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确丧”不是绝望,是目光所及太过狭小

流行文化风云突变,我们似乎还没从“小确幸”中回过神来,最新的潮流已经成了“小确丧”。关于“丧”这一主题,前有彩虹合唱团的“感觉身体被掏空”,后有“致郁系漫画”《马男波杰克》,前有“反鸡汤”,后有“每天来点负能量”。最近的新材料则是一组题为“我们是谁”的六格漫画。这组漫画抛出三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要什么?我们做什么?回答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从公关、程序员、新媒体小编,到博士生和“青椒” ,不同的人群都参与了这组漫画。而第二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们要什么?不知道。我们做什么?无穷无尽的背锅、写代码、追热点、写论文和发论文……不仅马上要做,而且要日复一日地做下去。曾经的流行语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对比虽强烈,却依然有“理想”在焉。而到了这组“我们是谁”的六格漫画中,“理想”已无处可寻,“现实”却扑面而来。“我们”首先丧失了理想,继而又活在一个具有高度压力的“现实”之中,可谓全面“丧失”,一“丧”到底。

 

“小确丧”不是绝望,是目光所及太过狭小

“我们是谁”漫画

“小确丧”:“丧”的可控性

天天喊“丧”的当代年轻人似乎失去了蓬勃朝气,不再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一现象让不少人忧心。然而,仔细观察当代年轻人热衷的“丧”,其中却似乎存在着某种悖论。那些号称“丧”的年轻人,却愿意排队几个小时购买“小确丧”奶茶,乐此不疲地阅读和传播关于“丧”的段子。如此坚持不懈地生产一种“丧文化”,却正是对“丧”之意义的极致追求。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反讽。百度百科对“小确丧”的解释是:微小而确定的颓丧。其中,“微小”和“确定”缺一不可,它们将当下流行的“丧文化”与真正的绝望区别开来。“微小”使“小确丧”的吐槽行为不同于“骂街”:后者百无禁忌,是属于市井百姓的;前者则是优雅而节制的,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都市白领。在“丧文化”的代表作品、“致郁系漫画”的漫画《马男波杰克》中,喋喋不休地将“丧”之精神贯彻至极致的波杰克,正是一名中年过气明星马。而“小确丧”的“确定”一面则暗示着,生活虽然不如意,却是“可确定”、可把控的,远未偏离既定航线太远,因而也就不是真的“绝望”。

“小确丧”恰恰是在“丧”之中寻找一点意义的挣扎。“丧”是“小确丧”,这种挣扎也是“小挣扎”——是自嘲与吐槽,是反讽与幽默。在《马男波杰克》中,花生酱先生有一段名言:“宇宙就是一场残酷而冷漠的虚空。幸福的关键并不在于寻找意义,而是让自己忙于无关痛痒的废话。”所谓“幸福的关键”在于炮制出一堆“无关痛痒的废话”,正是通过言语的机巧来调适无力改变却又不得不忍受的生活。狂喜和悲愤,都是人所面对的对象超出了人的承受能力之时所激起的反应,但幽默却是一种冷静的、审视的态度,显示出的是人的理性面对对象时的可控制能力,是对于自我智力优越性的彰显。在这个意义上,“小确幸”和“小确丧”并无差别。如果说,“小确幸”是面对不可测的现代生活围起一块自留地以求“岁月静好”,那么,“小确丧”则是在这块自留地的篱笆被时代的狂风吹得摇晃之时,依然要声称:我可以把握这一切。

 

“小确丧”不是绝望,是目光所及太过狭小

动漫《马男波杰克》剧照

割裂于“社会”的“部落”文化

“丧文化”中还存在着另一种有关“多数”与“少数”的悖论。当代文化中流行的“丧”并非背离人群,不是像萨特在《恶心》中描述的、个体在面对外部世界时感到的存在主义孤独。正相反,“小确丧”恰恰以一系列的小团体为载体。六格漫画“我们是谁”虽表达了一种“丧”的情绪,但一切提问都不是以“我”而是以“我们”作为主语;豆瓣被视为“丧”的集中地,一些用户把豆瓣的口号“我们的精神角落”改成了“我们的精神病角落”,这里的形容词依然是“我们”;连被视为“丧”得最彻底的“神曲”《感觉身体被掏空》,也是一首合唱歌曲——只要仔细想想“合唱”已经在多少年前就退出了中国的流行舞台,就会发现这一现象并不寻常。“丧文化”的主要载体是段子,段子需要卖弄各种“梗”,而“梗”只有小圈子内才能共享,更需要有人“抛梗”有人“接梗”。“丧”恰恰不是游离于人群之外,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处在一个小团体中,彼此斗嘴、互相打趣,人们才越来越“丧”,并且“丧”得越来越起劲。

