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委托王韬编纂《洋务辑要》曲折

周振鹤教授2001年于《文汇读书周报》发表文章,题为《王韬晚年未完成的大工作》,次年发表《〈洋务辑要初编〉为何没有出版?》一文,介绍上海图书馆藏稿本107册《洋务辑要初编》,指出这套丛书未能出版,原因是张之洞觉得书稿“繁而不杀,无当著作之林”,要钟天纬加以删削,但钟天纬觉得丛书缺少自然科学方面的内容,价值不高,最终书稿没有付梓。周振鹤两篇文章后均收录于《知者不言》一书中。笔者依据近年新披露的王韬尺牍以及蔡锡勇致王韬电报,补述张之洞、王韬编纂这套丛书的曲折,丛书的编纂过程暴露张之洞对西学的了解仍属肤浅,王韬也有些不负责任,致使花费14000两银子编纂的这套书胎死腹中。谨供学界参考。

《洋务辑要初编·疆域门》


张之洞委托王韬编书

王韬因上书太平天国将领一事遭清廷通缉,1862年从上海逃往香港,1884年春得李鸿章默许返回上海居住,张之洞1884年夏到广州上任两广总督。督粤五年半后,张之洞树立起“后期洋务领袖”地位,引王韬为同调,但两人似乎没有在广东、香港见过面。

王韬


光绪十五年(1889)七月,朝廷命张之洞移督两湖,因等待新粤督李瀚章到任移交,到十一月才离开广州。为与盛宣怀衔接湖北煤铁各矿的开发,张之洞在上海停留多日,借住出使大臣行辕,也即苏州河北岸的天后宫后面。督粤期间张之洞大事兴作,除引进大型铁厂、纺织、枪炮厂设备外,还打算出版一套“洋务丛书”,进一步树立洋务“教主”形象。赴沪之前的九月初旬,张之洞两次发电报,希望委托王韬“翻译新得西书”,并请他到广州面商大计,王韬以身体抱恙、不能远行为由辞谢。(陈玉兰辑校《弢园尺度新编》下册第597页)

十月十七日(11月7日),张之洞让署两广电报局总办沈嵩龄(沈小园)发电报给王韬:

来电已呈帅览。道躬抱恙,未能来粤,弥劳盼仰。帅意拟辑《洋务丛书》,分疆域、军制、刑律、税则、学校、国用、官制、商务、工作、邦交、教派、礼俗十二门,或采近作,或译新书,欲得熟悉此中情形而明其体要者,非公莫属。拟即在沪纂辑,沪有西儒,能操华语者,亦可延致襄理,以资考证。应用翻译由粤选派,馆所经费均易措办。公得怡情著述,兼资颐养,谅所乐从。如属可行,请拟办法,酌定经费寄示,以便转禀。弟嵩龄顿。十月十七日。(《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第8册第527-528页)

电报大意是,拟请王韬编纂《洋务丛书》,分疆域、军制、刑律、税则、学校、国用、官制、商务、工作、邦交、教派、礼俗十二门。在此前后,王韬有一函致上海文报局王心如(王松森),称:

乃不谓香帅谬采虚声,远烦征辟,承命繙译西书,此固平生之所好,惟是久病不痊,文字因缘,早经屏弃,鼠须侧理,视作畏途,安东之招,敬谢不敏。抑弟有请者,香帅节麾赴鄂,当必取道申江,孱躯稍健,或可执贽往谒,若非粤中书局中书,随地可译,或以译本,或以原书,授弟删述,自能报名,又何必跋涉长途,再劳往返。曩者丰顺丁中丞命弟删削《地球图说》,亦于下闲居,执铅以从事,该在家则心志不纷,出外则酬应必广也。如能以此意婉达之香帅之前,感荷弥量。特复电音,可否以公务为请!(田晓春辑校《王韬日记新编》下册第730页)

此时,王韬已得知张之洞将在上海停留,故以老病为由谢绝赴穗。1889年12月,张之洞交卸两广总督前往湖北上任,途中在上海停留七八天,主要是请盛宣怀到沪面谈湖北的煤铁开发,重中之重则是大冶铁矿。李鸿章任湖广总督期间,盛宣怀曾组织调查勘察湖北各地矿产,大冶铁矿是盛宣怀督同洋矿师发现的。张之洞此时最头痛的问题是,从欧洲订购了大型炼铁设备,还没有落实到大型优质铁矿,处于找米下锅的慌乱状态。盛宣怀“献出”大冶铁矿,解了张之洞燃眉之急,也奠定了两人长期合作的基础。

除盛宣怀、王韬外,张之洞在上海还要会见一个与这套洋务丛书有关的重要人物:驻俄德等国公使许景澄。张之洞与王韬在上海谈话的具体内容,暂时无从知晓,但此次见面敲定了《洋务丛书》的构思与编译班子的组织。本来,张之洞让他的门生王咏霓与王韬一起负责编书事宜。不久,张之洞把王咏霓调往湖北,《洋务丛书》的编纂变成王韬一人负责。若王咏霓不走,这个计划或许不会执行得如此糟糕。

