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科幻还在创造,用新技术重新拷问人的存在

对话韩松:科幻还在创造,用新技术重新拷问人的存在

编者按:8月底的上海暑气逼人,科幻作家韩松老师却裹在冲锋衣里,用因为感冒而更显低沉的声音,聊着他的新书《驱魔》、人工智能、人类命运,以及世界破碎跳跃的真相。

今年,上海国际文学周首次以“科幻”为主题,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在强烈的阳光中苏醒,又在暴雨中睡去。韩松说可能有一半的读者看不懂《驱魔》,但和他聊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突然有些释然。毕竟,正如他所说:很多东西怎么可能有解释呢?世界到了最后一定是不可言说的。

“上海叫魔都很合适,而北京叫帝都,这跟它的现实形象不符合。”

韩松这么说的时候,正拿着手机记录身边的场景:在洋楼前迎宾的外国模特、穿着旗袍站在路边闲聊的上海姑娘、半空中逼仄的乌云。“只有在上海,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来上海参加2017国际文学周这几天,韩松感冒了。整个人都裹在深色的冲锋衣里,戴着一顶已经磨边的鸭舌帽,说话声音闷闷的。周六下午,他与上海交大的江晓原教授在思南文学之家一起讨论人工智能。我满头大汗地走进会场侧面的厢房时,他正在接受另一家媒体采访。“很冷。”我听到他这么说。

一个人待着,可能就接近美好了

韩松给人的感觉很复杂。

有时候他沉默地坐着,看上去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有时候他又能完美地隐身于一群人中间,从眼镜和帽沿之间的缝隙里观察着世界。

“我经常想,猫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它们看到的、听到的,首先应该满足马斯洛心理学里低层次的需求吧。它们应该已经有了对成功的感觉,以及寻求爱的感觉。但具体以什么方式,什么强度,和人的区别在哪儿,我不知道。它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是偶尔产生好奇,还是毫无知觉,麻木地看着这个世界?我分不清楚。”

对话韩松:科幻还在创造,用新技术重新拷问人的存在

《驱魔》新书发布会,2017年上海书展(图源:上海文艺出版社)

他所构筑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人,也让你永远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是现实。

“科幻严格来讲是现实主义文学。”于是,韩松眼中最大的现实——医院,变成了《驱魔》中一艘巨大的医院船,载满了老年男性病人,在红色海洋上漫无目的地航行,充满暗喻,自成一体。

韩松觉得医院很陌生,那些机器和符号,就像是外太空来的怪物,非人而疏离。“光检查CT,就有三大页说明。医生说的东西根本不懂,无法交流。”在这里,你还将亲眼看见死亡,“自然进化了几百万年的复杂生物,为什么就会在你眼前消失掉?”以一种物理性的方式,按照一定的规则。就像小说里各个角色都有安排好的死亡日期。“这就是科幻本身。”

医院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近乎“日常”的场所。一般人童年时对医院的印象,或许是注射器、消毒药水和啼哭,韩松的印象却是安静而诡异。因为身体不好,他小时候就常住院,儿童医院的走廊里,随意停放着刚刚夭折的小孩的尸体,他会悄悄走到床边,去捏那段已经毫无生气却尚有余温的胳膊。“震惊、好奇,又有点兴奋。”说话时,原本陷入沉思的韩松突然看着我的眼睛,我感觉到自己后背滑下了一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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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你将亲眼目睹死亡。(摄影师:Rudolf Vl?ek/Flickr)

“后来就麻木了。”医院变成了吃喝行走的一部分,就连做着和性命相关工作的医生们,也和其他任何职业一样,按部就班。这是日常生活的灰色地带:病人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医生,又在思想上有自己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观。“只有在医院,人们才把最宝贵的东西交给陌生人,这种违背自然的奇怪现象,只有在人类社会才能形成。”而小说中最有科幻感的场景,恰恰是将这种灰社会组织形态推向极致。病人们形成的学习小组,与医生的影子医院相平行相抗衡,像地下组织一样,以暴力反抗医生,反抗主宰医院的人工智能“司命”。

