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海气寒——从沈尹默致潘伯鹰一封信谈起

“百年谁断——近现代帖学的振兴暨沈尹默 潘伯鹰 白蕉书法学术特展”正在上海程十发美术馆展出,观众可以在三位书法家笔端的气象万千之间回首近现代帖学的振兴之路。

沈尹默先生治学严谨,书法风格多样,大字雄健,小字精微。除了正规的对联条幅,再看他随意写就的尺牍手稿,会能感受到这位书法家另一番景象和性格面貌。这里有一页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重庆的尺牍,乃沈尹默写给好友潘伯鹰,无话不谈,颇有意趣。

沈尹默(1883 - 1971)


“百年谁断”展览现场,沈尹默不仅擅长写小字,大字也一流。


一个时代的审美,或是一个人的审美趣味,往往会因时空的转换而转变。时代与个人之间,对审美观的认同,又常常是互为屈从互为影响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就譬如我所经历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长头发、喇叭裤刚流行时,怎么看都觉得帅,等到它渐渐落伍,怎么看又都觉得土。那时来城里的打工者,对信息及流行的接收与消化都会晚一拍,人家都已经调频道了,他们多半仍以这种装束招摇过市,时髦未跟成反留下笑柄。不过此也难免,一个人真正能不为时代左右,所谓“立志不随流俗转”,那是很难得的。

沈尹默 行书《自作诗十六首》局部


书法的审美也有时代的因素,毋论尚韵还是尚法,尊帖或是尊碑,多少都会受时风的影响。虽然说“用笔千古不易”,然“结字因时相传”,每一阶段的流行书风,都会留下深深的时代烙印。康有为尊碑,沈尹默擅帖,其实真正的高手并不会把两者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碑具粗犷宏肆,帖有飘逸潇散,而书法能宏肆而潇散,则更见神采。康、沈都是立于时代潮头的领军人物,于碑于帖,各擅胜场。问题是我们的审美,会因不同的时俗而转变。即使是一件堪称完美的审美对象,但由于审美出现了疲劳,也难免见异思迁。

沈尹默 楷书《黄杨树子赋》


沈尹默先生是海派书法的一面大旗。于二王法书,褚遂良以及苏米诸帖,无论结构还是点画,均烂熟于心,临写起来是形神兼备,几乎无可挑剔。其功力之深厚、笔法之精到可谓无人可及。故谢稚柳曾评道:“秋明书法横绝一代……笔力遒劲,人书俱老。以论正书,盖数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抗战时沈尹默在重庆,闲暇时临帖无数,稍不满意就丢弃在字纸篓里。一次被于右任从废纸篓里检出一页沈临写的《兰亭序》,看了大为惊叹,即装裱成手卷而珍藏。类似的故事张充和也说过,那时她也在沈先生的废纸篓里“抢救”出好几件精品。

摄于1931年,时沈尹默任北平大学校长,展览资料图


然而,也许就是审美疲劳的缘故,美看多了就会有点麻木生厌。关于沈氏书法也常有论者觉得他继承多于创造,风格上似有一味甜俗之嫌。持此论者必搬出当年陈独秀语“刺”沈尹默的故事,也就是陈独秀初次到沈的寓所拜访,一进门就大声说:“我叫陈独秀,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则其俗入骨……”刘三即江南文士刘季平,是陈沈共同的好友。那首被陈独秀称作很好的诗,就是沈尹默醉中即赋的《题季平黄叶楼》:“眼中黄落尽雕年,独上高楼海气寒。从古诗人爱秋色,斜阳鸦影一凭栏。”刘三读了非常赞赏,就请沈用宣纸书写后贴在壁上,于是就有了陈独秀看见后的快人快语。那一年,沈尹默才二十五岁。

展览资料图,摄于1960年,时沈尹默在写春联,旁长髯者为黄葆戉


这一则故事对沈尹默而言,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它最早的传播者就是沈老自己,一九五五年,沈老在晚报上连载《书法漫谈》时,就首次将这段轶事写进自己的文章中。沈老说,也许是受了陈独秀当头一棒的刺激吧,从此我就发愤钻研书法了。可见在之前沈尹默于书法还未真正的发力,那么再大成就的书法家,都应有他的稚嫩期吧?沈尹默自然也不例外。此后,他首先取来包世臣的《艺舟双楫》细加研读,苦苦探索用笔法则。并从《龙门二十品》入手,而后《爨宝子》《爨龙颜》《郑文公》等,无所不窥。他曾自述于北碑中,最喜《张猛龙碑》,又参入《华岳庙碑》,着意于横平竖直,每作一笔,辄屏气为之,如此十数年不辍,在北碑中浸润了相当一段时间后,自一九三〇年始,先生自觉腕下有力,乃重新再学行草书,临二王、智永诸人墨迹,同时遍临褚书。沈尹默学书立意高远,他独上高楼,博览群书,深厚的学养和诗人气质,使他的字中自然有一种飘逸清雅的书卷气,郭绍虞曾评论他的书法“妙在熟中见生,功夫得力于字外,纯从学问而来”,诚然,字外的功夫,实为他人最难超越之处。

