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莉莉》:经历不可抗力的人,需要从文学中得到抚慰

笛安于2006年写就的短篇小说《莉莉》,在18年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以文库本的形式单独出版。

《莉莉》用一只漂亮女狮子莉莉的童话,讲述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在莉莉一生的相遇和离别里,有为了尊严而对着深邃的峡谷和炽热的火圈纵身一跃、从生到死的雄狮阿朗;也有莉莉年轻时未能察觉对其爱慕、年老时终于与其成为朋友的猎人。爱、尊严和背叛交织出了生命的琴弦,演奏着她劫后余生的命运和转瞬即逝的幸福。

1月4日,“《莉莉》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举办,《莉莉》的作者笛安,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杨庆祥,作家张悦然和凤凰网读书主编魏冰心就《莉莉》“命运”的主题、对“虚构”的思考、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等话题进行了分享。

书写命运,与其笔下鲁迅式的“拒奴”和“具足”

从古希腊《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到中国经典现代戏剧《雷雨》,命运的实现一直是文学作品中不灭的主题。《莉莉》所讲述的,也正是命运中说不清的东西。笛安说:“莉莉和猎人的关系,就是个体和命运的关系。”“动物,面对人类的力量无能为力,就像每个人面对命运。”《莉莉》描写出命运实现的时刻:“所有突然之间的离开,所有突然之间的失去。”

一名参加了问答环节的读者认为,《莉莉》讲的就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生命的不可抗性”。笛安十分赞同这样的理解。她说:“文学主要讲的都是不可抗力,大家都在各自的命运中挣扎,而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结果都是千差万别。”她还进一步从具体作品的主题谈到文学整体的意义:“文学书写不可抗力,经历了不可抗力的人也需要从文学中得到抚慰”。《莉莉》用富有创造性的语言捕捉到了在被黑夜般的命运笼罩的原野上,一切得到又失去的宝物、离散又重逢的人。

之后,杨庆祥又谈及阅读作品的方法论。他认为阅读优秀的作品,就是阅读“字里行间背后的关系,以及作家或者里面人物本身的精神状态,他精神的暗流”。而《莉莉》中的细节和风景的描写总能感动人心。因为那是莉莉在没有尽头的夜晚,像篝火一样燃烧的记忆的细节。是她一路牵肠挂肚地走过、坎坷曲折的人生所眷恋的风景。

杨庆祥也描绘出了《莉莉》作为文学世界有机整体重要的一部分,与其他历史作品交相辉映的互文性。他指出《莉莉》的结构,正是鲁迅作品与研究中的“拒奴”(抗拒为奴)的结构。

张悦然带领着读者们回忆了《莉莉》重要的细节,通过细节透视其结构的精妙之处。在小说的开始,猎人带着猎犬巴特猎杀了莉莉的母亲,并将莉莉在她母亲的皮上抚养长大。猎人总说“莉莉是我杀了你妈妈”“莉莉你不要再回来”,但正如猎犬巴特所抱怨的,猎人根本不在乎莉莉怎么想,因为“你永远忘不了你是主人。”莉莉和猎犬巴特都是猎人的奴隶,但猎犬巴特对猎人更有用、也更无害。而莉莉身上过剩的生命力对猎人来说是无用的,那正是猎人无法驯服的、命运般野性的自然。

张悦然强调:猎犬巴特的退场是小说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它飞速的衰老和突如其来的死亡象征着猎人的统治力的消逝。而在生命力的此消彼长之下,莉莉成为了猎人唯一可以依靠的动物。就像多年后简爱与失明的罗切斯特重逢,莉莉和猎人仿佛回到了最初陌生的相逢。但此时两个人的权力结构已经发生了颠倒。那时猎人可以随时用猎枪杀死酣睡中的莉莉,但他不会那样想。正如莉莉不会这样想,但此时她已经可以随时咬死这个衰老的盲人。

因此,《莉莉》不仅仅是爱的传奇,更是一个女人成长和解放的生命之歌。人的解放这把火炬,自五四新文学起薪火相传,一直在严酷的历史环境中为人们照亮路途的前方。“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在不可抗力中,人如何安置自己的生命?”《莉莉》就是回答这个终极问题的作品。正如杨庆祥所讲,他最感兴趣的地方就是《莉莉》如何“通过写作获得有限的自由和解放”。

