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声响中的紫禁城生活与艺术

如果时光倒转数百年,生活于清代宫廷中的人们如何理解时间?时间在紫禁城日常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清宫绘画如何将无形的时间以有形的艺术方式表现出来?

新近出版的《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透视清代宫廷绘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书,涉及清宫绘画中的多重时间问题,从中原、西洋、满洲、自我、国家、古今、时空等七个层面,探析清代宫廷绘画的图像意义与文化内涵。

清宫绘画中的钟表呈现

由于清代皇帝的喜爱与推行,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西洋钟表,已经在宫中普遍使用,西洋计时方法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清代宫廷生活。与此相应的,在清宫绘画中也出现了对钟表的描绘。

雍正朝宫廷画家所绘制的《十二美人图》,对物品陈设描绘地极为写实。其中一幅《持表对菊图》(图1),表现的是一位古装美人手持珐琅怀表倚桌而坐的情景。怀表,当时被称为“时辰表”。美人手中怀表样式为铜壳珐琅怀表,以罗马数字标识时间,清宫藏有多件类似款式的怀表。(图2)时辰表不仅作为计时工具,还作为礼器,收录于《皇朝礼器图式》“仪器”类之中。(图3)《皇朝礼器图式》称“本朝制时辰表,铸金为之,形圆。盘径一寸五分二厘,均分时刻,以针指之。内施轮齿,皆如自鸣钟之法,具体而微。”详细说明了乾隆朝时辰表的制作工艺。

图1 清 佚名 《十二美人图》之《持表对菊图》 轴 绢本设色 纵184cm 横98cm  故宫博物院


图2  清 铜镀金壳镶玛瑙怀表 故宫博物


图3 清 《皇朝礼器图式 》仪器卷之“时辰表”


从《持表对菊图》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美人手中的怀表指向20点整。在美人背后,悬挂有行书诗文条幅。诗文虽然落款为董其昌,但从诗文内容到书法风格都与董其昌有所差别,应出自雍正帝之手。其中有“每怜异域钟偏巧,断送时光只几声”,“检书怕睹鸳鸯字,手执时钟叹岁华”等诗句,表达出对钟表报时声所提示的光阴逝去的感叹。

《十二美人图》中另有一幅《捻珠观猫图》,描绘的是一位仕女手拈念珠正在观望猫咪嬉戏。(图4)在画中仕女背后的高几上,摆放着一座木楼式自鸣钟。(图5)这座自鸣钟呈现出乾隆朝宫廷制造钟表的典型面貌。画院画家精确绘制出表盘中的时针指向——13时38分。

图4 清 佚名 《十二美人图》之《捻珠观猫图》 轴 绢本设色 纵184厘米 横98厘米  故宫博物院


图5 清乾隆朝 紫檀楼式时刻更钟  高100厘米 宽51厘米  厚41厘米  故宫博物馆


《圆明园四十景图》为乾隆朝宫廷画家沈源、唐岱合作绘制的皇家园林图册。《圆明园四十景图》中的《慈云普护》,描绘的是圆明园中轴线正北的一处宗教建筑,其中供奉着佛教、道教多位神祇。在慈云普护西北侧建有一座三层自鸣钟楼,楼顶装有一只铜制金凤试风旗。钟楼二层南面安设一面大自鸣钟,称为“时时如意时刻钟”,上为“鱼子金漆大表盘”。每当皇帝驻跸圆明园,都能在整点之时听到自鸣钟的报时之声。这座钟楼与清漪园文昌阁自鸣钟楼、静宜园绿云舫自鸣钟楼,并称为清代皇家园林的三大自鸣钟楼。画家细致入微地描绘出钟楼表盘上的指针与罗马数字——7时40分。(图6)对幅上有词臣汪由敦题写的乾隆帝《慈云普护》诗文,称“有楼三层,刻漏钟表在焉。”

图6 清 沈源、唐岱 《圆明园四十景图》之《慈云普护》(局部)  纵64厘米 横65厘米 绢本设色 法国国家图书馆


当皇帝出巡在外时,钟表也是十分重要的随行物件。乾隆帝恪守满洲祖训,继承前朝规制,在每年的八九月间进行木兰秋狝。清宫画家也会跟随出行,绘制画作。《弘历威弧获鹿图》图绘的就是乾隆帝在木兰围场中弯弓搭箭、骑马逐鹿的场景。(图7)他身旁还有一位妃子骑马追随,正将一支羽箭递给乾隆帝。在乾隆帝及妃子骑坐的马鞍鞍桥前都镶嵌有钟表。乾隆帝有不少御用嵌表马鞍。马鞍平时存储于北鞍库,由武备院负责。马鞍上的钟表则拆下存于做钟处,以便日常维护修理,使用时再安装在一起。除此画外,还有《弘历射猎图》、《弘历锦云良骏图》等清宫画作描绘出马鞍上的钟表。

