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0年2月2日,陈桥驿。
夜色如墨,一场密谋在夜幕的遮掩下悄然进行。
这是后周都点检(禁军统帅)赵匡胤的行辕。赵因屡立军功,深受周世宗的赏识与信任。周世宗病逝,继位的恭帝年仅七岁。前一年深秋,风闻割据山西的北汉会合契丹,准备攻周。后周宰相范质等不辨真假,“仓卒遣将”,正月初一就决定派军权在握的赵匡胤前往抵御。赵于正月初三离开都城,当晚宿于开封东北四十里的陈桥驿。
北征前,京师已经风传“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富室或挈家逃匿,独宫内不知”。此夜,赵已醉眠帐中,他的弟弟赵匡义(后改名光义)却在军中频繁活动。诸将皆为赵匡胤的亲信,一拍即合,于是一起去找赵匡胤的掌书记(秘书长)赵普。赵普也说:“主少国疑,安能定众?”天刚亮,赵普即带兵变将士来见赵匡胤,力劝他抓住时机,自立为帝。赵大帅尚未答话,一件黄袍已经披在他的身上,众将一起下拜,山呼万岁。
赵匡胤讲了一番世受国恩、于心不忍之类自谦的话后,接着厉声对部下说:尔等因贪图富贵而拥立本帅,必须听从本帅的命令,否则这个皇帝我不能当!随即约法三章:对后周的太后与幼主不得惊犯,对后周的公卿不得侵凌,对朝市府库不得侵掠;服从者有赏,违命者族诛。然后率军返京。开封守将石守信等也都是赵匡胤的“义社兄弟”,开门迎入。“入城之日,市不改肆。”
几乎兵不血刃,就更换了一个朝代。因赵匡胤在后周任归德军节度使的治所在宋州(今河南商丘),遂以宋为国号,定都汴京(开封)。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
赵匡胤
正月初四,即该年公历的2月3日,赫然载入了世界编年史。2月在中国古代实属多事之“春”,仅以上旬为例:
2月4日(1403年),明成祖朱棣改北平为北京。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其第四子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从封地北平起兵南下,夺得帝位,改元“永乐”,又迁都北上。
2月5日(249年),曹魏发生“高平陵事件”。魏明帝死后,文武大臣曹爽与司马懿共受遗诏,辅佐年仅八岁的齐王曹芳。曹爽对司马懿深有疑虑,暗中削其实权,并派自己兄弟统领禁军。司马懿见形势不妙,“称疾,不与政事”。曹爽不放心,派亲信李胜去“看望”。司马懿装痴卖傻,喝粥时让粥流满前襟,说话语无伦次。李胜回报曹爽:“司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曹爽放松戒备,于2月5日(魏正始十年正月六日)陪幼王离开洛阳去谒祭魏明帝的陵墓(高平陵)。司马懿见时机成熟,下令关闭洛阳城门,占领军营武库,又亲率精锐扼守洛水浮桥,以断曹爽归路。这一切只发生于半天之间。事成,司马懿遣使去见曹芳,声称只想罢免曹爽,别无他求。但当曹爽交出兵权后,司马懿即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将曹爽兄弟及其亲信一网打尽,处以死刑,并诛灭三族。自此曹魏政权便归司马氏掌握。
2月5日(756年),同样在洛阳,安禄山登位称帝。
2月6日(1904年),日俄战争在中国领土上爆发。
2月7日(318年),汉王刘聪用药酒毒死已成为他俘虏的晋愍帝司马邺——司马氏的后代。晋愍帝被俘后受尽侮辱。一次,刘聪秋游出猎,命司马邺身穿戎服,手执长戟,为车马前导。又一次,刘聪大宴群臣,要司马邺为宾客洗爵斟酒;酒过三巡,刘聪要如厕,又命司马邺手提马桶盖,在他身边侍候。即便如此,司马邺也难逃一死,死时仅十八岁。历史就这样嘲弄着老谋深算的司马懿。
2月8日(1234年),金哀宗自缢,蒙古兵入城,金国灭亡。
2月9日(826年),宦官刘克明等将荒淫无度、日日以“打夜狐”(深夜狩猎狐狸)为乐事的唐敬宗杀死。
2月10日(589年),隋将韩擒虎攻入建康(今江苏南京),于胭脂井中俘获陈后主及其妃嫔。陈亡。
……
这几张异代相接的日历,似乎浓缩了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刀光剑影的历史。但毋庸讳言,“陈桥兵变”收拾了残唐五代那种乱糟糟的割据局面,使中国再度回归一统,从而建立了与“盛唐”并称的“隆宋”。
