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橡树丘书屋

前阵子整理书房中的档案,翻到一封泛黄的英文信,寄自美国特拉华州纽卡斯尔市(New Castle)的“橡树丘书屋”(Oak Knoll Books),时间为2002年4月15日,全文大意如下:

钟女士:

我们找到了另外一本先前您欲订购却错过之书,不知您是否要我们寄去如下列出之书?此册书品相极佳。我们会加上邮费与手续费,海外订购我们通常都以平信方式寄出,除非是另有嘱咐。请留意,我们接受Visa卡、万事达卡、美国运通卡、发现卡,以及英镑支票。

书籍货号17492《伦敦书店:古书业图像记录第一集》,附珀西·缪尔的前言回忆,私人图书馆协会1971年出版,长方形八开本,布面,95页。65美元。限量一千五百册,内含诸多书店与书商的照片。

您诚挚的

罗伯特·弗列克

弗列克2002年4月15日捎来的信。网络时代,已难收到邮差递来的纸质信了


罗伯特·弗列克(Robert Fleck)是橡树丘书屋的主人,橡树丘是全美(也可能是全世界)第一家专卖“有关书之书”(Books about Books)的古书店,书种主题涵盖了藏书、版本目录学、出版、印刷、手工印刷、字型设计、字体书写、书籍设计、装帧、制纸、版画、插画、藏书票、迷你书等等,其中关于西洋书籍史与书商、藏书家的传记、回忆录是我特别喜欢的类别。

弗列克读大学与研究所时都主修化学工程,1971年他取得硕士学位后,曾短期任职工程师,却因爱书和与书相关的掌故,特别是二十世纪初期的知名藏书家爱德华·纽顿(Edward Newton)写的一系列书话,因此在1976年开了这么家书店。橡树丘是纽顿在宾夕法尼亚州宅院的名号,书店因此命名。纽顿的藏书票图案也被弗列克拿来当店家的徽章标志,上述那封信的抬头就印了这图案。书店开业了两年后,弗列克于1978又以同名创立了橡树丘出版社(Oak Knoll Press),出版相关主题的书籍,合作出版的对象涵括了大英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国际级的机构以及与书相关的翘楚人士,出版物成了众书人的最佳参考书。

二十世纪初美国藏书家爱德华·纽顿的藏书票,下方的引句是以《约翰生传》著名的鲍斯威尔的名言:“先生,我最爱的是文学的传记部分。”


早在上个世纪末我就已慕名拜访橡树丘。记得1995年夏天初次造访时,买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伦敦书店:古书业图像记录第二集》(The London Bookshop: Being Part Two of a Pictorial Record of the Antiquarian Book Trade),也就是上述那封信中所提之书的续集,当时书屋并没有第一集。后来他们定期越洋寄纸本目录到台湾给我好些年,有回在某期目录上看到此书第一集,于是联络书屋,表示要购买,未料已有人捷足先登。谁知过了几年,书屋捎来了这么封信,显示他们还替我惦记着这桩小事。我喜欢如此细致、体贴的书商,感谢他们把许多人认为的小事当成大事看待;比方说书籍如何打包、防护才不会在运送过程中受损,比方说留意哪位读者对哪类书、哪个版本特别感兴趣,有合适的书出现,就会立即保留并通知。

橡树丘自1995年起越洋寄送目录到台湾给我,本世纪初网络兴起、邮资飞涨,海外邮寄已停止,如今仅收到电子版


其实这是弗列克给我的第二封信,第一封信写于1996年,主因是我稍早在报上写了篇专文介绍橡树丘,并决定将此文收入于我的第一本著作《书店风景》中,于是去信询问弗列克是否能在书中使用橡树丘的LOGO与目录封面的图像,同时附了一份刊登文章的报纸;弗列克在此年7月14日回了信,除了感谢我寄送报纸,并授权给我于书中复制图像。他在信末提到,他当时刚上任美国古书商协会的会长,很乐意协助我探访其它书店。弗列克在古书业素以人缘好、性情佳、协调能力强、热心公众事务著称,他于2002至2006年间连续两届荣任国际古书商协会会长。