图7 清 佚名 《弘历威弧获鹿图》 卷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


西洋钟表不少是传教士携带进献入宫,钟表朝贡也出现在清宫绘画之中。乾隆朝画院曾在乾隆帝授意下绘制过多幅《万国来朝图》。这些画作尺幅较大,由多位画院画家合作完成,绘成后悬挂于养心殿及养性殿明窗。《万国来朝图》构图近似,以鸟瞰的视角展现了冬日雪景中的紫禁城。前景重点描绘的是清朝藩属国及外国使臣进宫朝贺的场景,其中既有亚洲的安南、朝鲜等国使臣,也有大洋彼岸的英吉利、法兰西等国使者。他们携带礼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过画面中所表现的多国使节共同来京朝拜的场景,在历史上并未真实发生过。《万国来朝图》是乾隆帝为了宣扬自身政绩所构建出来的理想帝国形象,并不是纪实性绘画,但其中带有历史真实成分。

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万国来朝图》(图8)、乾隆四十三年(1778)《万国来朝图》(图9)中,描绘了多位西洋使节怀抱各式钟表想要进献给乾隆帝。事实上,钟表既能代表高超的技艺水平,又能引起皇帝的兴趣,确实曾作为西洋邦交使团的首选礼品。俄罗斯就曾多次进献欧洲钟表给康熙帝、雍正帝。乾隆朝来华的英国马戛尔尼使团,与选择了一台天文地理音乐钟作为礼物进献乾隆帝。英国使团认为这架复合天文计时器,不仅能随时报告月份、日期和钟点,还可用于了解宇宙,代表了欧洲现代科学技术的最新进展。

图8  《万国来朝图》之钟表局部 轴 绢本设色 1761年  故宫博物院


图9 清 佚名 《万国来朝图》之钟表局部 轴 绢本设色 1778年  故宫博物院


位于紫禁城宁寿宫花园西北角的倦勤斋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建成,原本是作为乾隆帝逊位之后颐养天年之所。在倦勤斋墙面装饰有大面积的通景线法画,借鉴了欧洲教堂中的天顶画进行创作。通景线法画主要由清宫画家王幼学带领画院画家及学生共同绘制而成,具有以假乱真的视幻效果。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开始绘制,历时五年,直至乾隆四十四年(1779)底才告完成。

在倦勤斋西殿二层楼梯转角处,有一处足以乱真的通景线法画,图绘的是一位半撩门帘的婉约女子。(图10)在美人身旁还绘出几案、书册等屋内陈设。门帘旁还绘有一件西洋自鸣挂钟。这座西洋自鸣挂钟为木质外壳,上部为木雕楼式顶盖,中部为圆形铜质表盘,下部可见镀金长圆摆。整座挂钟的装潢样式具有西洋风格,在清宫钟表收藏中未见实物,可能是画家根据西洋资料设计绘制而成。挂钟表盘上的指针被院画家描绘出来,精准地指向11时18分。

图10 倦勤斋西四间妇人掀帘贴落画


时至晚清,钟表仍然作为重要计时工具在宫廷生活中使用,也出现在晚清宫廷绘画之中。如在《孝钦显皇后对弈图》中,与孝钦显皇后即慈禧太后对弈的男子腰间佩挂着一只怀表,这正是晚清贵族使用佩带怀表的惯例。又如表现了光绪帝迎娶皇后叶赫那拉氏入宫的《光绪大婚图册》,其中《皇后妆奁图》一页也画出皇后娘家嫁妆中的四架钟表。据说光绪帝大婚时,英国维多利亚女王还送来一件自鸣钟以示庆贺。钟座两边镌有祝贺婚联:“日月同明报十二时吉祥如意,天地合德庆亿万年富贵康宁”。

