主子们参加家里的贺喜酒宴。主子家有喜事,奴才家也有喜事,正是热闹中的热闹,写出一派别样的盛势。

眼下流行众筹,除筹资之外,更看重的是预先的宣传效应。贾母若生在当代,恐怕也是一位营销高手吧。在她的众筹策略下,九月初二还未到,热闹的氛围已经铺垫出来了,其中多少细节不必详述,观者也可想象出多半。在尤氏的操持下,凤姐生日这天,果然办得红红火火,有戏、耍百戏的,也有说书的,两府上下人等皆取乐玩耍,喜庆非凡,众筹起来的热闹确实不同一般。

只是,这热闹之余,却还另有一番滋味。(文/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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