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定诞辰100周年:挖掘那座沉睡的“美术矿井”

哈定(1923.9—2004)是中国第二代水彩画家中的代表,也是美术教育家。以哈定为代表的一些现当代西画家和美术教育家,对20世纪的中国美术发展史有着一定的贡献,但是他们在历史长河中的身影却日渐模糊。对于他们的艺术和教育实践的研究甚少,长期以来处于被忽略的状态 。

11月19日,“纪念哈定先生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举办。十余位专家、学者就上海西画溯源、哈定艺术特色及美术教育事业等多角度做了探讨和交流。

“拓展研究哈定与他的朋友圈,是对历史文脉和上海美术发展史的全新认识。碎片化的信息背后是座‘沉睡的矿井’,值得我们深度挖掘。”与会学者说。

1972年,哈定在黄浦江边写生


上海油画雕塑院“纪念哈定先生诞辰100周年”活动现场


1923年,哈定出生于上海,原名哈弼兴,祖父哈少甫是沪上工商巨子,酷爱金石书画及古玩。1927年,他继吴昌硕任西泠印社第二任会长。哈定7岁起便随祖父习中国画。哈氏家业到了哈定父亲一辈中落,哈定不得不挑起重担,到舞厅、咖啡厅为美国军人画像,在上海永安公司、大兴公司出售写生作品,接受油画风景和肖像定件,以此养家。幸运的是,在跟随张充仁先生习西画期间,得到张先生赏识与襄助,成为“充仁画室”助教,并被推荐至徐家汇天主教堂绘宗教画。

1940年代后期,哈定已经是上海著名的肖像画家。后来虽然在历史波澜中经受磨难,但“文革”结束后,哈定便用画笔表达了他在困苦生活中的思考与体悟,打开了艺术创作的新境界。他远赴边地、国外采风,兼取中西方绘画的有益经验,同时研修佛学,进而突破了水彩画表现题材、技法、意蕴上的传统藩篱。他的《世界屋脊》、《秋色》、《海浪》等作品均曾在国外展出。

1958年哈定(前排端坐者)与林风眠(后排站立者)一起去上海郊区写生


在美术教育领域,哈定既通过开设画室悉心指导学生,又投身于上海美专的学院化教育,“哈定画室”的教育实践反映出特殊年代里私人画室对上海官办美术教育空缺的“补白”。当时的画室教学普遍强调绘画基本功的训练,哈定却还格外重视带领学生深入体验工人、农民的生活,激发他们的创作灵感与热情。此外,他编写的《怎样画人像》和《怎样画铅笔画》填补了当时中国基础美术教材的空白,影响了整整一代求学者。80年代哈定又出版了初级美术技法专著《水彩画技法初步》以及画册《哈定画选》,为中国水彩画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哈定和学员在一起


在“纪念哈定先生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现场,学者们围绕哈定的从艺之路、艺术特色以及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等角度进行了探讨。

本次活动也是继9月“纪念周碧初先生诞辰120周年”、10月“勇猛精进——俞云阶文献展”后,第三个“大师之道”学术系列活动,由上海美术学院和上海油画雕塑院联合主办。

活动现场哈定作品图


上海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超认为哈定是一座“宝藏”,研究哈定不能仅仅局限纪念个人,更要对历史文脉有一种全新的认识。李超从“画室文脉”“衡复古道”“文献重光”等多个方面来阐释哈定的艺术价值。

与哈定相关的资源有很多种关注点,第一是海派美术,第二则是中国现当代水彩艺术,包括上海私立美术教育、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历史、上海画院院历史,都与哈定生平发展有诸多关系。李超在研讨会上提醒大家可以更多地关注上海画室,私立教育当中画室历史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系统的专业研究,目前的资料也较为碎片化,这里面有很大程度还是“沉睡的矿井”,值得深度挖掘。

目前学界和公众对衡山路和复兴路历史风貌区的关注度越来越高,而上海和中国美术发生国家记忆关系就有两个地方可以切入,一个在虹口,一个是在当年的卢湾。上世纪50年代,在张充仁先生支持下,哈定在大沽路寓所试办画室, 首批学生里面有庞卡和董连宝等人。李超提出,从充仁画室到哈定画室,实际上就是衡复历史街区构成的历史脉络。 

