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大儒董仲舒说他的座右铭是:以义正己,以仁安人。用这句经典之语权衡张居正,他也做到了。他不但严于律己,对他的家人特别是子弟辈,要求也极为严厉。
张士佩是陕西韩城进士,军籍,万历八年三月出任四川巡抚后,奉敕清丈田地,将隐匿和诡寄在他人名下的全部清出,使得承受重赋之困的百姓,负担明显减轻;天全土司杨时春作乱,他派兵将其生擒。就是这样一位干练的巡抚,也不能免俗地给张居正送礼。张居正与之推心置腹,说我生平好荐举、援引天下贤能的人,后来进入内阁,进贤又是职责所在,首辅之位更易于援引提携,故我荐举的人尤其众多。有人从沉沦小吏登诸八座,成为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同我一起比肩事主。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也从不希望得到回报,因为荐贤本来是为了国家,并非想市德于人。而现在为我所引荐、提拔的人,往往用馈遗相报,一旦被我拒绝则心生疑虑,说:“丞相为何疏远我呢?”有人不能殚心任事,一旦被罢官则又责备说:“柄国为何不像起始那样,始终庇护我?”凡此种种都是流俗之见,并非大雅之材。古代义士所以酬报知己的,定是道义所在,又岂在区区礼节之间!萧何相国以韩信为贤则夜下追之,后见他背负汉朝则除之,这些做法都是为了国家出于公心而已,岂有一经荐拔,就能保其平生的道理?
张居正
张居正也承认,他的父亲、家人在荆州接受了一些馈赠。这种情况自张居正进入内阁到他去世的十几年间,不曾间断。隆庆三年,他给荆州知府赵贤去信说:“前老母、舍弟回。顽奴不知已擒获追并否?”从张居正去信的隐晦用语推断,这个顽奴打着相国的旗号撞骗他人。赵贤开始以为,张居正仅是做个样子,也就没有特别在意。后来张居正一再追问处理结果,又派锦衣卫把顽奴抓捕,经初步审讯,顽奴对诈骗潘姓士大夫之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按照明朝法律,“与受同科”,即出钱行贿的与接受贿赂的人都要接受同等惩罚,并且,按照审判程序,发遣以上的重罪必须经由巡抚、巡按一同向朝廷司法部门转呈。张居正得知情况后,既惶恐又惭愧。为此致信赵贤,商量变通处理。说我既不能禁止下人为非作歹,又因而连累他人父子前程,内心实在不安,现在犯罪的两个恶棍被监禁在锦衣卫,希望在此结案。我的个人意见是,不必送呈巡抚、巡按两院,请把盖有印信的揭帖(不属于司法正式公文)与犯罪人供认的招词,以及原赃银两一并差人,直接送给我。我收到后,将来文与赃款发给该锦衣卫,立案归结,二恶棍也就在锦衣卫处置,不用送刑部。这样处理既不伤潘氏父子前程,也不经由许多衙署,留下此案形迹。
张居正清楚,他这样做有违案件审理的程序。他援引现在各省布按两司,用印信关防揭帖,处理公事甚多的“依据”,倾情相告,说我身居柄国之位,承担重任,每天检点自己,想以身作则,为百官做表率,没有料到家中顽奴竟敢故犯宪条,孽由自作,死不冤枉,希望早点除掉他,以警其余。揭帖中开明已经监故即可,其赃银务必解来,是因二恶棍见到被害人的口词、赃物乃肯输服。而且,我的心迹也因处理这件事得以表明。
因此案未经正式的司法程序,没有留下更多原案资讯。从张居正的书信判断,这是张家的下人合伙诈骗潘氏父子,许以官职或科举之事,而潘氏父子也出了银钱请托。张居正不想让这件事为外人所知,一则有损相国的声名,二则为他人攻击自己提供口实。后来,在张居正的主导下,这两个恶奴被锦衣卫杖毙。
张居正对赵贤非常信任,出任首辅后,升赵贤为湖广巡抚,此举意在借重赵贤约束家人。如果家人有不法之举,他也能及时得悉,便于私下处理。张居正的父亲,性格磊落,好饮喜交,在乡里中颇有人望,儿子的成就让他很自豪,有意无意,到张府送礼的人着实不少。张居正对父亲感情最深,有些人与事,他不好也不敢明言,只好请赵贤来“把关”,说:
