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城市,拥挤的晚高峰,熟悉的道路被管制,不明所以的上班族吐槽抱怨,临近演唱会的小区热闹非凡,看得见内场的宾馆早已销售一空……这是不久前,周杰伦在上海开演唱会的一组白描。在这个司空见惯的偶像盛典背后,是骚动的黄牛,离谱的票价以及痴心的粉丝,新闻里略带调侃地播报:几位女子误信票贩的承诺,被强行推入检票口,结果仍旧无法进场,而黑心票贩则被当场逮捕。承认与否,在中国,偶像经济是一个挂着女性标签的名词,人们或许不会忘记杨丽娟对刘德华的疯狂追逐,也逐渐接受了女性对于小鲜肉的消费,这一场域内的供需是如此合理,女孩们早已不会羞于承认自己对偶像的追捧与热爱。
那么男性呢?
最近一款制作不算精良的影视互动游戏站上了热搜,广大男青年为之慷慨解囊,不少游戏KOL们高呼年度最佳“科幻”作品诞生,分析作品背后逻辑以及热销原因的文字不断见诸互联网,产生了十足的破圈效应。《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属实不能说有什么深度内涵,它所提供的图景无非就是男主角被所有的女性角色追捧。也就是这样一款投入不高、也没有什么叙事技巧的恋爱模拟器,让其中的女性角色们收获了大量的男性拥趸。在宅男们高呼“正向情绪价值”万岁的同时,豆瓣上的女性网民纷纷对这款游戏中对女性的矮化、男性意淫的自我满足大加鞭笞。上野千鹤子作品涌入中国之后的“性别大战”,在一款虚拟游戏的话题上爆发出了巨大的热度。偶像文化是青年亚文化的一翼,无论官方、主流文化对现有亚文化圈有多少微词,不可否认的是它的集群效应随着数字科技的蓬勃发展,已经展现出了不可阻挡的巨大势能。
令人较为遗憾的现实是,国内尚未有系统性表述青年亚文化的论著,在更多的表述系统里,亚文化仍旧属于分枝,它代表了一种具有破坏力的叛逆,在主流的认知里不登大雅之堂。我们不得不借用日本青年亚文化的例证来分析中国亚文化的现状,所幸这种比较是适宜的、恰切的。
宇野常宽所著《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在日本国内可能都有点“过时”了,大部分的读者应该并没有兴趣把亚文化追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方嬉皮士文化,也不大会在意日本曾经发生过的“全共斗”运动以及“左右之争”。决定历史走向的重要事件,乃至于影响人类命运的重大选择,其实都与亚文化的诞生息息相关。村上春树、宫崎骏、上野千鹤子等等,现在仍在影响日本、东亚乃至世界文化的这些人,他们的青春基本与亚文化在日本的诞生紧密缠绕在一起。这些文化巨匠的奋斗、创造,也编织起了日本亚文化的各种维度。日本“御宅族”文化的兴起,源自“告别革命”的时代变迁,曾经兴盛一时的学生运动(改造世界的幻梦)被击得粉碎,迅速向内塌缩成了消费主义时代,嬉皮士等西方亚文化的流入,对日本青年的思想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启发,他们不再去“改变世界”,他们开始转向“改变自己”,从“政治”走向“亚文化”。
宇野的雄心是将亚文化的研究纳入到国家文化整体性的考量之中,亚文化圈所呈现的活力包括但不限于动漫、游戏、音乐、绘画、雕塑等等,你能想到的一切形式都是它的载体,甚至它充沛的精神内核还溢出艺术形式的传统容器,跨界在这里是一种常态。战后日本的年轻人是如何通过某种亚文化(如漫画、动画、游戏等“御宅族”的文化)来把握社会的。那是仅仅依靠追踪政权更替或经济指标绝对发现不了的另一种真实存在但肉眼看不到的“历史”。在作者梳理日本漫画“少年”意象的时候,大胆地加入了自己对于日本战后国家形象的思考。在宇野这里,日本少年漫画中主人公的不成熟、热血以及经常遭遇的失败,与“二战”之后的国家形象是同构的,明明已经在政治与军事上失去了独立性,还要“装作成年人”的样子去承担所谓的国际义务,这种尴尬的形象需要一个合适的虚拟形象去承载,铁臂阿童木就是一个典型。阿童木作为一个高科技机器人,身上的文化符号非常明显,它是日本战后经济腾飞的象征,十万马力、上天入地,背景是日本半导体、机械工业曾经的辉煌,这样的尖端机器人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永远是一个“孩童”的模样,它长不大,它和美国那些超级英雄不一样,它的英雄气更多的是“孩子气”。