因此,医院里所展现的,不再是简单的医患关系,而是“医学社会学”和“医学宗教学”。

采访的时候,韩松突然掏出感冒药开始吃,“以后我们可能一刻也离不开药,喝杯咖啡,也一定是有着附加的医疗功能。”文学周期间,韩松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医学是最像宗教的,就医首先是信不信的问题。西方医学最初诞生于基督教治病,象征医院的红十字也是由基督教十字演变而来。以前病了去庙里祈祷,现在去医院,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医生和神一样,掌握着别人没有的技术。而伴随着科技的发展,一旦某一项技术能决定人类活多少岁时,医学就彻底变成了宗教,人们会像几个世纪前的信徒一样,为了多活一秒可以牺牲一切。“这就是宗教,是对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东西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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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是最像宗教的东西。”(来源:上海文艺出版社)

在这样一个药时代里,医院变成了社会,产生了新的末日感和危机感。在《未来简史》中,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在韩松之前的作品《火星照耀美国》中,人类社会由一个有大局观的人工智能照顾着。《驱魔》里的司命并非与人类势不两立,它是高度融合的统一体,既是病人也是医生。当发现疾病的源头不是人,而是这个世界时,算法陷入了迷茫。于是,司命消灭了女人、小孩和家庭,最后要毁掉肉体,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人的概念。

如果没有疾病和死亡,等待我们的是否是美丽新世界?这是”医院“系列第三部《亡灵》的故事,实现了永生,人们依然觉得不美好。“稀缺就不圆满。当死亡变的稀缺,又会去创造死亡。长生没有解决对自己身份和存在目的的认识,人的困境是全面的。”

那么,一个看上去比较美好的世界,可能是什么样?韩松轻轻晃着腿,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单独的,不再需要依靠与别人的关系就能生存,可能就是接近美好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自己的佛陀,一个人待着就是自我圆满的。也看清了整个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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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单独的。(来源:Shutterstock)

我突然想,我们和那些躺在医院走廊里的早夭的孩子相比,究竟谁更走运呢?

很多东西怎么可能有解释呢?

韩松语速不快。有时候思考很久才说出一句话,久到你甚至担心他是否睡着了。

在咖啡厅外采访时,出版社负责活动的姐姐看着我俩,我看着韩松,而韩松的目光有时落在来往行人身上,偶尔会从眼镜上方看着我,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好像在看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在我提问的瞬间,才被拽回现实。

看他的小说,常常也有类似的体会,支离破碎的时间线、荒谬诡异的众生相,晦涩难懂的情节,仿佛自己正被推着进入诡谲的异世界,又在某个瞬间看到了现实投射的影子。到一半时,你有很多疑问,故事戛然而止后,你会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是无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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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工智能消灭人类之后”对谈会,上海思南文学之家(摄影:Raeka)

2010年,《地铁》刚出版的时候,我还是在校学生,冒昧地给韩松发了一封邮件请教问题。在回信中,韩松写道:“末日意味着新世界的创生,死亡只不过是新生的开始。佛教的轮回也就如此吧。但要跳出轮回,恐怕也是一种重要的努力,就像地铁,什么时候能真的停下来呢?”

他似乎一直站在明暗的边缘,他笔下的天空、大海、地铁、医院,都给人以粘稠而阴沉的感觉,循环与轮回,永不停止的错位。

由于工作繁忙,韩松的写作时间通常是天亮前的几个小时。即使是感冒了,第二天还要参加活动,他还是在凌晨3点发了一条微博,附上了白天拍下的街景。《驱魔》也是一小段一小段分开写的,虽然相比于之前的作品更具有故事性,但韩松仍旧担心会有超过一半的读者看不懂,还因为自己签售了书而产生愧疚感。这种跳跃的写作和生活方式,造成了时间的破碎感和支离感,“我觉得世界本身就是破碎跳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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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等待签售的读者(摄影:Raeka)

“技术时代的聊斋志异,电子囚笼中的卡夫卡”,在韩松作品的封底,常常见到这样的评价。刘慈欣说韩松写的是“三维科幻”,是中国科幻金字塔的塔尖;文学批评家宋明炜认为,在韩松笔下,秘密隐藏在日常肌理中,传达出写实文学中不可见的真相。

《驱魔》里的世界真相,或许就藏在算法里。周六的对谈嘉宾江晓原是一个坚定的人工智能反对者,认为研发人工智能是自取灭亡。而当我问起韩松的看法时,他用了大过滤理论作为解释:宇宙中的技术文明进化到一定程度,必定因为自己的技术而毁灭。在过去的短短几十年中,人类发明了许多瞬间毁灭文明的工具,核弹、基因工程,人工智能或许也是其中之一。“人有可能是阶段性的生物,容易腐败的躯体,不完整的思想,断断续续的痛苦的生存状态,下一步就是被机器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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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现场,开门10分钟就座无虚席。(摄影:Raeka)