由于战乱的弭平,人民得到了一定的休养生息。以租佃关系为特色的新的土地占有方式与剥削方式(土地买卖、实物地租、契约关系等),使佃农对地主的人身依附相对松弛;加上圩田、荒地的垦辟,耕艺的改良,单位面积产量的提高,使农业发展大大超过了唐代。手工业如丝织、瓷器等呈现五彩缤纷的景象。造纸、冶矿等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商品货币的流通,更使一些大城市乃至中小城镇空前繁荣,夜市不禁……印书业(木板、铜板)普及推广,布衣毕昇又发明了活字(胶泥)印刷术,火药与指南针(水罗盘)取得重大的技术突破,前者广泛应用于军事(火炮、火箭、火球等),后者促进了航海事业的发展。这三大发明对世界历史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马克思曾予以评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兆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却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经济学手稿·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
在数学、天文学、医药学等领域,宋代也居于全球领先地位。
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博士说:“谈到十一世纪,我们犹如来到最伟大的时期。”他认为这一时期中国的“科学与文化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但“隆宋”并未“隆”于政治。
于是鲁迅先生辛辣地说:“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伪自由书·电的利弊》)
祖先发明的印刷术,排出了中国血泪交织的痛史。千年后的今天,我写北宋的悲患与风流。
苏轼,元·赵孟頫绘
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6年1月8日),苏轼出生于眉山(今属四川)纱縠行的一户人家。其时赵宋王朝建立已近八十年,在“升平图”的背后,封建专制社会固有的弊端已开始显现。天边不时有电光闪闪,雷声隐隐。
苏轼既然选择了这个山雨欲来的时代,必将在成年后经受暴风雨的敲打(据他本人说,他生日摇篮的上方闪耀着不祥的星座——摩羯宫,与韩愈相同,注定要经受许许多多的磨难,碰上各色各样的流言),直到晚年再贬渡海,还被穷追不舍。当时他写过一首题目很长的诗:《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一个“戏”字,可以概括他平生对待风雨的态度。诗中之句更显示他从容不迫的气概,有一种超常的人格力量融贯其间:“……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急雨好像有意激发他的诗兴,天上的云电也为他梦中得到的好句而改容变色,并对他年衰语工感到惊奇,而这妙句蓬莱宫中的仙人们已久未听过了。
自然的风雨化作内在激情,他的心灵与外界共有一种生命律动。浪漫主义精神在这里被表达得再淋漓不过了。清人汪师韩评此诗曰:“行荒远僻陋之地,作骑龙弄凤之思,一气浩歌而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足当司空图‘豪放’二字。”
赵匡胤登基后,曾赋《咏初日》曰:“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的确,他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霸才,镇压了后周残余势力的反抗,削平荆南与湖南两个藩镇,又先后灭了后蜀、南汉和南唐。宋太宗即位,拿下北汉,吴越王钱俶又来归顺。不过与汉唐相比,赵宋版图最小,后晋石敬瑭出卖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仍在辽国手中,西夏也在宋辽之间朝秦暮楚。但在赵匡胤心目中,外部威胁远不及唐代藩镇割据、奴才欺主的教训更为深刻。藩镇之所以敢同中央皇室对抗,在于他们“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为了防止别人也再搞一出“黄袍加身”,赵匡胤全面加强了中央集权制。除了将握有重兵的将领解除军职(即“杯酒释兵权”),又在各路设置转运使,将一路所属州县财赋,留下“诸州度支经费”,其余全部运至京城。这便是所谓“强干弱枝”之术。
