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突然很想写信。那种用钢笔写在厚纸上(最好能听见沙沙写字声),可以慢悠悠、不慌不忙写上大半天的老派长信。开头带有优雅冷淡的敬语,内容散漫、信马由缰——既保持距离又敞开心扉,结尾附上客套的祝福和邀请。但问题是不知道该写给谁。她(他)不能是爱人、亲人,当然更不能是敌人。她(他)应该最好是个可以信任的陌生人。你们似乎见过,但也跟没见过差不多。你们有各自不同的生活。有一个现代或后现代普通人正常程度上的幸福、焦虑和孤独。如果说你们有什么重要而特别的共同点,那就是你们都太爱看书。对你们来说,存在着两个世界:现实和书本,两者互为补充,交相辉映。对了,除了看书和写信(虽然并没有写),我的另一个爱好是列清单。不知为什么,仅仅是把自己要做、想做、爱做的事情一项一项列出来,就足以让人感到奇妙的充实。所以你看,在这个年末的冬日,我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总之,久未联系,见字如晤,新年快乐,也欢迎有空来山中寒舍小坐——你想必不会当真。
虚构类
1. 《钢铁风暴》
你经历过战争吗?很幸运,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我身边的大部分人也都没有。虽然今年我们离战争是如此之近,虽然它通过各种媒体几乎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将我们环绕。艺评家施杰尔达曾评论摄影家彼得·胡加尔的作品“只能被体验,不能被描述”(当然,这本身就是一种描述),在我看来,这句话同样,或者说更适合战争(及爱情)。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好的文学都不是描述,而更接近一种体验。《钢铁风暴》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可能也最不为人知)的战争文学之一,因此相比于新闻报道,读它是一种更真切的战争体验,即使它写于一百年前。而这种可怖体验的目的,可以用书中闪现在大量伤口与泥泞中——以至于像某种拯救——的一个句子来总结:“早晨,树木的嫩绿闪闪发光。”{p.s. 建议你关注一下恩斯特·荣格尔,一位长期被中文世界忽视的德语文学大师。他仅有的另一部中译本小说,《大理石悬崖》,也非常惊艳。他活了一百零三岁,对他的评价有时高到令人生疑——比如“继尼采之后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为什么他的中文译本如此稀少?一个谜。}
2. 《罗伯特·瓦尔泽作品集》
瓦尔泽是又一个谜。同样用德语写作,同样难以置信,一位有如此声誉的作家——库切在为他写的长书评中称其为“卡夫卡的先驱”——却迟至今日才终于有了一套相对完整的中文版作品集。跟荣格尔的阳刚正好相反,瓦尔泽的迷人来自他的卑微(库切说瓦尔泽的追求是“微不足道并保持微不足道”)。他有三件常被人提及的轶事:用软滑的铅笔写作且字体极小(到了晚年简直接近微缩书法);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后半生(“我是来发疯的,不是来写作的”);热爱散步并死于散步。可以说,这三件事暗示性地概括了他的风格:写意铅笔画般的轻盈,小心翼翼的疯狂,无所事事的叙事。而当它们组合在一起,便导致了奇异的瓦尔泽效应:一种骄傲的自卑,一种睿智的迟钝,一种放肆的克制,以及,最终,一种令人不知所措、几乎要为之悲伤的温柔。比如:“我生来就是礼物,属于某人。”
3. 《安妮·埃尔诺作品集》
如果说并非每个人都经历过真正的战争,那么至少每个人都经历过另一种战争:和自己欲望的战争。但却很少有人会对于自身的欲望之战不羞于启齿。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埃尔诺那些惊人坦诚的作品读来会如此令人抚慰,因为她说出了我们的秘密。不知你有没有看过我为三联周刊写的那篇书评,以下是一段摘录:“为什么她在性爱上大胆出格的描写并未导致读者的不适?不仅如此,那些表面上很脏的片段甚至散发出某种奇妙的洁净感。一方面,是手术刀式笔法所带来的消毒效果(读者仿佛变成了妇科医生),但另一方面,那些描写又让人感到莫名的温柔和痛楚(就像你在忍不住触碰自己新鲜的伤口)。秘密仍然在于痛苦。她写的从来都不是欲望的愉悦,而是欲望的痛苦。”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很喜欢的舒伯特的那句话:我想歌唱爱,爱却转为苦痛。我想歌唱苦痛,苦痛却变成爱。