人类的命运真的如此悲惨吗?韩松表示,《驱魔》中再一次出现的红色海洋,和十多年前的那片被金属染红的海洋其实是一样的:整个世界是被人类文明给污染和毁坏了的东西,红色的海洋昭示了文明的衰败。

不过,这个构筑了诡异奇境的人,似乎并不在意陷入困惑和绝望的深渊:

“我觉得就是这样。每件事都可以从现有理论或想象的理论中找到解释,这样写出来很别扭,很难受……找到解释这件事很难受。很多东西怎么可能有解释呢?世界到了最后一定是不可言说的。”

科幻也许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出口

尽管如此,韩松仍然试图用科幻回答一些古已有之的哲学命题:人是什么?要往哪里去?我是谁?“社会中、艺术中,可能就是缺了点什么东西,科幻扮演的角色就是,昭示技术变革给传统人性带来的改变和冲击。”

中国科幻最早诞生于上海,1891年由传教士引进,20世纪初鲁迅和梁启超把西方科幻翻译成中文,因为在鲁迅眼中,只有科学文艺才能救治灵魂,“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中国科幻从一开始,也就有了一种责任感,文以载道,探讨中国面临的问题。新世纪后,虽然在科技上比鲁迅的时代有了巨大的变化,但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仍然存在,自私、贪欲、懦弱、麻木等等。“科学和人性,今后越来越不会有明确的界限。科幻跟今天的时代更贴切,技术随时变革,要用新的技术重新考察、拷问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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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是最能被定义为科幻的城市。”(摄影:Raeka)

无论是《三体》的宇宙社会学,还是“医院”系列的人工智能,归根结底都是对道德和人性的讨论。韩松在之前的采访中曾说,人们喜欢热点,但对于科幻提供的思想体系和价值并不足够关注。之所以存在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有思想的作品太少,“年轻作者写的还是点子文学,热闹,更深的东西回头一想就没了。思想和艺术结合包装不够,还是很生硬地装在科幻里。”

因此,韩松认为中国需要一次文艺复兴,而科幻很可能是一个出口。“科幻所提倡的观念和规则,代表了人真正要发展的方向,又和主流文学不同,不是通过重复反映现实来批判历史。科幻还在创造,对新文化运动中的德先生和赛先生,科幻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载体。”

那么当今的人们究竟在关心什么?韩松采访过很多人,但当我问起这个问题时,他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然后只说出一个字——钱。他盯着面前的咖啡杯又看了很久,“所有的问题都和这个相关,没有什么是钱不能带来的。”

“如果人类只能留下一件东西,应该留下钱么?”我问。

“是啊,到最后,足够有钱了,真的就能在医院里多维持几秒。”

“那再加一件东西呢?”

“再加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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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有钱了,就能在医院里多维持几秒。”(来源:Pinterest)

周日,上海展览中心,《驱魔》举行了新书发布会。韩松仍旧穿着冲锋衣,戴着鸭舌帽,坐在台上略显不自然,读起小说选段时则整个人都沉浸其中。浓重的鼻音透过麦克风在开放空间里渐渐化开,融入来往读者的喧闹。

有人路过驻足,有人抬头念出书名,小声嘀咕一句“科幻新作?”也有人买了书等着签名。韩松仍然在低头念着《驱魔》,这时候的他,是不是进入了他所希望的“一个人待着”的自我圆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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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新书发布会,2017年上海书展(摄影:Raeka)

周六的对谈后有一场关于传统文学作品的讨论,韩松坐在观众席里听了好一会儿,出来后感慨道,从传统文学的角度看人性到底是什么,一点科学的东西都不加进去,但不变的东西永远不变。之后,大家挤进一辆出租车准备去吃饭。半路上韩松突然说:“北京应该叫‘蚁都’,所有人都按部就班,有严密的结构组织,大多数人扮演着工蚁的角色。”

技术与欲望的结合,是韩松在思考的世界真相。“我觉得我是没有读者的。”

“那写科幻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证明我还存在。”

作者:Raeka,转码员,《不存在日报》记者,冷僻故事爱好者。期待有一天能在街角遇见蓝盒子,去看看galaxies far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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