王咏霓


据蔡锡勇致王韬电报,译书“工期”定为一年半,如从光绪十六年(1890)正月起计,应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夏秋完成,不过从后来的王韬尺牍看,似乎到了1892年秋他还在润色稿件。

布茂林引起的麻烦

《洋务丛书》后改名《洋务辑要》。按照张之洞的最初构思,洋务丛书规模很大,打算陆续出下去,故将第一辑命名为《洋务辑要初编》,意思是后面还要出《续编》《三编》。

王韬聘请的第一个译者是鼎鼎大名的傅兰雅,傅兰雅又介绍了同属伦敦传道会的传教士布茂林。从现存稿本看,布茂林是这套丛书的主力译者。笔者在孔夫子旧书网见到“洋务辑要”王韬批校本两种,其中《疆域门》一册注明“布茂林原译,天南遯叟初次增改”,“天南遯叟”是王韬笔名。这是张之洞幕僚陈庆年保存的3册稿本,不是上海图书馆的收藏。

布茂林(Charles Budd)为英国伦敦会传教士,最初在福建漳州传教,1887年由刘铭传聘请入台北西学堂任教习,约1890年转往上海英华书馆。1891年11月布茂林到广州同文馆当英文教习,后又返回上海,设立私人教育机构上海同文馆,有两个学生日后皆享有盛名,即颜惠庆与王云五。王韬接受张之洞委托后,即请傅兰雅担任翻译,傅兰雅又介绍了布茂林。在致盛宣怀函中,王韬说“香帅于今此事信任独专,毫不遥制,唯延两西人其费太钜耳。”(陈玉兰辑校《弢园尺度新编》下册第604页)王韬成名已久,张之洞做出充分王韬信任的姿态,多次宣称“不为遥制”,但对大规模的丛书编译工作来说,保持密切互动、一旦发现分歧尽快解决,要比口头宣称“不为遥制”更加切实实际。

《洋务辑要》部分稿本完成后,呈张之洞审阅,张氏对布茂林选择的内容、行文意见很大。光绪十七年(1891)四月,蔡锡勇发电报转达张之洞意见:“布茂林所译多属数(书)目,不合著书体裁。渠为傅兰雅所荐,经太学考取前茅,既称通品,所造当不止此。合同由台端与订,译事由台端主持,此间不为遥制。应译何类,尊处开列条目,布茂林自应遵译,方符原议。”(《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第28册第216-217页)布茂林大概是按照西方学术界习惯,在译稿中列出了比较详尽的参考书目,以便国人按图索骥,而张之洞的构思,丛书应该是“著述”,布茂林所为不符合他心目中的体例。

王韬在给傅兰雅信中谈到:“以后但求其勿译书目,专译事实论说、规制条例、源流沿革,俾成大观。即阁下所拟各门纲领,亦求早经脱稿,寄呈香帅一观,俾得译书时有所遵循。”(《弢园尺度新编》下册第706页)

行名录中的布茂林同文馆



共事期间,布茂林与王韬之间不断发生摩擦。王韬将丛书“编委会”设在自己家里,布茂兰感到不便,提出另外租赁办公室。王韬作为“总承包”,不愿另外付出租金。布茂林与华人翻译叶子成不断物色新的办公地点,王韬则反复加以挑剔:“且搬迁之后,诸多为难,诸多不便,韬需时时前往,以年老有病之人,殊难堪此。”租房纠纷也传到张之洞耳朵里,他让蔡锡勇告知王韬“至租赁一椽为翻译房”“每月多费数十元无妨,不值因此小费与之龃龉”。王韬订购的洋文书,布茂林又认为“多不适于用”,既浪费金钱,也使编书进度受到影响。

此事怪异之处在于,无论是发包方(张之洞)还是总承包(王韬)都不懂外文,他们并不全面了解西方最新出版动态与新思潮新学说,而布茂林属于临时雇佣性质,在受到张之洞批评后,会转而按保守原则选择书目,无法发挥主动精神。

《洋务辑要》稿本编成后,张之洞甚不满意,没有刊行。上海图书馆著录王韬主编《洋务辑要初编》稿本107册,另著录《洋务辑要》之《商务门》13册(列入善本),应该都是王韬修改过的未出版稿本。笔者查阅京鄂粤、港澳台主要图书馆,没有发现名为《洋务辑要》的刊刻古籍条目,合理的解释是:这套书稿本编成后没有梓行。

浪费了14000两银子

编译这套丛书,代价是沉甸甸的。光绪十五年十二月,蔡锡勇通过百川通汇款1000两给王韬。因湖北经费紧张,后来的钱从张之洞个人“养廉银”中支出。十六年闰二月,汇款2000两,蔡锡勇在电报中说“随后陆续再寄”。八月初五日,蔡锡勇再寄2000两。十二月,蔡锡勇汇款3000两,并告知从项目开办开始,发给王韬每月100两津贴。笔者将所见电报中历次汇款数字加总后发现,张之洞前后至少给王韬汇了14000两银子。