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藉公之威,明示两司及敝处守令诸君,但有如前所云者,幸即为擒治。其所请嘱,无问于理可否,悉从停阁;有强梗不法者解来,仆面鞫之,欲得而甘心焉。仆今待罪政府,兢兢自守,门户举动,皆诸差人所睹见。严之于官守而纵之于家乡,人其谓何?即诸君爱我,亦不宜用世俗相处也。仆平生耻为矫饰,其所云者,悉出赤悃,万维垂亮。
在给左都御史廖春泉的信中,张居正也承认,张家人虽颇知奉法,而小小的不干净未必全没有,对他们钳制管束一日不敢忘掉。
当时确有官员把重礼送到荆州,以图东山再起,对这样明显的贿赂,张居正的处理更为严厉。刘秉仁是张居正的进士同年,嘉靖四十五年出任郧阳巡抚,隆庆元年十月,因御史参劾他不职,用到南京衙门做了闲职。不久,因给事中吴时来等人参劾他曾疏荐太监李芳,被罢官解职。万历帝即位后,有巡抚举荐刘秉仁明达端方,干济有声,疏下吏部。张居正作为首辅,也认为刘秉仁过去在郧阳有惠政,无端被诬,召用有期,并与吏部商量,等有合适的巡抚空缺将他补用。但刘秉仁好像不能等待片刻,居然多次与吏部私下联系,还暗中透露张居正的意思。吏部尚书对张居正说,此公(刘秉仁)才能我也确信可用,无奈书信频仍,本部因此引嫌不敢用他。自此,张居正也无法讲话。不料,刘秉仁又到荆州张家以拜见同年长辈的名义送厚礼。
万历三年,张居正给他写了一封语气严厉的信,说刘的做法是欲速而反迟,求得而反失。张居正说,现在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我对有才之士的渴求远甚于士人对我的渴求。即便远在万里,沉于下僚;或身蒙訾垢,众所指嫉,如果其人真的贤能也一定要用。而你不以贤德之人自处,等待国家用人;相反却用集市做买卖的办法给我馈送厚礼,要挟我以必从,又想通过我的家人陷我以难却,你如此做法真的是太不了解我了。古人曾说,非其义而与之,如置之沟壑中。我真想不到,你把同年(进士)作为沟壑啊!以你的抱负、资历和能力,又当盛年,本来当下就应该起用。希望以后关门养重,召公之令,不期而至。如果一定要像流俗那样所为,舍大道而走曲径,弃道谊而用货贿,我不得已,必将你的事向朝廷揭发,以表明我公正无私。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既陷我于薄德,而公亦永无向用之路了,对彼此都有损害啊!
张居正通达人情世故,不是板着面孔的铁包公,他律己极严,对刘秉仁以行贿又近乎要挟的手段以图官复原职不留情面,后来也没有起用他。
湖广特别是荆州府、江陵县的官员,属于张居正家乡的父母官,对张居正也有照顾。万历二年,荆南道员施华江、荆州知府王古林动议,将荆州府中的一块淤洲送给张居正家,以贴补家用。张居正谢绝二人的好意,致信说:我家有薄田数亩,可免饥寒。老亲年纪大了,子弟头脑也不灵光,真心不愿广地积财,以增加自己的过失!而利之所在,怨之所积,相国家带头,百姓讨生活就更困难了。
万历五年他又给湖北巡按向程写信说:近日我收到家信,说你派人到寒舍送厚礼,我的弟弟因夙有省戒,不敢承领,已当即返还给你派来的人。你有新的职位,将离开湖广,不知是否完璧归赵?希望你查询后告知我。从前屡次承蒙你惠赐,俱未敢当,不料你又出此!广西巡抚吴文华也把厚礼送到张家,张居正屡次拒绝,说以后如果再送,不敢不以上闻。
张居正任首辅后,打着张家旗号招摇撞骗的事,明显比以前多了起来。这类事比较隐晦,现已真假难辨,但张居正时刻关注,一经发现,为免人们议论,多不经过官府的正规程序而以家法处置。