沈尹默写给潘伯鹰的尺牍手稿,管继平供图


近年来,沈尹默的书札时见于拍场,也许看惯了正规的对联条幅,再看看随意的尺牍手稿,会能感受到书家的另一番景象。古人云:“告不如简,简不如草。”此告即朝廷所书的诰令,书写时须极其庄重严谨,哪有朋友之间的书简随意?这里的一页尺牍,乃沈尹默写给好友潘伯鹰,无话不谈,颇有意趣: 

    今日之游至畅,乐极哀来,自是常理。归后稍事休息,床上偶一辗转,两腿筋竟大抽戾,曲辄不得伸,直辄不得屈,雅不似我腕之听命。而且酸楚不可耐,历数分钟乃已。困难中不得不仔细玩味,正可作一篇南岸移文读。今日妄论过多,合遭此厄亦未可知也。呵呵。但有话能欲谈,履川作字之遒肆,伯鹰之娟净,稚鹤之结实,皆我所不及。得此启示,受益良多。然却愿还以我之不足,略裁兄等之有余,此语想不讶也。至于船翁诗之华链,调甫句之新峻,亦为我所不能,到则却不敢恃己之短妄谈彼长耳。钝根人周旋于聪慧者之间,亦顿有聪慧气,自谓尚可教也。兄以为然否?三童子至可爱,小者尤逼人的非凡材,他日若有成,必在我辈上。但今日当且以凡材育之。眼前多可畏之人,使人发愤忘忧,大有不知老之将至之概,实佳幸事。兄等来日方长,或不如我所感之切迫也。一笑。所要诗别纸录一通附陈,希目入为荷。

伯鹰兄文几

                                                                          尹默拜上  四月廿一日

履川、稚鹤诸兄并候 

潘伯鹰


潘伯鹰也是现代著名的诗人,书法家,精于文史,对文学颇有造诣。早年曾创作小说《人海微澜》等,于报上连载时甚获嘉誉,引起大文豪鲁迅的关注。在书法上引沈尹默先生为同调,得力于二王、褚遂良一路。虽然沈尹默年长于潘二十余岁,但沈一直视潘为忘年之交,惺惺相惜,丝毫未有居高临下之意。而潘曾任章士钊的秘书,从辈分上说应是沈先生的晚辈,故谊在师友之间。据说能入潘伯鹰“法眼”的朋友并不多,其有名士风范,才情超拔,目无余子,难怪陈巨来笔下的“十大狂人”,潘当之无愧。

潘伯鹰在玄隐庐观赏碑帖


潘伯鹰,行书《自作诗》


这封书信未署年份,从内容以及沈潘之交往来看,应该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重庆。抗战期间作为陪都的重庆,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也集聚了大批的文化界名流。其时,由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江庸、潘伯鹰等人发起,还成立了一个饮河诗社,社友还有陈寅恪、吴宓、马一浮、叶圣陶、朱自清、俞平伯、高二适、谢稚柳等,阵容之豪华,一时无两。一九四三年春,饮河诗社社友在重庆红岩村举办了一次“雅集”,张宗祥、沈尹默、潘伯鹰、乔大壮、江庸、刘禺生、曾履川、吴稚鹤等人都参加了这次活动。沈尹默的此信落款为“四月廿一日”,是不是就写于这次活动之后?只能说存在这个可能。尤其是信中问候到的“履川、稚鹤”,都是参加了一九四三年春饮河诗社“雅集”的诗友。这两位是潘伯鹰的同窗好友,一为曾克耑(字履川),一为吴兆璜(稚鹤),皆属有学问的年轻人,也是书法家。沈尹默很谦虚,历数了年轻人在书法上的胜己之处,以示年轻人的可畏,以及自己和年轻人的交往也受益良多。

好友之间的通札总归是轻松随意的,此信的开首,说了聚会的开心以及过于疲乏造成回家的痛楚。然后还自己幽默一下,把伤痛归罪于可能是自己口无遮拦,“妄论过多”,然后“呵呵”两字,一笑释然。我们今天的网络语,常常于无法接聊之际,以“呵呵”代之,看来早已有之也。

1962年,上海美术馆隆重举办了一次沈尹默书法展;此照片是沈尹默、褚保权夫妇与胡问遂在看展时拍摄。“百年谁断”展览现场资料图。


沈尹默的此页尺牍,整篇自然流畅,一气呵成,它可能还不算是沈氏尺牍中最为出色精彩的,但比起他过于正式的字幅书写,此则轻松从容,飘逸多姿。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沈老已八十高龄,由于他双目高度近视二千二百多度,几近于盲,但他依然能凭手上的感觉,将字写得俊逸洒脱。一九六二年,经上海市文化局等单位筹备,上海美术馆隆重举办了一次沈尹默书法展。那时恰逢周恩来总理因公来沪,于是在百忙中也拨冗前去参观。那次观展之后,总理也请沈尹默写幅字。沈尹默认真默写了一首毛主席《沁园春·雪》。可能是面对总理,那幅字写得反而太拘谨了,写完之后沈尹默不满意,于是又重写了一幅。写第二幅时,沈尹默终于放松了心情,一挥而就,反而神完气足。总理自然是大智慧者,他笑着说:“两幅都写得好,我全要了!”

1960年7月29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颁发的聘任书,聘任沈尹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写得松,是书法的一种境界。当然,前提必须是具有相当功力的书家而言。若是不具备一定的条件,写得再松,那也不可能有什么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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