汇款统计


1862-1873年,王韬在香港英华书院协助理雅各译书时,每月薪水只有20银元。当日香港1银元约等于内地银两0.72两。王韬12年的薪水共2880元,仅折合2073.6两,14000两的译书经费对王韬来说应该超出预期。除支付两个洋人的翻译费以及购买洋文书籍,王韬还请了几个华人协助润色、抄写,但估计这部分支出很少。扣除购书、纸墨、翻译费、抄写费等,若按王韬晚年书信猜测,这笔钱大多是被他浪掷于风月场所。

百年来王韬研究成果汗牛充栋,但很少有学者直接指出,王韬不懂外文,他的所谓“译书”只是润色别人译稿。1895年初,王韬致函理雅各称:“闻先生近译《老》《庄》各书,悬想俱已刊行,惜皆西文,不得一读为快也。”(《弢园尺度新编》第686页)王韬虽在上海墨海书馆、香港英华书院协助译书几十年,在英国居住两年半,并不能读懂英文著作。傅兰雅、布茂林纯粹从西方人角度选书,王韬实际上也是一知半解,又受到张之洞诸多限制,致使丛书书稿质量不甚理想。

张之洞组织译书失败的教训

按张之洞的最初设想,这套丛书由王韬总负责,门生王咏霓协助。王咏霓,浙江台州人,为张之洞当浙江副主考时录取的副榜,光绪六年考中进士,光绪十年(1884)随许景澄出使欧洲,许景澄编著《外国师船图表》,王咏霓出力甚大。张之洞到湖北上任后不久,将王咏霓调到湖北,整个编书任务即由王韬单独负责。王咏霓是给《洋务丛书》选题把关的合适人选,他在驻欧洲使馆历练多年,懂外语也懂点技术,了解欧美最新动态,可补王韬的不足。王咏霓过早离开丛书“编委会”,可能是这套书稿不得善终的一个重要因素。

委托王韬编译《洋务辑要》遭到失败,张之洞转向求助于另一门生许景澄。1891年秋,张之洞致电彼得堡许氏:“前商译刻洋书,请尊意斟酌,有切要而力能译者,即就使馆觅通人译之,需费照汇,不拘几种皆可。惟期宜速成。”转年正月,张之洞再次催促,声称“选译洋书,志在必成,务恳托钱恂同洋员速办,优给薪水”。

钱恂字念劬,浙江归安人,后回国为张之洞心腹幕僚,此时正在许景澄手下当随员。许景澄答复说,钱恂正在与洋员一起翻译《德列邦国志》,无暇翻译其它书籍。张之洞仍坚持“念劬如无暇,望托他人办理”。二月份,张又致电许景澄:“德国志与鄙意体例不合,请照前议,另译数种,或托念劬或他员,华洋员译书薪费均优给。”督粤期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张之洞的口头禅,认为只要出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笔者没有看到许景澄的答复,或许不予理睬是最好的处置。

许景澄


从《洋务辑要》胎死腹中这一案例,可见张之洞对幕府洋务人才的使用有些问题。邝其照以编纂《华英字典集成》驰誉海内外,当过留美幼童教习,在美国幼童肄业局工作多年,当1889年张之洞立意编纂洋务丛书时,邝其照尚在幕府,似乎没有让邝氏提出建议。张之洞的首席洋务幕僚蔡锡勇,毕业于广州同文馆,随陈兰彬出使美国,1881年就翻译过《美国宪法》,视野开阔,对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均有心得,张之洞让他办理筹建汉阳铁厂、开采大冶铁矿、教案等具体事务,在洋务丛书编撰方面只负责上传下达,没有提出个人见解。日后名气大噪的辜鸿铭,精通几种欧洲主要语言,笔者也没有看到他在译书过程中发挥作用。张之洞立意编撰洋务丛书,并没有充分征求这些海归学人的意见。

张之洞委托王韬译书的差不多同时,钟天纬进入张之洞幕府,任湖北自强学堂监督,但他在两年后才看到译稿。钟天纬(1840-1900),华亭人,1872年入上海广方言馆肄业,1875年起任职于山东机器局,1879年赴德,并“游历欧洲各国,考其政治学术及所以富强之故”,两年后因病回国,1882年进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翻译西书,1888年被盛宣怀委为矿学堂监督,是学识比较全面的洋务人才。张之洞希望他能加以删润,使书稿起死回生。钟天纬不是蔡锡勇那样的乖乖下属,删润王韬译稿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果断地把译稿“枪毙”了。这套译稿静静地躺在上海图书馆特藏部一百多年,若非周振鹤撰文介绍,恐怕早被人遗忘。编译西书的书稿,与国人自主创作的书稿性质不同,一百多年里未能出版的译稿,没有发挥过什么“启蒙”作用,目前看来价值不是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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