张居正的家乡,有个湖广夷陵州(今湖北宜昌县境)的人,张居正不知他的真实名姓,此人曾在荆州冯午山公处,代班坏事。隆庆四年,在仪真地方,搭一油客船来京,沿途即诈称是张家人,船上还挂内阁牌面,又诈写张居正的拜帖,见河道总督翁大立时,翁总督也为他所诳,给予照身批文(在护照上有批示),因此一路上免抽税,打过关,一直到通州张家湾。张居正得知后,立即差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把他拿送法司,发边远充军。岂料此人诈骗之术甚高,至戍所后,又诈称张居正家人,竟然诳惑宣府总兵纵令脱伍。万历元年,此人又到江西清江(明朝临江府治)诈骗。操江巡抚(设应天)将其抓获后,因不知此人的真实来路,于是从轻杖责后就把人放了,并把此事告诉了张居正。张居正致信说,我素重名节,虽亲子弟,无敢以毫厘干预官府。三年前,曾有一家奴指称小儿名目,诳人三两银子,当即送本府杖死。可恨此棍,无故随处打网,诬人名节。幸亏你发觉有诈,本希望为我重加惩治,以除祸本,奈何又从轻处理放了他。他现在漏网,将来又不知做出何等事情。如果他尚在发配的地方,希望从重惩办;如果已经逃脱,希望密派逻卒,连同逃奴朝吉一同捉拿归案。
运河是南北经济的大通道,在此诈骗的也不乏其人,张居正只好刻一块信牌,发给各过往地方官署,凡是打张家旗号的人,一律收捕。万历二年,张居正交代漕运总督王宗沐:近来运河上的奸人动辄打着张家运送米物的旗号,四处诓骗骚扰,屡加惩治仍不歇止。我现在朝堂为官,京城宅门,大小所用,即便朝夕两餐的花费,都是用朝廷给的俸禄换取,随用随花,连一年的积蓄都没有。况且,我出身贫困,老父母健在,尚须拿出微薄的俸禄寄给二老,哪里还会有其余的积蓄雇人做买卖!凡是打这类旗号的,全都是假的。考虑到诸位有所不知,也难以每个衙署都一一告知,现在出此僭越的举措,刻一道信牌,交付给各处过往紧要的官署收执,以便盘诘查验。借助王公的威重,照我名单所开的诸处,分给禁约,取具收结缴查。如有犯者,仍望即置之重法,以成全我曲廉小节。王宗沐果然按照张居正的请求,后来抓获冒充张家的人,将其杖毙。
张居正雕塑
万历七年,张居正又得知有棍徒假名张梅,自称张居正家人,于江南北一带贸易,督漕侍郎江一麟也为其所诳,给予牌票,全免关税,又擅乘驿传有所求索。不久,张居正之子张嗣修将其拿获,交官法办。张居正随即告诉江一麟,说小儿居家闭门诵读,即便我家乡荆州的官员,也很少与他接见。四方相知故交每有惠赐,一毫也不敢领,岂能差人到远处去从事贸易!此后再有奸人假称我的族姓家人,不论真伪即置之重法。如江公不忍加刑,希望差人拿解来京,愿得而甘心焉。仍乞通行漕运衙门,严加缉访;有重令脱逃者,将官吏提究。
权之所在,利也归之。给张家送礼的名堂许多,为张居正父母送礼,有孝敬长辈之意,如果又是张居正的同年交好,就会令张居正很难拒绝,这种情形下,张居正也偶尔略收一二。
父亲张文明去世后,张居正在京守制,又辞去朝廷俸禄,亲朋好友以吊唁的名义送礼,张居正也一概拒绝。有济世之才的凌云翼是张居正的同年进士,时任两广总督,他拿出自己的薪俸要帮衬张居正。张居正对他坦露初衷,说我自任官以来,对四方的馈遗虽然一概拒绝,但于一二相知故交,偶尔也有非常少的接受的情况。现在连相知故交也不敢领受,这并非自绝于长辈。因我现在暂时留在朝廷,承蒙君父非常之恩,艰巨之托,不得不弃家捐躯以图报称。故上不受国家的俸禄,下不受朋友的馈赠,以图国家之事,而不敢一毫有所希冀,这才让我的内心稍安。伊尹一介不取,故身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人不以为非;诸葛孔明言:臣死之日,不使家有余财,廪有余粟,以负陛下。我虽然不肖,也愿意向先贤学习。如果辞去国家俸禄以沽名,而又接受私人馈赠以自润,上欺其主,内欺其心,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湖北布政使杨柏是河南商丘人,也是张居正的同年进士,他以年谊吊唁,又欲亲临荆州祭奠。张居正得知后对他说:除皇帝召见、赴内阁处理事务外,我每天闭门守制,不在私宅接受宾客的吊唁,四方相知故交送来的奠礼也一切谢却。诸位同年虽然属于世谊,与众人不同,但我也不敢承当。谨把你写的祭奠章稿先寄回放在先人的柩侧,我老父地下有知,必定深深感谢。至于丰厚的奠礼实在不敢领受。等我明年南归时,一定亲自到府上表达谢意。
