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书探索了脑内的两个系统:意识和无意识的运作情况。作者米尔福德地区神经内科医院主治医生埃利泽·斯滕伯格(Eliezer J. Sternberg)不仅探究了意识和无意识的平行运作,更关注它们怎样相互作用,从而创造人们的生活体验,维持人们的自我感。人脑中的一些无意识的机制以种种独特的固定模式引导着我们的行为。本文集中关注以下问题:如果有人生来就没有视力,这个人还会对“看见”这件事有概念吗?还能够在心里观想人和物吗?而这些盲人又会在梦中“看见”什么呢?本文节选自《神经的逻辑》。
造梦机器
2003 年,葡萄牙的睡眠研究者发表了一则大胆的声明,认为失明的人——而且是先天失明的人——能够在梦中看见图像,就像阿梅莉亚所宣称的那样。
这项研究的主持者是埃尔德·贝尔托洛(Helder Bértolo)教授。研究者招募 19 名被试开展了一项睡眠实验,其中 10 名是先天失明者。这些被试在自己家中睡觉,头皮贴上电极,让研究者连续两晚记录他们的脑波。他们每晚都会被闹钟吵醒四次,然后向一只录音机讲述自己刚刚梦见的情景。第二天早晨,这些失明的和视力健全的被试要在一张纸上把自己的梦境画出来。为公平起见,视力健全的被试在画的时候要闭上双眼。
在不知道作者的情况下,贝尔托洛和同事用 1—5 的分数给每幅作品打分,其中 1 代表没有意义的涂鸦,5 代表细节翔实的描绘。他们认为,梦境中的图像越是清晰,就越容易被描画出来。当然了,被试艺术才能的高低可能影响评分的结果。为了排除这个影响,研究者让两组被试都闭上眼睛,尽最大努力画人的形象。下面就是他们画出的人 :
(左)
(右)
你能分辨是谁画了哪一幅吗?左边的两幅是视力健全组画的,右边的两幅来自失明组。你猜对了吗?在我们看来,要分辨它们的作者是很难的,几位研究者也同意这一点 :在给这部分画作打分之后,他们发现平均而言,两组被试的艺术才能没有多少差别。
那么那几幅表现梦境的画作又如何呢?同样,贝尔托洛没有在两组的分数之间发现统计上显著的差异。失明组和健全组的画作表现出了同等的视觉特征。比如看下面这一幅 :
这幅画描绘的梦境是海滩上的一天,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表现的现实生活场景 :空中太阳闪耀,头顶鸟儿飞翔,你和一名同伴在一棵棕榈树下休憩,附近有一条帆船驶过。你在心中想象这幅画面时,似乎很难抛开其中的“视觉”成分,因为你正在体验着它。然而,画出这幅作品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阳光和飞鸟,也从没见过棕榈树和帆船。
这是否证明了盲人也能在梦中看见图像?先别急。能画出梦境,未必说明这个梦是视觉的。假设我给你一块拼图,让你闭着眼睛,去触摸它的边角、弧线和突起,然后再叫你把它画出来,你也能做到的吧?虽然你始终没有看见它的样子。
因此,这些画作虽然惊艳,却可能证明不了什么。但也别忘了,这些睡眠研究者开展的不只是一项行为测试而已,他们还记录了被试的脑电图。他们在其中寻找的是一种叫作“α 波阻断”的现象。当一个人身心放松、闭上双眼,没有主动想象某个画面时,他的脑电图上就会呈现 α 波。当你“清空脑子”的时候,你的脑波就以 α 波为主,比如在冥想者的脑中就可以检出这种脑波。而反过来,α 波阻断就是 α 波消失了。一般认为,当一个人体验到心理意象时,就会发生 α 波阻断 ;这不仅包含主动观看四周时的视觉意象,还有我们在头脑中想象某个事物时调动的内心意象。研究显示,如果你要某人回答一个无须动用视觉意象的问题,比如“马萨诸塞州的首府在哪里”,他的脑电图中就不会出现 α 波阻断。而当你问他“你家里是什么样子”时,脑电图就会显示,他的视皮层出现了 α 波阻断,这大概就是因为回答者正在心中调动视觉意象的缘故。这个关联似乎在梦中也一样成立 :在 REM 睡眠阶段,α 波阻断的现象最为明显,而这个阶段也是梦境最为生动、最像电影的阶段。
那么,根据失明被试的脑电图,又能看出他们的梦境中有怎样的视觉内容呢?就像我们在视力健全者的身上观察到的一样,在失明被试的脑中,α 波阻断和梦境的视觉内容之间也有着清晰的关联。他们的画作越是生动,视皮层中的 α 波就越少(即更频繁的 α 波阻断),这说明他们的脑在加工更多的视觉意象。这些被试在人生中没有见过任何东西,然而贝尔托洛的实验却指出他们在梦中观想着各种画面。