4. 《最后一刻的巨变》
格蕾丝·佩雷与安妮·埃尔诺有很多共同点。她们都是单亲妈妈,都关心并积极参与政治,都是坚定的左翼,以及,当然,都是伟大作家。她们的作品都少而精。尤其是佩雷——她近半个世纪只写了三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合在一起便是这部迟来的中文版。她们的不同在于,埃尔诺打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文体壁垒,而佩雷则将短篇小说这一古老体裁发挥到了极致;埃尔诺的文风倾向平民化,直接锋利,不加矫饰,佩雷却高贵疏离,充满狂野浓烈的黑色幽默和暗喻,有时甚至略显傲慢。但佩雷的美妙在于,她那被重重包裹的母性之爱就像枚动力强劲的心脏,使她那些几乎过于精巧的文本获得了一种悖论式的充沛元气,于是她最傲慢的时候也显得亲切,最好笑的时候也显得悲伤,最疯狂的时候也无比清醒,最温暖的时候也不失冷酷——而且将这些相对应的形容词互换位置也同样成立。
5. 《流浪的家》
我该怎样向你形容我所钟爱的安·帕切特呢?花生酱。那种柔滑。那种富有层次感的美味。那种营养。那就是她的小说带给我的感觉——或者更应该说体验。帕切特式体验:最容易让人困倦的家庭故事,最传统的外表和心理描写手法,最老套的结构推进和场景切换。然而。那么,秘诀何在?你也许会问。如香料般恰到好处的幽默?莫扎特钢琴曲般流畅鲜活的语感?细节丰富、质地绵密的电影画面感?这些都是,但又不尽如此。那里有某种类似生命体的无法言明的秘密。我只能举个不无象征意味的例子:“她露出微笑。即便是在黑暗中,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是的,我们也能看到。{p.s.不知为什么,尽管得过包括卡夫卡奖在内的许多文学大奖,但帕切特似乎在国内一直不温不火。我也向你强烈推荐她另一部叫《奔跑》的小说。你一定奔跑过,对吧?但我几乎敢肯定,看过帕切特笔下的奔跑,你要么会觉得自己根本没奔跑过,要么立刻想出门去奔跑。因为,有些事“只能被体验”。}
非虚构类
1. 《非物》
多么美的领悟:当你发现哲学不是用来指导生活,而是可以用来印证生活。那正是我遇见韩炳哲《非物》时的情形。我为什么选择住在乡间?我为什么有一屋子书?我为什么不喜欢电子书?我为什么热爱留下时间痕迹的旧家具?我为什么对各类电子社交媒体有本能的抵制和戒备?因为“信息不允许任何深入的关系”。因为“就其本质而言,信息是色情的”,所以“诗歌和我们色情作品式的、消费主义的时代不协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今天很少再去阅读诗歌了”——这里的诗歌完全可以替换成文学。不错,从很大程度上,这是一本冷静而绝望的书,但它本身就是一种希望:那些几乎能带来生理愉悦的警句,向手工造物时代如同寻找微弱灯火般的回望,对速度与碎片的质疑,对悠缓与完整的敬意。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如此讨厌一次性杯子,以及我的小说写作为何总如此缓慢,这两者看上去毫无关系,但其实有同样的原因:因为我不可能与一次性杯子建立深入的关系,而我总想与我笔下的故事建立尽可能深入的关系。{p.s. 韩炳哲同样是个会让人成瘾的作家,因此我想让你知道还另有一套他的文集,特别推荐其中那本《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
2. 《契诃夫传》
您喜欢契诃夫吗?(不知为什么,这里我想用“您”称呼,好像更有沙俄风味。)其实我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请原谅一个中老年乡下人的偏执——我觉得不读契诃夫是一个人这辈子可能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之一。就我而言,“契诃夫”这个词就跟猫薄荷对猫的作用差不多。我拥有整套的契诃夫小说全集。一旦心情不好或心情很好就会重读那篇《复活节之夜》。我搜寻与契诃夫有关的一切:图册,日记,创作笔记,评论专著……以及——当然——各种传记。这是最新的一部。也是最厚的(八百六十五页)。关于这本书我只想说这么多。{p.s.不过,我想跟你分享《复活节之夜》里的一句话:“为此我把他想象成一个腼腆而苍白的人,五官清秀,神情温和、忧郁。他眼睛里除了露出智慧以外,必定还闪着爱抚的光芒,以及一种难以抑制的和稚气的痴迷。”}
