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现代艺术大家、美术教育家与美术史论家刘海粟先生(1896年-1994年)的首次书法大展“墨海龙蛇——刘海粟书法作品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以来,渐成中国书法界与艺术界的热门话题。
如何重看刘海粟书法?在作者看来,阅读或观赏刘海粟的书法,需要大处着眼,从笔墨的腾挪之间,体味书写的美感和趣味,注重于其用笔的内在精神力量,可以真正体验“笔力千钓”的视觉震撼。
中国美术馆“刘海粟书法作品大展”现场
张瑞田:大丈夫不从流俗——如何欣赏刘海粟的书法
黄永厚先生在北京居住的时候,我们常去他的府上拜访,听他品文论画,臧否人物,期间说到了刘海粟。对于刘海粟,他不做逻辑推论,就像他写文章,围绕一点着墨,把一个问题强调到极致。他说话的时候,我们就会抬高目光,看着他背后的一幅字,那是刘海粟送给他的字,内容是:“画品,大丈夫不从流俗。”笔墨苍厚,线质凝重,就像一个笨拙的耕夫在大地上推出的垄沟,曲中有力,直中有韵,写字人的性格特征昭然若揭。
每一次去拜访黄永厚,都会在这幅字前伫立,对“大丈夫不从流俗”若有所思。
黄永厚先生在书房,身后右侧是刘海粟所书的“大丈夫不从流俗”(局部)
也许,这就是我走近刘海粟书法的开始。
刘海粟是当代画坛的公众人物,知名度甚高,许多艺术圈以外的人对他也是津津乐道。我所知道的刘海粟,是人到晚年的刘海粟,他在改革开放后再一次进入公共视线时,已经是耄耋之年的人了。他的一举一动,映现着他的人生沧桑。那么,熟知刘海粟的书法,也就是熟知刘海粟晚年的书法。甚至可以这么说,刘海粟被人称道的书法,或者说他不断创作的书法,庶几是晚年所为。比如在黄永厚家中看到的“画品,大丈夫不从流俗”,就是证明。
对刘海粟书法的研读,就有了这样的限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刘海粟不是以书法闻达与世,他的声名源自于早年所从事的美术教育,以及他的国画创作。的确,这是刘海粟“品牌”和“资本”。也正是因为这个“品牌”和“资本”,凸显了他的书法存在。刘海粟晚年,那笔老辣、遒劲的书法,曾是一个时代的艺术光芒。
“刘海粟书法作品大展”现场展出的刘海粟书法局部
“刘海粟书法作品大展”现场展出的刘海粟书法局部
既然是一个时代的艺术光芒,我们就有必要看看刘海粟书法的传播途径。首先,是在国画创作时留在画作上的题跋。刘海粟艺术观念开放,这种开放基于他对传统文化的熟稔。他画画,下笔从容,气通万里,形神兼备,款识与笔墨相映成辉,潇洒自如,字清墨畅。刘海粟旧学基础好,跋语意味深长,书法功底扎实,显示出中国画家深厚的文化修养和渊深的艺术功力。与刘海粟同时代的画家,基本上都有一手好书法,比如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千等人,书画兼擅,影响深远。长于书法的画家,又具备一定的学识,就喜欢在画面上写下或短或长的跋语,深化画作的主题,提升画作的审美价值。第二,刘海粟的题词题签。刘海粟以98岁的高龄辞世,可谓年高寿长。一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取得了丰硕艺术成果的艺术家,自然被全社会拥趸,求字者络绎不绝。因此,刘海粟为不同机构的题词,为不同艺术家作品集的题签,便成为刘海粟“书法创作”的一部分。第三,友朋之间的奉送。刘海粟历事多,见识广,朋友众多,经常以书法相赠。他送给黄永厚的书法就是其中的例证。这些书法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读者面前,也成为刘海粟书法传播的一种方式。我对刘海粟书法的认知,离不开这样的三种方式,它是我接近刘海粟书法的桥梁。
“刘海粟书法作品大展”现场展出的刘海粟书法
美术教育家、画家是刘海粟两个关键词。因声名甚隆,书法亦成为他的另一个艺术标识,被称其为书法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的确,刘海粟的书法具有较高的艺术品质,鲜明的艺术特征,很高的艺术声望,当然是中国书法艺术长廊独特而耀眼的存在。
之所以把刘海粟书法看成中国书法艺术长廊独特而耀眼的存在,重要一点是刘海粟书法的生命质感。刘海粟弱冠学书,筑基深厚,秦汉碑刻,晋唐楷书,一并涉猎。在刘海粟的笔墨体系中,不难看出他是从宏观统领书法的意蕴,从感觉中体会笔法墨法的变化,因此,他不在点画的细节处着力,而是从灵性出发,释放艺术活力,体现笔墨间的生命质感。阅读或观赏刘海粟的书法,需要大处着眼,从笔墨的腾挪之间,体味书写的美感和趣味。刘海粟具有较高的驾驭笔墨的能力,这一点与他的绘画才能不无关系。他用笔沉实、泼辣,不藏心机,线条灵动,可以感觉出细微的绘画语言。他的楷书用笔一蹴而就,墨法的浓淡,飞白的迷离,宛如生命的呐喊;他的行草书笔调天然,草法规整,墨象变幻,颇具“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