日后旅居美国,在加州古书展,和年年设摊的弗列克常碰面,他总在繁忙的会场中笑眯眯地向我解说一些他推荐的书,并耐心回答提问。2009年初第二届香港国际古书展,我二度担任公关顾问,负责宣传这个东南亚地区罕见的古籍盛会。弗列克是那年的参展古书商之一,我们因而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在会场有不少时间交流。闲谈时弗列克提到,他近年来多了不少华文世界的顾客,尤其是爱德华·纽顿的书卖给华人的比例更是大幅增高,有些人表示是因为看到我书中的介绍,他开玩笑说真该付我宣传广告费。

那届香港国际古书展,弗列克还带上他大学刚毕业的小儿子来见习。小儿子自幼就在书店打工,名字也叫罗伯特·弗列克,确切地说,是罗伯特·弗列克三世 (Robert Fleck, III)。原来弗列克的父亲一样名为罗伯特·弗列克,老弗列克晚年退休后,也曾在店中帮忙,因此祖孙三代一度在同一屋檐下共事。老弗列克早已去世,书屋中仍有两位同名弗列克,但大家并不会弄错谁是谁,因为父子俩分别使用鲍伯(Bob)、罗伯(Rob),两者皆为罗伯特(Robert)的英文昵称;弗列克有时署名就用“鲍伯·弗列克”或“小鲍伯·弗列克”(Bob Fleck, Jr.)。

2008年弗列克与儿子罗伯在波士顿国际古书展上的合影,那是罗伯进入古书业后首次参展。Courtesy of Oak Knoll Books


香港古书展结束次日中午,我与弗列克父子在一位当地记者热情的邀请下,一道前往湾仔庄士敦道上的一家酒楼餐叙。说是酒楼,其实也是早、午市提供茶水与港式小点心的茶楼。2009年的香港,许多餐厅都颇为现代化,而且往往隐身于商场内一隅或超高大厦的某个楼层,而此酒楼却盘踞着一个街区独栋的四个楼层,双层电车从前面叮叮叮叮驶过,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中心,蔚为壮观,只是建筑老旧、内部装潢过时,俗气的大红灯笼、铜铸龙雕明显经过岁月洗礼。记得一些点心得离席到特定区自取,整个茶楼一片人声鼎沸,土气却非常接地气,如此异国情调令弗列克两父子印象深刻,尤其是初次到亚洲的儿子罗伯。近日与那位邀约的记者聊起,才知道餐厅是香港的知名老牌茶楼,创立于1949年,原名龙凤茶楼,之后改名为龙门大酒楼,是香港最早有冷气的酒楼,全盛时期曾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用餐那年(2009)正是酒楼创立六十周年,谁知同年7月业主把铺址售予投资客,11月底酒楼永久停业,引发诸多媒体的报道,成了老顾客的一则集体回忆,如今现址已成了二十楼层高的新型住商大厦。

2010年春天,我到美国宾州西切斯特镇(West Chester)的古旧书店“鲍德温书仓”(Baldwin’s Book Barn)小住,其间再次走访了位于南方约四十公里的橡树丘。那时书屋与出版社早已迁移到旧址旁一栋1879年的三层楼老建筑,那原是纽卡斯尔早期的歌剧院,当年二楼的舞台还保留着,挑高的空间宽敞明亮又带有些风雅古意,店内摆置了诸多压书器与小型手动印刷机装饰,墙面布满了以书为主题的海报,看到一张印有中英文字的2009年香港国际古书展海报,倍感亲切。那时弗列克号召了邻近新泽西州与马里兰州各具特色的几位古书商以合作社方式在二楼联手开店,以吸引更多的爱书人。我到访时,联合书店尚未正式营业,书商们正忙着把书分门别类上架;可惜这联合书店运作了短短几年就结束,主要还是所在地纽卡斯尔是个小城,人口仅五千,平常的游客也不多,像我这类专程前来访书、买书的发烧书友,毕竟是极少数中的少数。