甘肃总兵陈锐给张居正送厚礼,送到京城相府,且以问遗老母为名,张居正以无因至前,殊为惊讶,但又不好坚拒,只好委婉谢绝,而陈总兵没有回信,张居正担心捎信的出现差错。张居正还得知,陈总兵于其他官员皆有厚馈,忧虑以前钻刺之风殆将复作,遂给三边总督郜光先写信,请他戒谕:今朝廷圣明,功罪赏罚一秉至公,营求打点皆为无用,唯有竭忠尽力报效国家,才是正道。
张居正有时迫不得已,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是让对方安心。万历八年,云南巡抚饶仁侃送礼,张居正考虑到边方将帅数千里路途,如果一概不收,也令人不安,于是象征性地收了眼掠及催生杯二件。张居正还询问,催生杯不知何物所造?何所用之?便中示之,以广异闻。
高尚志,曾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参议,他的女儿嫁给张居正季子张懋修为妻。万历元年,高给张居正送礼,这本是亲家之间的礼尚往来,但张居正也予拒绝,并把他编纂的《帝鉴图说》赠送高尚志一部,还说是他的妻子寄给令爱的薄仪,希望收下。
万历二年五月是张居正的五十岁生日,广东巡抚张守约送厚礼,张居正回信说:贱日有惠,概不敢当,辄用归璧。极知公厚意,中心藏之,此后幸无烦差人于寒舍问遗,恐涉形迹。还有的官员已经解职,把厚礼送到江陵张家,张居正一再讲:仆于交际之礼久已旷废,又严饬族人子弟不敢轻受馈遗,故虽相知亲旧有惠,概不敢当,并非故意与人违众,更不是沽名钓誉,实在是以当事任重,兢兢焉务矜小节以自完而已。
甚至有的人与张居正关系极好,送礼理由又特殊,张居正也予以拒绝。张居正与李春芳是同年,后又同在内阁,李为首辅,张居正居次。李春芳致仕后,二人仍保持书信往来。万历四年,有人传李春芳父亲去世,但张居正等了很久也不见同年向朝廷上请恩疏*,内心怀疑消息是否真确。次年六月,李春芳按例向朝廷请恩,并请张居正为他的父亲写神道碑,还把一笔润笔费送来。张居正对未能及时吊唁,向同年表达万分歉意,他接疏后即交有司复允,并说视常典有加。但还是拒绝了这笔颇为可观的润笔费,并请李春芳派来的人带回,答应秋冬时节将神道碑写好呈上。数日后,赐原任少师大学士李春芳父李镗祭葬如例,加祭二坛。
张居正教子极严,不但各省督抚及各边大帅,俱不许之通书问,即京师要津,亦无敢与往还。“盖欲诸郎君继小许公事业,预养其相望耳。”吴善言是直隶成安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万历六年因考察卓异,由山西右参政升为浙江巡抚。吴一直想找机会向张居正表示谢意。张嗣修中进士后,吴善言送礼以贺。张嗣修将此事告诉父亲,张居正令嗣修将礼物璧还,还专门询问吴,退回的礼物是否收到。
张居正家被查抄时,论救的人包括申时行、于慎行,他们都称其收受礼物于朝中官员则不敢,于边远地方则有之。但在张居正的书札中,又以拒绝边帅及边方督抚为最多。万历七年,他与两广总督刘尧诲讨论吏治时慨叹道,自嘉靖、隆庆以来,地方大员接受下属的馈赠几乎成为惯例,而交际太多,费用太大,又成为各省的通病,其中以两广最为严重。说他自进入内阁到现在,仅拒绝两广官员的馈赠就不止万金!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我屡次代皇上拟定严厉的谕旨,奖廉惩贪,也真心想以身作则,共成廉洁正直的政治风气!