明里的偶像打人了,作为粉丝的她陷入了低谷,成绩不好、不受家人关注的她把偶像视为生命中的一束光,影视作品、音乐专辑、电视节目、广告代言、周边商品,14岁的她生活被偶像包围。——宇佐见铃的小说《偶像失格》系统性描述了日本少女对于偶像文化的支持,前些年有论者以日本亚文化为“万物皆可萌”,实际上的观感是“万物皆可偶像”。区别于韩国SM等经纪公司的职业偶像培养路径,日本的偶像往往更加草根、更接地气,他们不需要有高超的技艺,这些偶像最关键的核心是成长与共情——粉丝会(享受)共享这个人的成长过程,并且为其存在本身而提供支持。歌舞伎、宝冢歌剧团这些传统戏剧、歌剧的偶像诞生也概莫能外。
日前,雄霸日本潮流文化多年的杰尼斯公司因为前社长喜多川的性侵丑闻轰然倒塌。这个孕育了东山纪之、木村拓哉等一众美男子的娱乐圈利维坦,可谓解读日本偶像文化的标本,这些花样男子的纤细、温柔取代了五六十年代以高仓健为代表的老派男子气概,与消费主义的浪潮一道将日本文化推向世界。进入杰尼斯需要严格的遴选,从10岁左右的男孩到经过包装组合出道,短则数年长则需要十年,他们在娱乐圈所能获得的咖位,都需要自己的“努力”,在地下室主持深夜档(基本没人看)的恶搞节目,自毁偶像形象的整蛊策划,以及费力不讨好的社会调查。如果对日本娱乐节目有一定的了解,那么你可以立刻发现日本偶像的生存环境与中国大有不同。这种依赖于共情的培养模式,确实让日本偶像组合都变得“长寿”,SMAP人均50岁,岚人均40岁,国内观众大约只能在“浪姐”等怀旧选秀节目中看到这些中年明星抱团取暖。试想,你年轻的时候,他们在电视里卖力搏出位什么都愿意做,你中年了打开电视他们一个个都已经功成名就,但是还是在卖力地出唱片演电视剧,让人不由感慨,偶像总能给每一个日本人带来一点“元气”。
将日本偶像文化推上巅峰的男人叫做秋元康,这位小猫俱乐部的缔造者,AKB48系文化的教父。秋元康在经历了小猫俱乐部的落潮之后,转换思维用线下剧场加选举的模式,推出了文化炸弹般的AKB48。在这个组合的极盛时期,不光是日本国内,在中国、菲律宾等亚洲国家都出现它的姐妹团体,原先对于组合偶像文化嗤之以鼻的“红白歌会”都开始积极拥抱AKB等偶像团体。秋元康有一句极为深刻的表述,他说他创立AKB48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全力奔跑的少女”,如果不能理解这个商业图景,或许可以用国内“创造101”节目的歌词来诠释——“你越喜欢,我越可爱”。喜欢是需要表现形式的,为了自己“推”的少女获得C位出道的机会,购买CD、参与握手会,为偶像制造舆论等等,都是一个粉丝的自我要求。用现在流行的赛博朋克文化去解释,一个宅男、宅女,可以忍受极低的生活条件,可以紧衣缩食,可以没有任何其他社交,但是绝对不会在偶像身上犹豫半分,不然就是不“虔诚”。
迪克·赫伯迪格说亚文化存在的根底意义就是“抵抗”。这种脱胎于政治浪潮失败后年轻人的颓废,滋生出了亚文化的藤蔓,改造世界的理想破灭,被迫回到自身的境地。搭配着宇野常宽,这本《亚文化的风格意义》更有西方正典的意味,从东西方的对比中也可以看到青年亚文化的流变。《偶像失格》中明里对偶像的热衷与癫狂,仍旧属于“抵抗”的范畴,当现实中的周遭已经无可依赖,人作为感性的动物仍旧要靠“恋物”来获得认可,获得一个名叫“粉丝”的ID。
深夜里,大城市的一角,灯光昏暗的音乐场所,地下偶像团体正在集结,她们中有上班族、学生,五花八门。褪去工作的疲惫,登上舞台全力追逐梦想的她们并不孤独,台下是挥舞着荧光棒的粉丝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来的男男女女。虽然她们不是虚拟数字人,但是梦想的载体却如此雷同,这是一场伴随着泡沫的追逐,这是一场如真似幻的虚拟偶像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