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
拿破仑带两百名科学家去埃及,回来砸国库银子出了二十卷文集,洪堡一人赤手空拳出了三十多卷南美考察记录。这个永动机似的狂人一生都在这样工作,半年开七十七场讲座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搁一般人这都是吐血的节奏。
撰文▼毛樱桃(检书作者)
1827年冬,五十八岁的亚历山大·冯·洪堡在新建不久的柏林大学开办讲座,半年内不重样讲了七十七场,天文与诗歌,地质与风景画,火山,极光,地球磁场,气象学,人的迁徙,动植物分布……所有讲座无偿向社会大众开放,皇室贵族跟他们的仆役成了同学,学者专家与贩夫走卒抢座,更有半数听众是在那个年代与大学无缘的女性。报纸上登着场次预告,每当开讲之日街面交通堵塞,骑警疏导人群。不愿和女子与小人为伍的绅士们一边抱怨一边还得挤进听讲大潮,因为台上老先生是洪堡,全欧洲最负盛名的科学家探险家登山家。
亚历山大·冯·洪堡,被誉为现代地理学之父。
1859年春八十九岁的洪堡在柏林去世,葬礼由皇室操办,送葬队伍囊括科学界文化界名流,然而另有几万市民自发上街为他送行,其中大约不乏三十年前听他讲过天文地理的家庭主妇、“骆驼祥子”。洪堡是1789那一代人,法国大革命开始那年他二十岁,去巴黎背过沙子建“自由神庙”[注1],自由平等博爱的烙印一生不曾消褪,硬是在死后还有本事让柏林这个等级森严的城市再次短暂出现洪堡面前人人平等的局面。
洪堡在柏林出生柏林去世,其实大半辈子都在千方百计逃离这个地方,那时的柏林也确实不是什么科学发达人文荟萃之地,动物园天文台博物馆要什么没什么,当兵的倒是很多,满大街都是,全城所有公共建筑设有岗哨,普鲁士没有宪法没有国会,国王弗雷德里克威廉三世痴迷于军队制服,拿破仑曾说他真该去当个裁缝。1807年洪堡奉普鲁士国王之命出访巴黎向拿破仑告饶,谈判失败后他给国王写信说,柏林没有学术气氛在那里无法从事科研工作,不打算回去了,拿着普鲁士官饷赖在敌国首都一住二十年。
19世纪初的柏林大学
这件事我觉得可以从这么几方面来理解。首先,痴迷于某件事,比如科学,确实有助于脸皮变厚。其次,那时的欧洲毕竟经历了启蒙时代,普鲁士也遥望得到理性主义的光辉,虽然拉瓦锡(法国贵族,被后世尊称为“近代化学之父”)在大革命里掉了脑袋,科学家总体的地位毕竟不一样了,何况洪堡盛名如日中天,国王也不愿在聪明人堆里沦为笑柄。最后一点,洪堡这二十年也真没闲着,拿破仑带两百名科学家去埃及,回来砸国库银子出了二十卷文集,洪堡一人赤手空拳出了三十多卷南美考察记录。这个永动机似的狂人一生都在这样工作,半年开七十七场讲座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搁一般人这都是吐血的节奏。
The Invention of Nature: Alexander Von Humboldt’s New World
作者:Andrea Wulf
这本2015年出版的洪堡传记The Invention of Nature: Alexander Von Humboldt’s New World(台译《一个博物学家的自然创世纪》)在2016年获英国皇家学会科普书大奖。作者Andrea Wulf是现今炙手可热的通俗科学史作家,她似乎特别钟情十八世纪,上一本书Chasing Venus: The Race toMeasure the Heavens(粗译为《追寻维纳斯:测量天空之旅》)讲的是18世纪60年代欧洲各国天文观测者合作在世界不同角落观测金星凌日,整合数据后测算地球到太阳距离的故事(英文中维纳斯也意为金星)。在跨洋书信要走几个月从欧洲到印度须提前一年出发的年代,金星何时凌日已经能预测很准了,但这些人去了西伯利亚、马尼拉、墨西哥、塔西提还能不能活着带着有用的数据回来,这是最激动人心的地方。故事是好故事,可惜主角太多无法聚焦,窃以为倒不如大刀阔斧把三百页的书砍成一篇长文一定精彩极了。
Chasing Venus: The Race toMeasure the Heavens
Andrea Wulf
洪堡这本书正文也是三百多页,外加近一百页注释和二十页参考书目,感觉作者在浩瀚史料中已经不知忍痛舍掉多少珠玉,剩下这饱满的三百页万万再砍不得。这本书我是半听半读,适逢出门短程旅行,我们买了录音书在车里放,听到刺激处不禁大呼小叫:解剖电鳗被电得浑身抽搐,在热带雨林里钻进自制烤箱晒植物标本差点把自己熏成腊肉,湍流中翻船这拿命换来的标本又差点毁之一旦……不知道的大概以为我们车里有两位患者痛风发作传出阵阵惨叫。有时我们也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好象听得到潮湿黑夜里的虫鸣和江豚打的呼噜。其实有关探险的内容在这本书里所占比例不大,平凡的小城往事一样激动人心,比如二十五岁的洪堡和四十五岁的歌德在破晓前风雪中穿过耶拿小城广场去大学旁听解剖课,延续一生的友谊在毛头小伙和发福的中年人心中生长,与之一并珍藏的是被好奇心照亮的永恒的青春。