1947年,哈定与张充仁


李超还提到,上世纪50年代关于私立美术教育培训班画室审核审批(报批资料)的大量原始资料出现,涉及的美术家几乎是上海美术界的半壁江山。一些文献资料非常珍贵,当时审批申报的比如潘耀昌的父亲潘思同、陈秋草创办的新中国美术研究所。这些老先生都与哈定有密切的往来,他们之间同道的交流需要深入了解,用朋友圈的方法深入拓展哈定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他和中国美术发展的故事,包括朱屺瞻,包括陈盛铎办了新美术研究所,后又办了中青年美术班,还有像何伯年、程恩办的中西研究所等等,诸如此类的画室教育在上海出现的历史奇观。

哈定作品《浦江晨曦》(1957)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潘耀昌认为研究哈定,还要和土山湾联系起来,才能形成一种合力,将近代上海美术的轮廓清晰勾勒。哈定的老师张充仁早年是土山湾学徒,土山湾画馆的影响力得益于上海,反过来又反馈上海,这个远东大都市,移民趋之若鹜,凡是有才能的艺术家,特别是留学生,都不放弃到上海这个码头闯荡的想法。出于上海都市发展的迫切需要,商店橱窗、广告招贴、照相馆背景、影剧海报、书籍装帧、报刊插图等都急需美术人才,美术,特别是西画,成为职场最有竞争力的手段之一。市场需要推进了西式美术教育,西画开始流行。当时社会上办美术教育的有周湘(也受教于土山湾)的美校、刘海粟等的美专(与土山湾都有渊源关系),而水彩画以其便捷的优势成为西画学习的首选,上海也因之成为中国水彩画的重镇。

美术教育,除了正规美校外,还有业余美术教育,如张充仁的“充仁画室”,以满足社会对美术人才的迫切需求。当时有名的画室还有陈秋草等的“白鹅画会”。月份牌大家杭穉英当时就向自己学生推荐去这两家画室进修,认为那里的画画功夫比较扎实。因为画室规模不大,与学校相比显得不太规范,可以说是土法上马,上海话称为“野路子”,但其不拘泥于所谓正规教育,也呈现自己特色。

新中国成立后,私人画室的弱势更加显现,但与公办美校相比,亦有其特色:前者维持师徒关系,私人感情密切,学习目的明确、实用,趋向专一化。可惜无有效学历文凭;后者国家指导,课程多,科目门类多,课程设置系统化,趋向综合性,有国家认可的学历文凭,就业较为方便。当然,二者各有千秋,仍存在互补关系。

哈定作品《放鸭》(1962)


哈定,《和平饭店》,水彩,40X50cm,1981年


潘耀昌提到哈定的个性,是有着上海的“要强”精神特点。凭他的才气,解放后他可以进入体制内,获得更多机会,但他偏偏选择了自己办画室。他如果到美院或者到学校里面,他肯定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但是他自己搞。私人办学不容易,哈定学老师张充仁那样,27岁自己办学,设“哈定画室”,这注定他未来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哈定选择的道路就是培养后来者,不像科班培养年轻人,十几岁就进来读,而是结交社会的朋友。上海因为刘海粟美专外迁,有一段时间没有美术学院,所以私人画室地位也非常重要。讲上海美术史,离不开这几位重要的画师和他们培养出来的艺术家。

哈定在教学之外,雄心勃勃,作为体制外的画家,仍汲汲于新美术的主题性创作,意在油画,主攻人物画,画过主题性题材的作品,他画水彩的初衷是用来作油画草稿,当时人物画是水彩画的弱项,哈定人物素描基础好,人物画成为一个突破点,成绩令人瞩目,但毕竟处在体制之外,他的主题性创作机会不多,也难获重视。以致他的最高成就还是在水彩风景画上面,如《上海城隍庙九曲桥》。

1980年哈定在上海船厂收集素材


哈定,《船厂》,水彩,42.5X61cm,1982年


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蒋英则提到了哈定对素描教材的贡献。哈定的《怎样画人像》《怎样画铅笔画》在20世纪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成为美术爱好者的入门教材,同时也加深了自己对造型原理的认知,助力了创作中的大胆创新;这两本教材是阿尔茫·加什涅素描教材在中国传承发展的结晶,也是上海素描发展及本土西画理论建设的重要文献。

