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写作”出圈了,他们为何能被看到?

近年,越来越多人开始尝试书写自我和他人的故事。

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各行各业,比如农民、矿工、医生、老师、司机、外卖员、快递员、保险代理人、公务员、程序员、检察官等等;他们记录下身边的故事,书写下真切的感受,让原本在他们生活圈之外的人们感同身受,为之震动;他们的写作,被冠以“素人写作”之名,已成为当下不可忽视的社会文化现象。

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项静经常在非虚构写作平台上浏览各类“素人写作”作品。纸质书里,她看过近年颇受关注的范雨素、陈年喜、杨本芬、秀英奶奶、姜淑梅、张小满、胡安焉、王计兵等人的作品。

“我在其中看到了文学的朴素、真诚,没有使用过多的文学技巧,却传达出了他们的爱与尊严,具有较强的感染力。同时也让我看到了更多普通人在生存与生活之间浮沉的景象,在经验和细节上超出的很多纯文学的表达范围。”

近日,项静就“素人写作”这一现象的起源、成因及其带给文学界的反思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项静


为了记录的“生活写作”

项静最早注意到素人一词,是在世纪初看中国台湾综艺节目的时候,里面经常称呼那种被临时发来的普通人为“素人”——他们不是娱乐圈的人,不以演艺和娱乐事业谋生,有其他职业,只不过因为某个主题比如美食、减肥、留学、游戏等,被邀请来参与节目录制。

而互联网兴起以后,各类新媒体非虚构写作平台上陆续出现了众多“生活写作”。这些写作者跟专业从事文学艺术的写作者不同,他们无意于启蒙、民族、史诗等概念,更多的功能是记录,并且在其作品中显露出不一样的写作特质,比如语言上更加通俗、直陈事实,较少虚浮的修辞。

2017年4月24日,范雨素在微信公众号“正午故事”发表自传体叙事非虚构作品《我是范雨素》,文章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就引来10万+的点击,并在各种媒介社交平台广泛流传。也是那一年,因病结束矿工生涯的陈年喜开始尝试散文、非虚构写作,他取材于乡土生活和矿工经历的《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一地霜白》同样受到了众多关注和广泛传播。

范雨素《久别重逢》


陈年喜《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在项静看来,“素人写作”之所以能成为当下一种社会现象,背后有几个因素:一是全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关注自我、表达自我成为一种基本素质和意识;二是新媒介的出现。传统文学期刊、杂志所无法容纳的写作形式,在新媒介上获得发表的机会,同时也找到了他们潜在的读者受众;第三,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和现象,在出版和媒介上获得广泛的影响,启发和鼓励了众多愿意表达的素人写作者。

是什么在吸引读者?

就市场反馈而言,不少素人写作者的作品深受读者喜欢。

据出版方向澎湃新闻记者透露,杨本芬的《秋园》印数已逼近40万册,《浮木》《我本芬芳》的总印数也都在30万册左右,2023年10月最新出版的《豆子芝麻茶》目前发货5.5万册,上市一个月就加印了,目前正在准备三刷。

杨本芬作品


而2023年3月出版的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成为豆瓣2023年度图书的榜首作品。出版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在微信读书上有20万人阅读这本书,喜马拉雅的有声书目前也有73万听众。

《我在北京送快递》成为豆瓣2023年度图书的榜首作品


对于这些,项静并不感到意外。

她说,首先,这些写作者的作品质量本身是过关的。朴实、准确、有感染力的语言,是作品成立的基础。其次,他们书写的是真实的生活。在这个技术越来越高、越来越抽象的世界上,人们对真相、真实的渴求其实是一种刚需。另外,他们的作品非常注重情感表达,比如《我本芬芳》书写了缓慢的家庭生活,亲人关系,满足了很多人的情感诉求。

“当然,宣传和发行也很重要,这些作品背后都有业内闻名的专业出版人的身影,这是‘他们’被看到非常重要的一环。”

姜淑梅《乱时候,穷时候》


作为概念的“素人写作”

在“素人写作”之前,文学界也有过“平民文学”“底层写作”等提法。

“‘素人写作’与‘平民文学’‘底层写作’有精神上的一脉相承性,不同之处在于更加强调写作主体是普通大众,自己为自己发言。”在项静看来,“素人写作”这个提法的主要意涵有两个,一是书写者相对于专门从事专业写作的人士而言,他们未进入专业体制和生产发表评奖的机制;二是普通人,社会大众的写作。

皮村文学小组的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


亦有学者认为,“素人写作”是出于宣传造出的概念,仿佛“矿工”“农民”“外卖小哥”等职业与“作家”“诗人”放在一起就格外吸引眼球。

而就写作者自身,不少人对于“素人写作”这类的标签也比较抗拒。

“在媒介时代,这些无法避免。”项静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每一种渴望被他人看见的宣传,都在创造概念,发明吸引眼球的方式,不管是专业写作者、网络写作者,还是学术写作。“而且我一直认为,当代文学领域的概念,都是为了说话和传达的方便才使用的。没有严丝合缝的概念,每一个命名背后都有例外,因为命名本身就是对刚刚出现的现象进行总结性的描述,为了对话者之间能更方便地彼此意会。”

“如果借助这些吸引眼球的说法,让一种生活经验、一类人群获得大家的理解,一种具有不同特质的写作进入文学市场,我是乐观其成的。”

期待的是多主语的表达

还可以看到,目前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的素人写作者,他们的“出圈”作品似乎多为非虚构或诗歌,小说较少。

项静认为,文体受制于作者的阅读、气质秉性和表达习惯,有的人适合写小说,有的人是不适合的。“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思路,小说还是不是一种有效的文学表达,如果对一些些作者来说不是,那么是不是去写小说就不重要了。另外,小说的发表和出版已经如此之多了,没有必要要求素人作家再去添砖加瓦,当然,他们自然而然地转型为小说写作者则另当别论。素人写作者最方便的文体形式是非虚构和诗歌,能够表达自我,完成自己的情感交流,写出自己的故事,感染了读者、丰富读者对生活的感受力,已经达到了很多小说所不能完成的功能。”

秀英奶奶《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不可否认的是,素人写作“出圈”,对传统、主流的文学发表路径也带来一些反思。

“我们今天的文学有许多问题,这是业界非常清楚的事情,批评家、作家们也经常自我批评。素人写作的出圈,其实也承担了这样一种吁求和想象。大量素人写作的出现,一定会带来一些启示和改变,比如文学表达方式上的纠偏。比如对各种生活经验的呈现,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各行各业,例如警务人员、教师、医生、工程师、公司职员、农民工、保安、卡车司机、大学生等的生活和故事被他们自己表达出来。”

但项静也不愿意特别明确地把这样一种压力给到素人写作,她希望对任何一种写作都以平常心去看待,不过分强调拔高。

“南师大的何平教授提过一个说法,‘多主语’的写作。我对素人写作关注,更大程度上是期待他们的写作与已有的各种写作方式,组成多主语的表达,一起形成我们时代思想文献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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