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女性的情爱和滋养,才会懂得“红豆生南国”

文| 吴言

在微信里看到《收获》2017年第一期的目录,有王安忆的新作《红豆生南国》,是喜悦和期待的。

感受女性的情爱和滋养,才会懂得“红豆生南国”

图为王安忆

拿到杂志,睡前开始读,晨醒后读完,心里生满了对王安忆的感激。感谢她一直在写,感谢她一直写得这么好。从几年前的《天香》开始,就觉得阅读王安忆是种福分,这次依然如此。阅读是有时令的,去年新年伊始读《匿名》,今年读《红豆生南国》。新年到来时总是在冬日最晦暗的时候,雾霾重重,新旧交织,难以彻底焕然。这时候读王安忆的新作,总是能得到某种支撑。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写到六十多岁,会怎么写?起笔就是开阔和纵横,不自觉中就有历史感和厚重。这次王安忆又换地方了,不写上海,不写乡野,写到香港去了。而且不会仅仅是当下的、现代的一个故事,总是要说到“从前……”。写的是一个男人,从小被送养出去,“三百番薯丝”换来的,这样的身世,亲情总是隔了一层,觉得是世间的多余人。六岁时跟着养母偷渡去菲律宾,不想在香港落脚,就此生根。开篇就有了传奇色彩,成长期间,辗转的身世又结缘文字,养成了缠绵的生性。青春期时又适逢世界左翼运动蓬勃,“左翼思想往往培养文艺气质,因二者都有空想的成分”。文艺专是培养有情人的,有情邂逅革命,想必会有一番轰轰烈烈。但是不然,是有一段狂飙岁月,但革命最终总是要流于消解,最后落实的仍然是男人平淡的人生。

革命的副产品,是同妻子结缘,结婚成家生子,步入寻常人生。工作安稳顺遂,跟随经济起落,投资楼市,先赚后赔,几近破产。事业和经济都成为了后进,男人成了一个让人失望的人。养母去世后,妻子也提出离婚。男人这时已年过五十,恢复单身,又换了工作,却重新焕发了生命力。男人寻到了自己的生母,践行了养老的诺言。这些繁复的枝叶没成为小说的叙述重心,众流汇集,男人离婚后的罗曼史成了后面的主题。香港单身女子很多,他不期然成了渴慕对象。先后有留洋的女博士,独立的女职业人对他表达心意,但都被他回绝了。前妻也开始往来,甚至半真半假地,加入了为他介绍对象的行列。他的年龄在增长,对方的年龄却在递减,甚至降到了下一代的儿女辈。同世间上演的大部分剧情不同的是,男人总是不为所动,抱定枯索和寂寞,不想再领受婚姻的恩惠,因为觉得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一个欠债人。

为何如此?是老同学说到了要害,因为男人有一宝,那就是“美德”,忠诚、老实、谦逊!光怪陆离的香港,王安忆剥落繁华,发现了这样一个还抱持着传统美德的人。很多时女人期望的男人是经世致用,建功立业的,但最终发现能坚守底线和美德也是一种稀缺的品质。我很佩服王安忆的眼睛,她总是能发现人性中那些善良和温情。若不是如此,人类的繁衍生息又意义何存?

去到香港会对那个城市的女人留下深刻印象。那里的女性给人的感觉是精致认真的,对性别和职业都是如此。因为东西方文化交汇,中国传统的女性角色和西方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在香港碰撞,各方都达到极致。那里一边是遍布的美容纤体广告,一边是中环形色匆匆的职业女性,像小说中写到的,这是一条“丽人河”。小说中的男人不多情,不滥情,但是个有情人。他能感受到来自女性的情爱和滋养,所以才会懂得“红豆生南国”。

写异地香港,王安忆竟然也做到了像上海一样浸淫和熟稔。香港和上海两个城市很像,都是一衣带水的港口城市,都是东西文化交汇之地,气质相近。早在1993年,王安忆就写过《香港的情与爱》。那时她笔下的香港情爱,还是猎艳式的,是浮光掠影甚至声色犬马的,再极尽描绘眼光也是一个外来人——美籍华人的观光客,大陆去的新移民。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显示了自己力量,小说也显示了王安忆的演进。在《红豆生南国》里,王安忆穿过林立的高楼,看到逼仄的街巷深处香港的那颗朴素的心,还有一个香港男人守护着“美德”。这一次是自家人的眼光,香港生活的内里是这样的。王安忆收获了一种透视能力,她能穿越古今、地域,看到历史河流深处的世道人心。

像上一篇作品《匿名》一样,王安忆对人物的命名已不再花心思了,全篇没有提到男人姓甚名谁,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香港男人,沧海一粟。由他的社会关系再串起一众人物,阿姆,前妻,老同学,儿子……这些人,身份就表明了一切,不需要名字来确认。名字反而成了一种干扰,离那个真实的人远了。所以小说里只有外人才是有姓名的。这样的写法是自然贴近的。

作为生于六十年代末的人,近年来真实地触碰到了中年的边缘。安送父辈已是常情,同辈中竟然也有人开始中招倒下。裂变的时代,人越发不耐了。新年过后,就去了火葬场送英年早逝的同事。接着又去看罹患重症的同学。家人先是隐瞒病情,后又隐瞒母亲去世,可人生是瞒不过的,两件事终于接连砸到同学身上。看着刀尖就扎到了心上!另一位绝处逢生的同学,病治好了,脑子却受损了,人已经痴傻。各种纠缠与撕扯,人生似乎已经到了荆棘丛,进入鏖战状态,虽然也要披挂上阵,可是心里蓄满了泪。王安忆的《红豆生南国》就像那道闸,开启泄洪,漫灌久已干涸龟裂的土地。

看了下小说写成的时间,2016年4月于纽约。彼时正在托人转送王安忆两本书,知道要等到7月她从美国访学回来后才能送达。同王安忆未曾谋面,觉得离得远,但还不是遥不可及。

因为写过一篇《向五十年代致敬》,前些时受到质疑。为什么只向五十年代致敬?甚至——鲁迅、胡适不值得致敬吗?不,从孔子起,可说是精神上的列祖列宗,那些灿若星辰的名字组成了银河系,映照着人类历史长河,他们都是有情生命,人类文明得以传承。他们都值得致礼、致敬!只不过,五十年代人对我来说既伸手可及,又散发着星辉。他们中有的是秉烛者,年少时就在前方引领,中年时仍然能感受到温度的传递。以我自己有限的精力和生命,只来得及细细研读这一代作家,只来得及向他们表达敬意!

所以,对王安忆就会心生感激。希望这种作者和读者的缘分绵延下去,生命能一直有像她这样作家的作品相伴,就是一种福分。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