另一方面,张悦然指出,莉莉的形象中,彰显了笛安独特的作者气质。张悦然认为那时一种“具足”的精神维度。《六祖坛经》有云“何期自性,本自具足”。鲁迅在《摩罗诗力说》等篇中将“具足”援引,为人的启蒙和解放指明方向。而在今天的会议中,张悦然指出,莉莉的形象就是少女笛安的形象,是“具足”的形象。狮子座女孩笛安的淡然和无畏,就是美丽的女狮子莉莉的自足和自我圆满。张悦然认为,精神圆满的秘密就藏在小说的对话当中。虽然《莉莉》是一部描写男女爱情的小说,但莉莉并不需要猎人和阿朗赐予什么,她一直有一个非常完整的世界。在男女对话中,莉莉从来不怎么被猎人和阿朗改变,她对自己的世界有着坚定的判断力。莉莉与男性的对话,不仅仅是和男性的对话,也是和自我的对话,是对自我的完善。“莉莉身上有笛安很女性的想法、很独特的自我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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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虚构”

笛安认为,支撑她写作的,一直是对“虚构”的思考。

她说:“最迷人的是如何用真实的经验去虚构”。从无到有,像用乐高积木拼出的一个平行时空。她谈到自己对“虚构”的理解:“渴望看到虚构的东西是人类的某种本能,人类对于不属于自己的经验,总是有一种探究的兴趣。”她还就此谈及写作这个行业要处理的核心内部关系:《红楼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关系,也就是“生活中经历的真实和虚构的世界之间的关系”。

杨庆祥认为,笛安与其他中国作家对比,突出的特点就是“回到虚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脉络中,杨庆祥指出,鲁迅以来,中国文学的写作基本上是问题导向,和社会的问题思潮结合得特别紧密,这是中国文学“贴地”的传统。而笛安为中国文学提出的新话题就是回到文学小说写作本身。杨庆祥认为,笛安的《莉莉》带领人们向内转,讨论文学审美和精神内在。新的写作规范和可能性就像向日葵一样在其中顿开。虚构就像《莉莉》中的狮子对着深邃的峡谷和炽热的火圈纵身一跃,是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敢。笛安和张跃然在写作中越来越向伟大的作家靠近,则是因为她们在落地之后,对于文学本身的认真和严肃。“认真地写,认真地想,也不停在需要我们开拓的地方去开拓,包括对虚构的认知,讲故事能力的看重。”

张悦然也认为,《莉莉》的故事有着完全架空的意义。她说,中国很多时候依然是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而笛安对虚构的追求,就是在中国“贴地”的文学传统的巨大引力的吸引之下,努力将想象力放飞的可贵追求。

此外,笛安还认为,文学写作的生涯就像长跑,而《莉莉》是最初写作充满乐趣的部分。透过晶莹的琥珀,她在《莉莉》中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我好年轻,以及年轻真好。这个比什么都珍贵”。“看《红楼梦》还是愿意看大观园”,而《莉莉》就是在她文学创作的百花园中最先绽放的风信子。而《莉莉》的虚构则是吸引她创作的春天。正因为春天的快乐和迷恋,她才会继续写作。

读者和作者的关系:陪伴与共进

在问答环节中,一名读者表示,笛安的书对自己是一种陪伴。笛安从作者和读者的相互关系出发,重视文学作品具体的读者,关注读者们的感受。她认为,一部作品当中有观众席,有一个位置是留给读者的,这样的作品才是完整的。她表示文学作品是双向的。读者也赋予了作者使命感:“读者会等着你的作品,替他表达别人没有办法替他表达的东西。不管你写得好不好,你是陪伴了一些人的成长。”

杨庆祥则从读者的数量、水平和需求的变化出发,展望文学的未来。他认为文学的读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而且读者们对更高更好的文学作品的需求也在变大。年轻的读者们有着更广阔的见识和更深入的判断力。作者和读者应当相互促进,“如果我们写出好的作品就会有好的读者”。

张悦然则强调了阅读媒介,即虚构小说载体的变化对小说的影响。她认为,现在大家都喜欢故事,但是获得故事的渠道也变多了。小说是承载故事最笨重、最后被选择的选项。但她鼓励读者们“翻山越岭”,“后面有更好的东西等着你”。杨庆祥则表示:对故事的需求也受读者年龄段的影响。十几岁到三十岁的人对虚构故事的需求更大。如果人能一直保持对虚构的兴趣,能够被虚构感动,杨庆祥说:“你就一直保持住自己身上某一种灵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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