刘海粟复杂的人生历练和多样的艺术才能,铸就了书法作品的独特意义。他不在意书法的整饬和精巧,而倾慕大朴大拙的书风;他看不起竞技书法体制中的竞争,愿意把艺术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投其所好,喜欢按照自己的感觉挥毫行笔,就有了我们所知道、所理解、所喜爱的刘海粟书法。这也是刘海粟书法人格化的成因。优秀的书法作品,都是人格化鲜明的书法。中国书法史中杰出的书法作品,字与人处于同一个水平线,看人是看字,看字更是看人。单纯的字,缺乏人格化关照的字,很难提升到审美的层面。刘海粟书法的人格化,就是我们不断解读、寻觅刘海粟书法的基础和理由。
“刘海粟书法作品大展”现场展出的刘海粟临散氏盘局部
当代书法创作和研究,渐渐掉入了技术的陷阱。当代书法教育,不管是院校培养,还是个人授徒,对一个字形和一个笔画的过度阐释,已经把书法教育严重庸俗化和低级化了。其实,书法学习也好,书法教育也罢,起到重要作用的艺术感觉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字的成型,一个笔画的出现,找不到书法家书写的感觉,很容易得出相反的结论。刘海粟书法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正是他的艺术感觉所带来的“惊人的一笔”,那一笔就是书法创作中的艺术积淀,就是书法创作中的灵感乍现,就是生命情绪所贯通的艺术表达。书法的艺术魅力由此而来,书法的艺术价值也因此而形成。
(作者系中国书协书法评论与文化传播委员会秘书长、艺术评论家)
谢天成:刘海粟书法的大气与逸气
刘海粟先生是中国新美术运动的拓荒者,“现代艺术教育的奠基人”,也是技融中西、艺通古今、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大家,我有幸在1982至1994年间追随先生左右,亲聆教诲,受益良多。
刘海粟手札局部
刘海粟先生在国画、油画方面的成就极高,表现手法上变幻莫测,但我以为,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他始终坚持书画并进,“以书入画”。刘海粟先生的绘画,正是得力于其书法用笔,而他在书法上的造诣也极深。
1921年,刘海粟先生随康有为先生学书法,深得康氏书学精粹,从《毛公鼎》《散氏盘》《石门铭》《石门颂》入手,又广涉唐、宋、明、清诸大家。1923年,他学习“康体”已形神俱似,甚至被康有为指定在赈灾义卖中“代笔”,但他并没有因此在老师和前人的影响下亦步亦趋,而是深入堂奥,博取众长,追求形成自己特有的风格与面貌。
刘海粟夫妇与谢天成(中) 谢天成供图
1982年,刘海粟与谢天成在黄山 谢天成供图
先生书擅多体,于篆、隶、楷、行、草各臻其妙,但无一例外都是坚持中锋用笔,因此他的书法作品显得凝练厚重,潇洒泼辣,大气、逸气、真气流衍,汪洋恣肆,他笔下的中锋线条,无论在书写性和写意性上都非常精湛,力度、厚度、深度,以及流畅性、空间性都很到位,要做到这一点,难度是极大的。我们知道,在中国传统书画的用笔中“侧笔”偏锋较易掌握,也较易出效果,但中锋用笔必须要有深厚的功力和对“骨法用笔”的深刻感悟,以气运笔,以腕着力,这是不容易做到的。先生曾向我讲解“中锋用笔”的奥秘:气沉丹田,意念在手,心力运笔,大臂运动(而非纯粹手腕运动),使无数的线点在一个平面上运动,从而产生力度美。为什么刘海粟先生许多绘画作品中的线条是一气贯通的,就是因为他是在运臂,不是在运腕,所以看他一笔下去,连绵不断,除了力量美之外,还有渴笔所表现出来的飞白,也是独具神韵,笔未到气已吞,与他的狂草《归去来兮辞》可谓异曲同工。这些作品“大巧若拙”。有些肤浅的人看不懂,以为很简单,但实际上,光是他的一根线,有些人一辈子都很难学到。
刘海粟手札局部
先生晚年书法以行楷为主,形态结构朴实无华,并不追求外表“光滑”“漂亮”,而是着重于用笔的内在精神力量,因此形虚而神凝,令观者真正体验“笔力千钓”的视觉震撼。
他的书写可实可虚,实为力量,虚为神韵,甚至大胆地运用破笔,笔锋破散,力量不散,虚笔“飞白”也意到。至于他书法之行气,更是呼应有,顾盼紧密。与此同时,他在浓墨、枯墨、湿墨的运用上也游刃自如,浓显骨魄,枯显苍润,湿显气韵,气息勃然。
先生书法能放能收,片纸尺牍、画作题款,结密流畅中见大气魄,而其擘窠大字造型结密,神完气足,尽显其过人的胸襟和精力。我亲见他在百岁寿辰时即席挥毫,写下巨幅对联“遍历五大洲四海风云,横跨三世纪百年沧桑”,笔墨之苍茫,行笔之力度,童心之稚趣,可谓进入炉火纯青、归真返朴之境界。
1991,刘海粟写给谢天成的信 谢天成供图
1985年,先生九十华诞庆典时曾对我说:“天成啊,我今年九十岁了,如果活到一百岁、一百二十岁的时候,我还要写字!”,这句话很令我感动,先生对书法艺术的重视与热爱,及其在书法创作上的卓越成就和贡献,永远值得我们学习与怀念。
(作者系知名画家、刘海粟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