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日本第33届三岛由纪夫奖迎来了它创立以来最年轻的得主,21岁的大学生宇佐见铃凭借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我想生下妈妈》拿到这一奖项。就在2019年,她的《我想生下妈妈》已经斩获了第56届日本文艺奖。这位出生于1999年,自高中时期开始小说创作的年轻作家并未止步,2020年,她的第二部作品《偶像失格》又拿到第164届芥川龙之介奖。而她的最新作品是出版于2022年的《车上的女儿》。
宇佐见铃
小说《我想生下妈妈》的日文原名为“かか”,直译为“卡卡”,“卡卡”是小说里19岁女孩小兔对妈妈的称呼。故事以小兔的视角讲述了妈妈破碎的人生,自幼没能得到姥姥的关爱,在个人婚姻中被丈夫家暴和出轨,离婚后患上抑郁症,依靠酒精度日。“我想生下妈妈”正是出于小兔想要救赎卡卡的愿望,终结卡卡受到的伤害,让她开始新的人生。
故事里,小兔和卡卡生活在一个较为复杂的“重组家庭”。被爸爸抛弃后,她们跟姥姥和姥爷同住,此外,生活在这里的有死去的姨妈夕子留下的女儿明子,还有一只名叫嚯啰的狗。在卡卡口中,自己不过是“作为附属品被生下来的”,因为姥姥害怕夕子没有玩伴,顺便生下了她。夕子死后,姥姥又将全部的爱寄托在了夕子的女儿明子身上,比小兔大六岁的明子早已习惯用蛮横的态度对待小兔和卡卡。至于姥爷,类似家庭生活里明子和小兔几乎没有出现的爸爸一样,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幻影。
可以说,这是一个仅有女性组成的家庭,其中充满了冷漠和敌视,卡卡和小兔无疑是这个家庭底层下抱团取暖的一对。小兔记录了卡卡身为妈妈温柔的一面,“小学时,第一次外宿的小兔因为分离焦虑而痛哭,卡卡做了护身符安慰我,从此每次出远门,她都会准备类似的惊喜”;同时也目睹了她狂躁的“病人身份”,“一如往常,卡卡对昨晚大发酒疯毫无记忆,房间里的惨状似乎也完全不在她的眼中。日常里温和的卡卡,一旦喝酒就会性情剧变,侬也知道吧。她光着脚,碎片割破的伤口处结成了发黑的血痂”。她能共情卡卡的痛苦,一如日语语境下被写作“身内”的亲人——她视卡卡为自己身体的内侧。但她似乎并不能帮到卡卡,只能在社交网络上排解心里的郁结。
作为一部以第一人称写就的作品,虽然读者的视点大都跟随小兔放在了卡卡的身上,但同时也能反观到小兔周围不够稳固的世界。在现实中,她无法与破碎的家庭产生持续的正相连接。即便是给予她安慰的网络世界,在小兔看来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靠,那里存在着一个社会,但这个社会“每半年大概会经历一次圈内动荡,比如关系不和的网友互相拉黑绝交,或者有人注销账号”。
出生于1999年的宇佐见铃在这个跟自己同龄的Z世代女孩身上似乎投射了这代人里部分群体所处的状态,他们拥有高度敏锐和丰富的感受,却难以处理这种感受带来的种种困扰,在现实和网络之间游离,或者说逃避。这也是为什么,在得知妈妈准备独自进行手术后,小兔离家出走,踏上前往熊野的“朝圣之路”,寻求未知的神灵帮助自己生下妈妈。她无法应对妈妈做手术这件事,选择了这样荒诞的方式来面对。
反倒是平日里霸道的明子在最后关头提出去医院探望卡卡,社交网络上,当小兔以为这件事不会被平时互相吐槽的网友们记得时,她收到了网友们对妈妈的问候。回过头再看,小兔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吗?她当然有,她可以选择像明子一样陪在卡卡身边,或者像网友一样至少打电话问候妈妈。但她什么都没做,因为求助神明是最简单的,即便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也都是神明的错。