进一步便是分化事权、互相牵掣之法,仅举几例——
禁军由“三衙”分掌,但“三衙”有握兵之权,却无发兵、调兵之权,后两权在枢密院,而枢密院又不能直接掌握军队。南宋朱熹曾说:“枢密院号为典兵,仓卒之间要得一马使也没讨处。今枢密院要发兵,须用去御前画旨下殿前司,然后可发。”实际上,发一兵一卒都要皇帝画旨。
实行更戍法,让士兵经常换防,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状况。
提高御史台、谏院等台谏官的地位,许其风闻言事,纠举、弹劾各级高官,特别是宰执大臣。
为了安抚人心,赵匡胤保留了后周整套官僚机构,却不让留职人员有相应的职权,而是另派官吏,让他们在头衔上带着“知”“判”等字眼,去行使实权。这样逐渐形成了官与职殊,名与实分,官、职、差遣分离的状况。“官”只表明一个官员的位品,作为领取俸禄的依据,“职”只是荣誉头衔,只有“差遣”才拥有行政权力。但对后者又实行三年一易的制度,使其频频调动,不得专权。
鉴于唐代科举中主考官与被录取的门生结成政治联盟、进行派系斗争的教训,赵匡胤下诏禁止进士及第者称主考官为“恩师”、自称“门生”;后又举行殿试,由皇帝亲自录取进士,录取者便成了“天子门生”。在重文轻武的宋代,科举是加强皇权的重要措施。
由于怕臣僚有自强之志,赵匡胤一方面鼓励他们“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置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另一方面倡导黄老之学与佛经禅理,以使士大夫少其奔竞之心。
宋初在地域上的广度虽有所减削,但统治的密度却大为增加。
宋太宗赵光义继承其兄“先本而后末,安内以攘外”的衣钵,曾说:“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若无外忧”的“若”字,很有意思,说明并非没有外忧。《宋史纪事本末》卷七载:赵匡胤于乾德三年(965)八月设置贮钱的“封桩库”,打算蓄满四五百万后,向契丹赎买幽燕之地;如果不成,“以二十匹绢购一胡人首,彼精兵不过十万,止费我二百万匹绢,则虏尽矣!”表明他把兵力消耗在对内作战上,待到勉强统一,已经没有向外进攻的锋锐了。
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鼓足勇气,乘灭掉北汉之势,移师攻辽,企图一举收复燕云地区。宋军初战获胜,但高梁河(今北京西直门外)一役遭到辽军夹击。宋军大败,太宗中箭,急乘驴车逃走,从此不再亲临战场。雍熙三年(986)宋军再次伐辽。东路军于岐沟关(今河北涿州西)溃败,西、中路军被迫后撤。西路军杨业由于得不到主帅潘美的支援,在陈家谷口(今山西宁武东北)战伤被俘,绝食三日而死。太宗从此放弃了收复燕云的计划,采取守势。辽国却转守为攻,不时南下侵扰。
景德元年(1004),辽承天皇太后、辽圣宗又大举进犯,回避了对一些城市的攻坚,直趋黄河岸边的澶渊(今河南濮阳附近),逼近宋都汴京,宋廷一片慌乱。大臣王钦若主张迁都升州(今江苏南京),陈尧叟主张迁都益州(今四川成都),只有新任宰相寇准等少数人力请真宗赵恒亲临前线,以振士气。真宗进入澶州后,两军处于相持局面,结果在当年十二月与辽国订立了“澶渊之盟”——(宋以辽承天后为叔母,每年向辽输纳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两国自此相对平静了一段时间。危机过后,王钦若转而攻击寇准,说他把真宗当作“孤注”一掷,订立耻辱的“城下之盟”。寇准因此被罢相。
宋与西夏的关系更令人头疼。北宋初年,党项族首领李继捧是一个比较软弱的人物,而宋太宗多少还有些树立威信的兴趣,通过一些谈判,继捧入朝,献出四州。但继捧的族弟李继迁闹了分裂,重新宣告独立,并向辽求援。辽立即册封继迁为夏国王,并把义成公主许配与他。宋太宗任命李继捧为定难节度使,并赐名赵保忠。保忠向宋廷保证继迁决心悔过,太宗又赐名李继迁为赵保吉。宋廷以为这样一来,西边仍然是赵姓的天下。可是,李继捧失败了,匹马逃回。李继迁则不管自己姓李姓赵,是继迁还是保吉,终于夺回祖先的地盘。真宗即位,承认继迁独立的事实,并授以节度使。继迁却看准了宋王朝的虚弱,向西扩张,拿下灵州(今宁夏宁武),不久将灵州改为西平府,建立了他的王国。李继迁后来战死,子李德明即位,在攻略河西诸州后与宋修好。宋册封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每年“赐”银一万两、绢一万匹、钱二万贯、茶二万斤,并重开榷场,进行贸易。