这怎么可能呢?失明了一辈子的人,为什么竟能在梦中看见?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很难的。而且不出所料,贝尔托洛的结论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心理学家和睡梦研究者乔治·威廉·多姆霍夫(George William Domhoff)对贝尔托洛的研究提出了直率的批评。首先他指出,有充分证据显示先天失明者在绘画之类的视觉意象任务上和视力健全者做得一样好。我们在前面也提过,盲人的脑能够很好地补偿视觉的缺失,因而他们能够画出人的身体或是海滩的样子,也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就像那个拼图的例子一样,这个发现未必说明盲人能够在梦中看见。
可不还是有脑电图的结果吗?多姆霍夫接着指出,解释脑波向来是很难的,因为你根本无法完全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只能用过去的观察来解释眼前的现象:α 波表示身心放松、活动减少的状态,那么一旦观察到 α 波在某人的视皮层中消失,就表示这个人正在体验视觉意象—至少,在我们过去观察的视力健全者身上存在这样的关联。然而我们也知道,盲人的视皮层并非整天无所事事。假以时日,它会与所有其他感官整合起来,并保持它空间知觉与导航方面的核心角色。因此,当我们在天生失明者的脑中观察到 α 波阻断时,这也许(甚至很有可能)并不代表他和健康者一样真的看见了图像,而是代表了这位盲人自己的观想图景:那描绘的是一个整合了其他感官的生动场景,是一种类似于阿梅莉亚的“声音走廊”的内心提示。
无意识的心灵是一位故事大师。在睡梦中,它将脑干在REM 睡眠时的随机发放连接起来,编织成一个精彩的故事。在盲人的脑中,它又能用其他感官重建空间知觉,甚至创造出某种回声定位功能。不过,大多数天生失明的人都不觉得自己能在梦中看见什么。有调查显示,那些在 5 岁之前失明的人,都说自己没有体验过真正的视觉意象,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间做梦的时候。但如果是稍大的年纪失明的,尤其是在 7 岁之后,他们就能记得看见是怎么一回事,也往往能够想象并梦见视觉场景了。7 岁之后失明的人,的确能在梦中看见。
天生失明的人有着不一样的内心体验。在所有与我交谈过的天生失明者中间,只有阿梅莉亚宣称她做过视觉性的梦。不过我怀疑她的梦中体验更像是那条声音走廊。她的梦境充满感官色彩,将她的情绪和隐秘的身体感觉编织起来,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幻想。
我们已经知道,梦区别于现实的一个关键因素是前额叶停止活动。一旦摆脱了前额叶的随时检查,脑中的做梦回路就放开了手脚。它能制造出活色生香、身临其境、纤毫毕现的幻象,使得刹那之间,做梦者自认为体验到了某种超出日常感知的东西,只有苏醒之后才可能对自己的体验产生怀疑。阿梅莉亚的梦就是这种情况。
相比有意识的系统,无意识系统遵守的是另外一套规则。这两个系统的内部各有不同的加工过程,它们在白天容许我们开展自主的有意识反思,到了夜里又放纵我们踏上无拘无束的感觉探险。但是我们很少能一瞥这两个系统是如何运作、如何交互的。邦纳综合征、爱丽丝漫游奇境综合征和脑脚性幻觉都是它们相交叠的表现,在这些疾病中,由无意识回路产生的梦境侵入了我们觉醒的意识。不过,这些都是脑中的线路发生故障的例子。脑内的两套系统并不是被睡眠和觉醒截然分隔的,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也绝不仅限于发生幻觉之时。
将脑看作有意识和无意识这两套行为控制系统的结合,是大有裨益的一个观点,它不仅能解释我们的日常思想和决策中的微妙之处,还能解释人类的体验是如何遭到种种干扰和扭曲的。我们的脑中有一套底层逻辑,它决定了这两套系统相互作用的方式,以及当它们在加工信息的过程中出现空白和故障时,是如何做出或好或坏的补偿的。在失明状态中,脑会产生幻视或利用其他感官来重构视觉,以此填补知觉的空缺。在做梦时,脑的无意识系统会从脑干收集随机迸发的活动,并用尽量符合逻辑的方式将它们串成一个统一的故事,一场在我们入睡时贯串我们内心的包罗万象的幻梦。
《神经的逻辑》;作者:[美] 埃利泽·斯滕伯格;出品方:理想国;202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