“因为生下小兔而陷入污浊命运的可怜卡卡,很快就要从俗世中解放了。总算能够得救了。”在朝圣之路上,小兔说出如此虔诚的话。事实上,这个从头到尾由小兔叙述的故事都充盈着对卡卡包含共情的语调,也由此让小兔最后的朝圣显得更加讽刺,视卡卡为身体内侧的人却在卡卡最需要的时候从她身边逃离,在此意义上,自我独白似乎沦落成一种矫饰。得益于宇佐见铃聪明的写法,这种讽刺或者说批判,在越靠近结尾的地方越变得强烈。
在第二部作品《偶像失格》里,主角依旧是一名年轻的女孩,正在读高中的明里学习成绩不好,在家里时常被姐姐和妈妈教训,她唯一的爱好是追星。在明里看来,“无法轻易地应付生活,也因此痛苦不已。应援偶像是我生活的绝对中心……不仅是中心,甚至可以说是脊梁”。
视偶像为脊梁的明里却见证了偶像塌房,这也是故事的全部。偶像从殴打粉丝到被爆出恋爱,最后退出娱乐圈。在这个过程中,明里退学,打工,从家里搬到出租屋。她在被雇主辞退后,长时间找不到工作,被妈妈切断经济来源。而网络世界里,原本在追星圈子中小有名气的另一个明里,也渐渐退出。明里的世界随着“偶像失格”一步步崩塌,消散殆尽。明里的“脊梁”被夺走,“该如何活下去?不应援偶像的我不再是我。没有偶像的人生皆是余生。”——这是她对自己最后的追问。
透过明里这个角色,宇佐见铃呈现了当下非常火热的偶像应援文化。故事里的明里会购买大量的偶像周边,追踪并分析偶像的一举一动,在偶像爆出争议新闻时第一时间选择维护。这种应援文化有时也会衍生出不和谐甚至暴力的一面。在偶像刚开始被爆出殴打粉丝时,与维护偶像的言论针锋相对地是对偶像铺天盖地的谩骂和人身攻击。类似的现象在当下互联网并不少见,频频有明星因为违法或私德问题被推上浪尖,随之而来的就是被冠以洗白、退粉、路转黑、退圈甚至封杀等“圈内术语”的行为。这之中自然少不了对粉丝群体的批评,所谓的“偶像行为,粉丝买单”似乎正成为一种共识,恐怕并不会有人在意偶像塌房背后,被牵连的粉丝群体是由怎样一个个个人组成的。
宇佐见铃给出了名为“明里”的粉丝画像,这个画像与《我想生下妈妈》里的小兔有共同之处。她们都面临来自家庭的情感压力,依靠虚拟世界寻求一点慰藉,小兔的“朝圣之路”与明里为偶像应援大概是殊途同归的,只是在明里身上,宇佐见铃透露出来的更多是理解而非批判。这位年轻作家的语言带有切肤一般的疼痛和幻灭,故事最后,明里趴在地上,去捡散落的棉签,“我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像拾起自己的骨头一样……暂时就这样活下去吧。身体很重。我捡起了棉签”。身体的重量等同于现实世界的重量,那里不再有偶像,选择重新拾起自己的明里似乎终于要直面这个世界。
将这两部作品放在一起讨论,同样可以发现宇佐见铃对父权家庭的一些批判。一如前文提到,《我想生下妈妈》里父亲的缺席,外公毫无存在感的在场。在《偶像失格》里,比起姐姐和妈妈在训诫明里时或多或少还夹杂着的关心,长期在海外工作的父亲跟明里交流甚少,少有一次的沟通则是督促明里找工作。在明里看来,“爸爸有条不紊地规划解决的路线。他脸上浮现着那种能够轻易渡过各种难关的人特有的微笑,冷静而清晰地下达宣判”。
妈妈埋怨外婆指责自己不孝,用不留情的方式对待女儿,如果所谓“能够轻易渡过难关的人”可以在家庭里提供一些情绪价值,这种家庭女性在代际之间互相伤害的行为会不会有所缓和?缺席的父亲总是以这样不存在的方式搅动起家庭生活的“浑水”,宇佐见铃笔下的父亲,转头会逐条追踪自己喜欢的某位女声优,在对方的推文下打出“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夜酌”这样的评论。
《车上的女儿》
这位年轻作家的新作《车上的女儿》再次将视线投向17岁的年轻女孩和她的家庭,用作家在采访中的话来说,这是她真正开始以自己的方式书写内心深处的东西。在以响亮的前调唤起日本文坛的关注后,请期待她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