德明死,子元昊继位,将都城兴州(今宁夏银川)升为兴庆府。宝元元年(1038)筑坛受册,国号大夏,并撕毁勉强维持了二十年的宋夏和约,屡犯宋境。宋朝在西边驻军三四十万,但因诸将直接听命于朝廷,作战时互不联络、相援,难以合力攻敌,三川口(今陕西延安西北)、好水川(今宁夏隆德北)、定川寨(今宁夏固原西北)三次战役,宋军大将刘平、石元孙被俘,任福、葛怀敏等战死,伤亡惨重。而辽兴宗又于庆历二年(1042),趁宋朝疲于西线战事,以武力恫吓手段,迫使宋每年赠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庆历四年(1044),元昊在内忧外惧(时辽在边境筑城调兵)的形势下,愿与宋重订和约。双方议定:西夏取消帝号,仍由宋册封为夏国主;夏国对宋名义上称臣,宋廷则“岁赐”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二万斤。另在各节日和元昊生日,再“赐”银二万两、银器二千两、绢帛衣着等二万三千匹、茶一万斤。是时苏轼九岁。
外忧日甚,而宋代君臣仍以“天地父母”自居。吃了败仗,说是不屑与“犬豕豺狼相较”;进贡财物,说是“大富家舍施乞儿”。
宋太宗所谓的“内患”,是指臣僚政变、百姓造反。对前者,采取了上文所述的一系列防范措施。对后者,则袭用宋太祖的养兵制度,每年招募兵士,特别是荒年募兵,把大量饥民、流民,即所谓“失职犷悍之徒”,这些本来足以危害王朝基础的社会力量,转化为维护专制统治的军事力量。
而当时较为清醒的士大夫所认为的“内患”,则是冗官、冗兵和冗费三大公害。
以冗官而言,由于分化事权,互相制约,造成重床叠架的官僚机构。宋真宗时,文学家柳开以“十羊九牧”为喻,形容机构的臃肿。加以政权扩大科举,按考生总额十分之一的比例加以录取,社会上各式人等,连和尚道士在内,都来应试,“以一日之长决取终身富贵”。仁宗时更下令“试进士诸科十取其二”。北宋统治者想通过这种办法,让地主阶级各阶层的政治代表参加到政权中来,由此调节这个阶级的内部矛盾,加强封建专制的基础;同时也吸收少数平民,正如荒年募兵一样。
真宗时确定对官员三年一“磨勘”的考核制度,一般官员只要无大差错,每三年便可迁转一次,逐步爬上高位。而只要达到一定级别,都有“恩荫”亲属为官的特权。这种特权可使中上级官员的子孙、兄弟乃至亲戚、朋友、门客、医生,免试获取官职。
宋朝是一个官僚的乐园。中级官员,特别是高官的俸禄优厚至极。宰相、枢密使正俸中的月钱即有三百千之多,这笔钱可买一百余亩良田。月钱禄粟之外,又有春冬服、随从衣粮和餐钱,还有茶酒厨料、薪蒿炭盐、饲马刍粟、米面羊口之给等。清代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评“宋制禄之厚”时说:“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即便比较正直的大臣如寇准,生活也十分奢侈。他的侍妾蒨桃曾写过一首诗予以规劝:“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廿二史札记》
冗兵,由于募兵养兵制而急剧膨胀。宋代兵士的口粮、月钱和衣服,数量颇为可观。此外还有各种特支、赏赐,戍边者有特赏,征行者有预支和额外添给。即使在正常情况下,一名禁军年支达五十千,厢军三十千。仁宗时蔡襄做过一个统计,朝廷百万大军的费用,占国家全部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五。后来张载说:“养兵之费,在天下十居七八。”朱熹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财用不足皆起于养兵。十分,八分是养兵,其他用度止在二分之中。”