不论是郎世宁笔下的《海西知时草》(图11),还是雍正朝《持表对菊图》《捻珠观猫图》等仕女画,或是倦勤斋中“掀帘美人”通景线法画,这些表现钟表的清宫绘画图反映出西洋钟表以其精确便利的特点在清宫中得到广泛应用。

图11 清 郎世宁 海西知时草 轴 纸本设色 纵136.6厘米 横88.6厘米 台北故宮博物院


时间的中西合璧

乾隆朝虽是清代国力强盛时期,但西洋舶来的自鸣钟、怀表,在此时仍是珍贵的奢侈品,仅有皇家及少数权贵阶层才能享用。广大民众无缘体会钟表计时的便利,中国传统的十二时辰仍是广泛使用的计时方法。在这样的背景下,清宫在使用西洋钟表计时的同时,还延续着传统计时方法。

与西洋人不同,中国人并不将时间看作具体的时间点,而倾向于将时间理解为时机、时节,看成一段时光流转的过程。在汉文化中,四时节令被赋予了重要意义,遵循时令成为农业生产与政治统治的首要规则。清朝皇帝虽为满族人,但在入关后,由于统辖广大的农耕地域,也日渐重视收成影响甚大的岁时节令。中原农耕节令也融入清宫生活之中。

清宫生活中使用着双重计时方法,即中原岁时节令和西洋分秒计时。中西计时方法各有使用范围,对应不同的统治需求:想要管理农业、约束水患,可采取中原传统的岁时节令;想要精确计时、与西洋人打交道,则可采用西洋舶来的分秒计时。在清代人的实际生活中,中西二种计时方法可以相互转换、并存使用,体现出时间的中西合璧。

中西计时方法的转换使用,可以在清代曹雪芹笔下的小说《红楼梦》中见到具体描述。(图12)《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姐妹们为宝玉过生辰开夜宴,玩得正酣之时,薛姨妈派人来接黛玉回去。众人便问是什么时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这里的“子初初刻十分”便是中西计时方法的并置混用。“子初初刻”为传统计时,而“十分”则为西洋计时。“子初初刻十分”可以换算为23时10分。《红楼梦》虽然是小说,但从中可知当时人对中西计时方法的转换使用早已习以为常。无论是中国传统时辰的“二更以后”,还是西洋计时的“钟打过十一下”,或是“子初初刻十分”这样需要进行转换的中西合璧计时方法,清人早已运用得十分熟稔。

图12 清 孙温 《红楼梦》第25回 绢本设色 纵43.3厘米、横76.5厘米 旅顺博物馆


中西计时方法的并存,还可以从清宫计时器的陈设窥见一斑。在清宫众多殿宇前都设置有日晷。日晷的晷面刻度多为九十六刻,遵循的是康熙朝历法改革之后推行的九十六刻计日,而非中国传统的百刻计日。日晷虽然可以测量日影以计时,但在清代已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计时功能,而是更多带有象征意义。

交泰殿作为清内廷后三宫之一,位于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在交泰殿中同时陈设着中西两种计时工具(图13)。东次间设置中国传统的铜壶滴漏。西次间设置西洋大自鸣钟。铜壶滴漏(图14)体型巨大,制造于乾隆十年(1745)。作为礼器编入《皇朝礼器图式》“仪器”类之中。(图15)乾隆帝曾为其撰写《御制漏壶铭》,称“九十六刻成一日”。后因年久失修且计时不便,铜壶滴漏被废置不用。大自鸣钟(图16)作为西洋机械计时装置,同样编入《皇朝礼器图式》“仪器”类之中(图17)。大自鸣钟不仅作为礼仪象征陈设在交泰殿中,而且因为计时准确一直在使用。其钟声洪亮悠远,可直达乾清门外。入宫当值的大臣们需要依靠交泰殿大自鸣钟报时,来校准自身所携带怀表时间是否准确。

图13 交泰殿内景


图14 交泰殿铜壶滴漏 故宫博物院


图15 清  《皇朝礼器图式 》仪器卷之“壶漏”


图16 交泰殿黑漆金花木楼自鸣钟 故宫博物院


图17  清   《皇朝礼器图式 》仪器卷之“自鸣钟”


不管是郎世宁笔下的《海西知时草》,还是清宫画家对钟表的图绘,都如实表现出此时清宫生活中中西双重计时方法的交替应用。这不仅反映了清王朝政治统治的日常形态,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其在中西交流方面的包容性。

书影

《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透视清代宫廷绘画》赵琰哲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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