这一个个“丧”的小团体,正是麦克卢汉所谓在网络时代诞生的“部落”。在曾经,个人要么融入社会,要么成为绝对孤独的个体,二者必居其一。而在现在,个人如果与“社会”难以协调,却可以通过网络的帮助与其他相似的人走到一起,成为一个小“部落”。当人们无力把握作为整体的社会之时,却可以选择以“幽默”的方式来显示自己对于“部落”中的生存有所把握。“丧”在小圈子中的风行,正是网络带来的“重新部落化”倾向的最生动体现。不过,“部落”虽然是小团体,却不过是由类似的“个体”集合而成,而与真正的“集体”和“社会”之间存在断裂。日本学者东浩纪曾经区分了“现代的人”和“后现代的人”。在他看来,“现代的人”可以通过社交,将个人的小故事与集体的大叙事连接起来;“后现代的人”则沉浸于个人的小故事,却丧失了与大叙事之间的联系。东浩纪引用科耶夫的观点,进而指出:人性应该是与自然进行斗争,而动物总是配合着自然生存,“后现代的人”呈现出的正是“配合着自然生存”的动物化倾向。“丧文化”就是后现代人类在小“部落”里编织出的种种小故事。一方面,这样的小故事因与大叙事断裂而显示出一种近乎无意义的“丧”,但另一方面,通过自嘲与反讽,这些小故事也帮助人们得以“配合着自然生存”,不是反抗,而是与不得不身处其中的周边环境进行磨合。

一旦洞悉了“丧”并不是绝望这一点,也就不必对当代年轻人中蔓延的“丧”之风气过分焦虑。“丧”的问题并不在于消极,而在于目光所及太过狭小。走不出“小部落”,也就无法摆脱“丧”。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曾提出一种“社会学的想象力”,即:当人们在自己的私人生活中感到焦虑之时,应当运用这种“社会学想象力”,将“环境中的个人困扰”上升为“社会结构中的公共论题”。这样,人们才会对自己习以为常的环境产生新的认识,进而参与到社会公共论题中去。“丧文化”中的吐槽,正是这种“环境中的个人困扰”。如果想要摆脱“丧”,就不能只在这个同质化的“部落”中来理解问题,而应当在“社会”的视野下来对自己的焦虑不安进行理解、进而尝试解决。年轻人用“丧”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其中蕴含着反抗与改变的因子,但只有摆脱“丧”,才有可能开创反抗与改变的积极行动。

对时代精神的不屑

最后,“丧”的风行让人想起鲁迅在1919年写下的一段文字。鲁迅指出, “国人的事业大抵是专谋时式的成功的经营,以及对于一切的冷笑”,并担忧这样下去不仅无法出现尼采式的超人,更会出现“类猿人”式的未来人。为此,鲁迅给出了自己的期待: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随着贫富差距的扩大和社会阶层的固化,当代年轻人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只需按部就班就可获得进身之阶。这不免导致社会情绪的两极分化:一头是成功学的泛滥,是打了鸡血的“创业大潮”,是传销;另一头则是“丧”,是“葛优躺”的梦想和“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这与鲁迅写作时代的病症如出一辙,要么是“专谋实式的成功的经营”,要么是“对于一切的冷笑”。而鲁迅担忧未来人会变成“类猿人”,这不就是躲在小部落里“小确幸”或“小确丧”的、东浩纪笔下呈现出“动物化”样态的后现代人?当代中国社会过分追求意义、竞争过分残酷,确实存在不少荒诞之处。提前声称“我很丧”,和90年代王朔的名言“别把我当人”,以及曾经泛滥的“我是屌丝”一样,都是以刻意边缘化的姿态表达对于时代精神的不屑。不过,“丧”和“冷气”只需动动嘴皮、伪装优越,是面对艰难时最轻便的做法。“向上走”也许充满荆棘,却恐怕才是通往高贵的真正道路。(文/罗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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