张居正也确因拒绝收礼而遭到过报复。傅应桢任知县时,给张居正送礼遭到拒绝,而他送得一次比一次贵重,甚至声称把自己佩戴的白玉送给张居正。张居正对此颇为不解,说前次与你相别时,我曾以“守己爱民”四字相规劝,因而你屡次送给我的厚礼,我都不敢接受,原因很简单,唯恐与我平日规劝你的话相违背,也有亏你坚守自己的节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屡次拒绝而你却仍然馈送不已,而且送得一次比一次厚重,莫非你觉得我是因为嫌少而馈送越来越多吗?至于你声称把腰间所佩戴的白玉送给我,这更令我惊异,你想一想,这样的宝物从何处得来?恐怕并非一个县令所应该有的。张居正拒绝馈送,又揭了傅知县的短处,自此,傅应桢对张居正既畏惧又痛恨,出任御史后,多次参劾张居正。
地方官为张居正及乃父建坊表,张居正却看得很透,甚至预言了自己的下场。
陈以勤是张居正的老师,后又同朝为内阁大臣,他的儿子陈于陛于隆庆五年任湖广巡按时,在张居正家乡倡议做表闾之事,且态度坚定。张居正此时任内阁大学士近五年,此举显然有讨好之意,但也是惯常做法。家人把这件事告诉张居正。张居正予以制止,他对陈于陛表示,他既惭愧又惶悚。当张居正得知表闾还要垂念先世时,他说这是重仆之不德也,说自己的曾祖平生急难救困,曾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假如表闾这件事让先人所知,决不会忍心以此困我家乡父老,以自炫其闾里。而且,今年楚中遭受水灾,少省一分,小民则受一分之赐。在我寒门少此无损纤毫,而取多益寡,在乡人则有大惠。万望体谅,希望此举停下来。
后来,表闾的事情由湖广巡抚汪道昆、郧阳巡抚凌云翼二位进士同年提议,由湖广布政使司分守荆州府的官员和荆州知府具体落实。张居正先给汪道昆写信说:“以前就知道你为我建坊之举,已预先陈述我的至诚,没有料到你已下令,我且愧且感。况且荆州连年水灾,仆方欲救之而不能,而敢为大役以招致众怨吗?且仆前已有二坊,省此不为缺典(仪节),而益之乃足以重吾过。”
隆庆六年正月,张居正又给荆州道府写信予以劝阻,说荆州连年水灾,民不聊生,再加上大工程役使,致使百姓心生怨恨。我家有薄田数亩,足以维持一家生计。我又时时把俸禄奉上老亲,也有美食为宾客之费,家不患贫。而诸公所馈赠的铢两都是民膏,我有何功承受、何德享受?我刚刚给汪、凌二公写信,诉说我内心的极度不安,希望你们再把我的意思转达,一定把工程停下来。如果不停止,就像我当面对你们说的那样,以建坊的工料费作为废辽王府的价款,交政府抵扣财库作数。我虽说对家乡没有什么德政,但也惧怕敛怨以加重我的过错。
万历九年,郧阳巡抚杨俊民也要为张居正建坊表宅,张居正颇感无奈,回信说:“数年以来,愚父子表坊已六七座。已写信给敬修,即便建坊表的公文已发,大功已举,也恳请停止。”
张居正回乡葬父,万历帝接连下诏。江西临江人朱琏为御史时,取好张江陵,为入幕第一客。万历八年,时任湖广巡按的朱琏提出在荆州为张居正建三诏亭,以彰天眷、垂永远。张居正的回答带着真挚,似乎也以看透世间一切的口吻预言了自己故去后的结局,颇令人唏嘘:
吾平生学在师心,不蕲人知。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况欲侈恩席宠,以夸耀流俗乎?张文忠近时所称贤相,然其声施于后世者,亦不因三诏亭而后显也。不榖虽不德,然其自许,似不在文忠之列,使后世诚有知我者,则所为不朽,固自有在,岂藉建亭而后传乎?
且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
张居正并不看重世俗眼中的“三不朽”,他执理不疑,秉道而行,连万世之是非都不在意,又岂能为一时之毁誉所羁绊!他敬佩嘉靖初年的张聪(谥文忠),但他认为,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要超过张文忠。他见惯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夏言如此,严嵩更如此。他预言自己也不能免。这些悲剧,难道是个人的原因吗?无良法,何来善治。没有良好的制度,再高明的智者也逃不脱“高台倾、曲池平”的宿命。
沈德符写《三诏亭》,专文评论说:江陵以天下为己任,幕客中有人称颂他的相业,他回答说:“我非相,乃摄也。”“摄”字对于江陵柄国而言,固然没有错,但数千年历史,也只有姬旦、新莽二人可谓“摄”,至江陵,可称为第三人吗?
万历八年春季,他因弟弟张居谦去世,决意奏请回乡,但奏疏用语不说“乞休”,而说“拜手稽首归政”,如此,则皇上俨然已是成王了。晚年亦自知身后必不保,因为骑虎之势,自难中途而下,所以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昙阳子(王锡爵女)称江陵为一世豪杰,王锡爵惊骇之余而信服,故入都后不再与江陵作对,反而愈加调护,也是用化女之言也。不错,张居正任首辅之初,皇帝尚年幼,他不止一次对人说,主上聪睿异常,又纯心信任,即便成王之于周公,恐怕也未能如此。
(本文摘自林乾著《柄国宰相张居正:权力之变与改革人生》,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