蒋英认为,在近现代美术史研究当中,哈定长期处于一种主流叙事的边缘,这与他丰富的教学经验和成就不匹配。哈定的老师张充仁师从巴比松画派阿尔茫·加什涅的素描,哈定可以说是中国的“加什涅”,既能画又能教,还能够写。哈定也非常善于理论,除了把自己理论总结教给学生,让学生知道是什么,还要知道为什么。 哈定具有非常丰富的培训经验,喜欢示范,不停思考、创作,他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非常勤奋的教师、艺术家,所以他的理论非常鲜活,而不是教条的。 

哈定作品《草原上的喜悦》(1984年) 


上海油雕院美术馆馆长傅军对哈定的艺术作品进行了特征评论。 哈定第一次获得很高的评价,或者说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1943年(20岁),他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首届美术奖励展中随展作品获得甲等奖。解放之前,哈定基本上是以著名青年油画家的身份被社会所知晓,包括1954年哈定先生出版了第三本著作《怎样画人像》,这本出版物总发行量达到159000册,可以说明哈定在人物画、肖像画领域有非常强的实力。

傅军总结了哈定50年代作品的几大特点:注重大关系、大气氛,舍弃对细部的描绘;用笔奔放,造型简约,痛快淋漓,借用了中国水墨的留白技法和虚实相生的原理将水墨画的意趣,气韵吸收到水彩画中;发挥出水性材料的特性,非常贴切地表现出江南地区特有的水色空濛,用艺术的方式揭示出这种地域性特征,站在这些作品面前我们似乎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湿度感和朦胧感;哈定的作品反映出上海这座城市独特的历史面貌和人文环境,以及一座城市的活力与魅力。

“纪念哈定先生诞辰100周年”活动现场


1980年代哈定又对都市风景系列进行了创作,根据潘耀昌的研究,因为纸张发生了很大改变。原先五六十年代是国产纸,玛丽国产颜料,国产纸和国产颜料有局限性,但它对艺术家来说有的时候也是挑战性。这种即性画的,甚至有挑战性的,反而容易形成一种风格。80年代特点是严谨扎实、有力度,技法更为成熟老练,缺乏五六十年代流畅的感觉、水色空濛,没有温润的那种潮湿感。

主题性创作也是哈定比较在意的,1960年应邀参加了《美术杂志》座谈会(水彩画专题座谈会),哈定是参会专家中最年轻的,发表了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命题,他认为“水彩不应该受到画种所限,拘泥于材料技法层面”。他要创作人物题材的水彩画,这与他本人积极致力于创新的意识有关,但也与当时的主流价值观不无关系。 

“纪念哈定先生诞辰100周年”活动现场


1949年以后,第一方面水彩画处在主题性油画、民族性国画、政治化年画、连环画、宣传画和版画的夹缝中,他作为水彩画家有深深的危机感;第二方面用艺术形式表现重大历史题材,这是建国后总体的趋势,哈定所提出想要用人物画创作,最终希望进行主题性创作;第三方面他很渴望得到体制的认可。

1980年以后意识形态相对宽松,基于现实本体和个人喜好综合,他把全部精力投身于边疆少数民族题材的创作,比如《塞外风光》,大量到边疆少数民族写生。他在那里找到心灵的归宿,把艺术当做最终的寄托,包括《阳光灿烂》《提水》等等。像这两幅作品就很典型,左边还是非常写实,右边更多是个性的,释放,或者对于本体语言更多一种研究后的尝试。

决定画家艺术走向不仅仅在于家学师承、地域文化、生存方式,也包括时代背景、思想信仰、主流价值、个人喜好、材料性能等种种因素,他们都影响着艺术家在不同时期的艺术选择。

哈定,《世界屋脊》,油画,89X132cm,1984


研讨会上,明珠美术馆馆长李丹丹、上海美术学院油画系副主任李根、上海美术学院教授王劼音、《解放日报》美术摄影部原主任张安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编审邱孟瑜、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秦瑞丽等学者也先后发言。发言最后,哈定的女儿哈维表示,此次研讨不仅再次感受到了父亲的过往,也听到更多历史的传承、文脉。

研讨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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