冗费与冗官、冗兵紧密相关。加之朝廷大兴土木修造楼堂寺观,仁宗后宫数千人,宫廷赏赐动以万计。赵翼提过这么一件事:古代冬至日皇帝一年一度的祭祀南郊,在宋代改为三年一次。为什么呢?因为每祀一次,“大小各官皆得荫子”,“此外又有赏赉”。因“浮费之多”,“不得不改为三岁一举”(《廿二史札记》)。这一切靡费,再包括每年缴纳辽、西夏的岁币及其他赠礼,使王朝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即所谓“积贫”局面。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统治者拼命扩大赋敛,加重徭役,残酷地盘剥与压榨黎民百姓,即上文所引“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而官员、豪强、大商人也利用各种手段兼并土地。仁宗即位时,品官形势之家占田已达天下田畴之半。土地兼并(高利贷是其重要手段)使“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后来更发展到“一邑之财十(之)五六入于私家”。欧阳修在《原弊》中这样形容:农民“一岁之耕供公仅足,而民食不过数月,甚者场功甫毕,簸糠麸而食秕稗,或采橡实、蓄菜根以延冬春”。司马光在其所上《劝农札子》中,也描述了一幅惊心的场景:“今农夫苦身劳力,恶衣粝食,以殖百谷。赋敛萃焉,徭役出焉。岁丰则贱粜以应公上之须,给债家之求;岁凶则流离弃乡,转死沟壑。”
这里提到了“徭役出焉”,宋代的差役极为繁杂,但官户可免,商人也大都“赋调所不加,百役所不及”,僧道、女户(女子为户主)、单丁(家中只有一个男丁)亦不负担。徭役按户等分摊。仁宗时,韩琦上疏:“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皆役名)。有孀母改嫁,亲族分居,或弃田与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单丁,规图百端,苟免沟壑之患。”韩绛也提到:“闻京东民有父子二丁将为衙前役者,其父告其子曰:‘吾当求死,使汝曹免于冻馁’,遂自缢而死。”
“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朱熹语)广大农民全然无力“举首奋臂”以求温饱,求生不能,赴死不甘,终于爆发了一连串的起义。而我们知道,按中国农民逆来顺受、忍苦耐劳的特点,必须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最最个人利益受到侵犯时,他们才会做出这个对他们说来颇为艰难的决定。
远在淳化五年(994),宋太宗曾不无得意地对宰相吕蒙正说:“朕躬览庶政,万事粗理,每念上天之贶,致此繁盛,乃知理乱在人。”不料吕蒙正避席对曰:“乘舆所在,士庶走集,故繁盛如此。臣尝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不必尽然。愿陛下视近以及远,苍生之幸也。”太宗闻言,“变色不言”(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三五)。然而正是这个贫寒出身的大官僚吕蒙正,每顿饭喝的一碗鸡舌汤,就须杀成百只鸡。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赵光义向吕蒙正夸耀天下太平之时,正是川蜀王小波、李顺起义之日。
积弱之势与积贫之势一样,在宋仁宗时也完全显露出来。由于对统兵将帅限制过多,使他们“不能自奋于一战”,再加上将不专兵和军纪不明,造成兵士骄惰不堪的积习。军兵“游嬉于廛市间,以鬻巧绣画为业,衣服举措不类军兵”(苏舜钦语)。“卫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给粮,不自荷而雇人荷之。”(欧阳修语)骑兵不能披甲上马,射出的箭在马前一二十步就坠落于地。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文官武将也参与了对商业利润的攫夺。他们霸占住许多兵士为自己服役。陕西一带,禁军中有“匠氏、乐工、组绣、书画、机巧,百端名目”。京畿附近的禁军也多被武将、戚里权近之家占为仆隶。
如果说“积贫”带有两重含义,即“三冗”所造成的国穷,以及向广大人民转嫁危机所造成的民贫;那么“积弱”也有两层意思,即对内日益不能控制农民的反抗,对外无力抵御辽夏的侵扰。
天空风云变幻,大地激荡不安。民愤,还有士愤,在沉郁中潜动、勃发,而后者更唱出了烙有时代印记的痛苦歌声。
本文摘自《苏轼全传》一书。
《苏轼全传》,洪亮/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好读文化,2023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