洪堡兄弟和席勒(左一)、歌德(右一)在耶拿
我得承认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对洪堡当年在科学界的盛名一无所知,更别提他对南美革命、美国浪漫主义文学、新艺术运动和后世环保理念的影响。的确,打开中学地理课本,等温线等压线这些洪堡创立的概念比比皆是,可地理不是副科么?现在还有几个大学有地理系?(先向地理系同仁赔罪)无知到这种程度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一定骇人听闻吧,那时洪堡在青年科学工作者达尔文等人眼中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听书的间隙我和家属胖虎聊起达尔文和洪堡。达尔文比洪堡小四十岁,跟前辈比起来他简直可以说不学无术,洪堡可以流利使用德法英西四门语言,他的文集很大一部分是用法语写的,在南美还学习记录了不少土著语种,达尔文似乎并不擅长任何一门外语,偶像出了新书只能抓耳挠腮等英译本面世。人家洪堡在跨洋科学考察之前花了至少一年时间准备,攀登阿尔卑斯山作地质测量收集生物标本,以供将来比较研究,达尔文在全球航行之前唯一的科考经历是去威尔士十天远足。
洪堡南美考察路线图
可是今天达尔文的名字家喻户晓,洪堡几乎已被世人遗忘。胖虎说,洪堡把自然比作一张网,看起来是一张网,其实是一棵树,还是达尔文说对了。表面上不同物种间相克相生的关系确似网状辐射交叉,“网”在当时已经是革命性理念,直接导致了此后生态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出现,然而在进化的时间轴上看,物种间一脉相生一层层分出枝杈的关系实为一棵树。其实也不能说谁比谁高明,搞科学是需要运气的,生在什么时代选了什么课题哪些学科在当时有条件发展,很多事由不得自己。
那洪堡到底有过什么贡献?具体的贡献数不过来,比如发现和定义地球“磁风暴”,画了墨西哥古巴和南美部分地区最早的地图……但要让两百年后的老百姓能说得出他的名字,必须有自己一套鲜明清晰的理论,这个理论他确实没有。那他就是一位对中学地理作出了重大贡献的思想进步人士?当然不是。如果说这本传记有什么瑕疵,就在于对洪堡在科学史上成就的分析没有完全深入下去,书中几章特别聚焦玻利瓦尔、亨利·大卫·梭罗等家喻户晓的名人在洪堡启发下取得何等成就,这几章都很好看,但梭罗的成就仍旧是梭罗的成就,不是洪堡的,那洪堡本人究竟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洪堡绘制的中美洲地图
几年前我在德裔美国生物学家Ernst Mayr写的生物思想史中读到一段话,大意是有两种生物学,研究功能的和研究进化的,也就是说生物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历史学。我这个门外汉当时受到极大震动,没错,自然历史博物馆我去过,但何曾用自己脑子琢磨过“自然历史”这四字的含义!其实这个名词被人用了两千多年,词没变,意思已经变了。“历史”在古希腊语中意为质询,直到十八世纪,所谓自然历史无非是对自然的测量和描述,没人真正在意“历史”一词何解,自然哪有历史?人有历史因为人的社会在变化,自然的变化谁看得见?
历史方面的研究也有,牛顿就曾计算过上帝到底哪年创造世界,就象个历史系的好学生,他的结论都是从史料里来的,圣经啊。发现美洲以后问题渐渐来了,为什么不同大陆上的热带雨林气候土壤条件完全一样物种却如此不同?这既不能用圣经解释也完全违背理性精神。而南美东岸和非洲西岸一些地区尽管气候很不一样物种却非常相似。就象在阿富汗发现蒙古人种,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历史问题。
洪堡漂流过的南美Orinoco河,流经今天的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境内
洪堡提出一个猜想,很可能历史上非洲与南美两块大陆是相连的。他没有更多的证据,也没再提过如何验证这一猜想,但就是他这一代人开始把“自然历史”中的“历史”一词当真,试图读取人类之前自然的变化,试图在三维空间中去研究一门四维的学问。洪堡三十几岁时曾想要写一本植物如何在全球分布的历史,后来写成了植物分布的现状,他觉得物种起源的问题不可解,放弃了。五十年以后达尔文发表了《物种起源》,这是一场接力,上一棒的贡献是不能磨灭的。
[1]见企鹅删节版Alexander Von Humboldt. Personal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the Equinoctial Regions of the New Continent. 前言55页。
(文/毛樱桃;编辑:胡子华;原题《大洋之外人类之前》;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