3. 《不惧失去,不负相遇》
我觉得你很可能会错过这本书,虽然它其实只有两个并非本质——但对目标读者来说却是致命——的缺点:译名和封面。它的原名直译是“失物招领”或“得与失”。它的作者是《纽约客》著名非虚构作家,曾获普利策特稿奖。以《纽约客》一贯那种镇定自若、夹叙夹议的雅致文风,她讲述了——或者说让我们体验了——她失去父亲的伤痛和得到爱人的幸福。更重要的是,通过无数极富表现力的细节,她提醒我们前者的必然和后者的偶然——两者都同样几乎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会失去他(她)!我居然会遇见她(他)!而对这本书的作者凯瑟琳·舒尔茨来说,这种偶然就更像是个奇迹,因为正如她所说,“爱情就像一个失踪者,而我们必须搜索的区域本质上浩瀚无边”。就在写这些话的时候,我一边翻书想找出最打动我的某个片段与你分享,但我发现自己只能告诉你一点,那就是每次我翻看这本书的时候,就觉得构成我的液体比重在迅速增加。
4. 《舒伯特的〈冬之旅〉》
还有什么比在冬日山间的夜晚,守在火苗跃动的壁炉边,用黑胶唱机听《冬之旅》更合适的吗?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合适——特别是如果你手边没有这本书的话。我们很多人与古典音乐的距离,几乎就跟绅士行吻手礼那么遥远。但这本书还远不止只是一部纯正的赏乐指南(它的作者,博斯特里奇,是当今最优秀的男高音歌唱家之一,且已演唱《冬之旅》套曲长达三十年),它同时更是一部杰夫·戴尔式的,旁征博引、摇曳多姿的跨文体随笔(因为博斯特里奇竟然同时也是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舒伯特生平、个人回忆录、乐曲评析、历史掌故、文化联想,甚至自然科学,都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方式被融为一体。比如,他告诉我们:“贝克特是舒伯特的伟大崇拜者,尤其是《冬之旅》。这部套曲有一种深刻的贝克特式品质。” {p.s.不知你有没有读过杰夫·戴尔,一个难以归类的绝妙作家。我译过一本他写爵士乐的书,《然而,很美》,怎么说呢,那是第一次,我在纸上听见了音乐。}
5. 《试论诗神》
我知道你有时会带着善意地揶揄我不读中国作家。所以这次我特意用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来压轴。但我估计你很可能没听说过王炜这个名字。简单地说,他是位诗人,而且,跟许多好诗人一样(比如艾略特和希尼),同时也是一位文学评论家。显然,正如韩炳哲所说,这种低知名度是因为他和我们的时代不协调。这部书也一样。厚达六百多页,抽象理论与具体阐析如科学与大自然般心心相印,严肃庄重,却又举重若轻。我得提醒你,它并不好读。虽然在我看来,哪怕光是看看书中引用的诗句就已值得。你问我为什么不推荐一本诗集?原因很简单:我推荐所有诗集——鉴于它们出版数量如此有限。你也许听说过雅众这个诗歌出版品牌,还有个巴别塔诗丛(其中有我爱的巴赫曼,《所有的桥都孤独》),对了,还有一本《反诗歌》,如果你喜欢波拉尼奥就绝不能错过……说实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去买所有的诗集,甚至不管好坏。就像唐·德里罗借小说中人物所说,仅仅是那些点缀着分行句子的大片空白,就让人身心愉悦。我突然想到,也许所谓去过“诗一般的生活”——人们常以讥讽加自怜的口吻说起——并不是要过得多么诗情画意,而无非是将生活排版成像诗集一样,也就是有大片空白:“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所以,为什么不现在就立刻关闭微信,扔下手机?反正你也已经看完了这篇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