橡树丘书屋与出版社所在的这栋老建筑有近150年的历史。Courtesy of Oak Knoll Books


橡树丘书屋与出版社的店招


2010年弗列克父子在橡树丘合影


橡树丘是专卖“有关书之书”的知名古书店,店内有不少小型手动印刷机装饰。Courtesy of Oak Knoll Books


2008年橡树丘出版社创立三十周年,出版了此社的回顾史与出版物完整目录,书封显示的老建筑建于1879年,是现今书店与出版社所在处


橡树丘书屋的墙上挂满了以书为主题的海报


书架旁挂着2009年香港国际古书展海报


压书器是橡树丘书屋的摆饰品之一


几位古书商2010年时曾在橡树丘书屋所在建筑的二楼开了家联合书店,我到访时尚未开张,书商们正陆续把书上架


值得一提的是,那次前往橡树丘书屋,是由当时在鲍德温书仓兼职的朋友卡拉·贺门(Cara Herman)一早开了四十多分钟的车程送我,才能在橡树丘九点开始营业时就抵达,让我有充裕的时间消磨一整天。但想到卡拉得从早到晚陪着我,内心实在过意不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爱整日窝在书店。谁知才刚中午,卡拉临时有要事得先行离去,只能独留我一人在橡树丘。她临走前不断致歉,我反而如释重负。与喜欢之书为伍,时间总是飞快,下午过了大半,才猛然想起,自己不知如何由橡树丘搭公共交通返回鲍德温书仓,问了弗列克父子,俩人都不清楚;打电话问鲍德温书仓的主人汤姆·鲍德温(Tom Baldwin),他也不知晓。毕竟这两处分属不同州的小城镇,除了开车,很难有其他快速往来的交通方式,倘若真要仰赖公车、火车,大概得耗上四五小时。正当我表示要叫出租车时,汤姆立刻制止我,坚持亲自开车来接我回去,他说与弗列克为旧识,但多年未见,也不曾拜访橡树丘新址,正好借此机会来看看。我在《书店风景》一书中,正巧用了两个篇章分别介绍橡树丘书屋与鲍德温书仓,这两家古书店的主人又因我而再聚首,想来一切都是书缘,可惜当时竟然忘了替他俩拍一张合照留念。

2010年二度造访橡树丘书屋时与主人弗列克合影


与弗列克相熟后,他表示对我写的书感兴趣并希望能在橡树丘出版社出英文版,还请当时的出版部经理萝拉·威廉斯(Laura Williams)在2011年的加州书展上与我先洽谈,接着还慎重传来出版合同,以示诚意;萝拉离职后,2013年秋天,弗列克亲自来了封电邮催我,此事因我疏懒而一再延宕,这也成了我和他最后的信件往返。2016年9月弗列克因病逝世,古书展上再也见不到他笑脸迎人,但橡树丘还是继续参展,书摊上招呼来客者是另一张笑眯眯的脸——人称罗伯的弗列克三世。

2018年,罗伯·弗列克在美国旧金山湾区的一个古书展上


某回古书展与罗伯闲聊,他提起自己从孩童时期起,就在书店帮忙,寒暑假时同学们都在玩乐,他照常得到书店打工,因为店中总有忙不完的事。大学主修心理学,毕业后尚未想清楚到底要从事什么行业,于是暂时先到橡树丘任职,谁知几年下来,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结合古书买卖与出版的事业体,且经由父亲多年建立的人脉,使他得到许多同业先辈的提携,令他觉得格外幸运,如今这一行已成了他的志业。

和罗伯道别前,我突然想起他和弗列克父子俩有一年曾在书店网上各自列出六十本选书清单,在限定时间内对决,比比看谁卖得最好。我问罗伯后来谁胜出,他笑答父亲卖的本数比他少,但总金额比他高,所以既是双赢,也是双输;如此温馨的父子较劲景象已然成绝响,但我们这些爱书人还是得庆幸橡树丘后继有人。我也因手上两封弗列克亲笔署名的信件,不时忆起这位古书商的善心暖意,并联想起与之相关的人事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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