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岁的韩羽先生以画而知名,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即以设计动画片《三个和尚》及一系列有着“神、韵、趣”的戏曲人物画蜚声艺坛。韩羽先生对书法也有着独到的追求,其书法乍看歪斜,却满纸真气,率意拙朴,与其戏画气息相通。他在论书法时说喜欢看帖,作画总想把画画得率意些、诙谐些、土气些,而“字”混迹其间,其结体或点画如欲和画面相和谐,也必须带有率意、诙谐、土气之感,“我的标准是‘取法乎下’:字无分好坏,唯求善于‘睦邻’。还有一句话是‘有人苦练书法是为的表现自己,有人苦练书法是为的消灭自己。’我不想‘消灭自己’,但对‘表现自己’却又常常依违于‘法度’与‘我’之间,难以兼解而俱通。”
河北教育出版社近期新出版了《韩羽书法集》,呈现了韩羽先生对书法的思考与探索。
速写韩羽像 村言 图
王东声(以下简称“王”):韩羽老师,您一直对书法较为关注,也有自己独到的认识,今天希望能从几个方面听听您的意见,以期对您的书法创作与审美思想有所了解。您认为学问之于艺术的关系是否重要?
韩羽(以下简称“韩”):一个文盲绝对成不了书法家,可看出学问之于艺术的重要性。一个文盲老太太却能剪出绝妙的窗花,似乎学问之于艺术又不那么重要。
到底重要不重要?且先看看什么是学问,什么是艺术。我说得不很准确,只能约略说出两者之不同。学问,古人的说法是“世事洞达”,用现在的说法是人类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以遵从客观事物发展规律为准则。因此它重理性、客观性。又由于对这种能力的获得,一是靠直接的实践经验,二是更多的靠间接经验,即书本上的别人的经验,因此它又具有继承性、抽象性。所以我们一提到“学问”,就会想到书本知识。
《韩羽书法集》
韩羽书法《醉墨淋漓》
艺术,是纯个人的活动,是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的个人经验,是个人对美的观照的产物。它更具感性、主观性、独特性。
这么一比较,则可以看出学问与艺术两者间的关系,既有相辅相成的一面,也有相反相斥的一面。且举两则不同的说法。
《实践论》中有段话:“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它。”这里所说的“感觉”,亦即直观的个人经验,也是艺术所由而生的起始点。而所说的“理解”,是得之于理性(学问)思辨的结果。即是说理性(学问)对感觉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必然也会是:两种相反的“理解”也就产生两种相反的“感觉”),结论是,学问与艺术的关系是相辅相成。
韩羽书法
再听听王国维的言说:“书籍之不能代经验,犹博学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在于抽象的知识不能取具体的知识代之也。书籍上的知识,抽象的知识也,死也。经验的知识,具体的知识也,则常有生气。”“且人苟过用其诵读之能力,则直观之能力必因之而衰弱,而自然之光反为书籍之光所掩蔽,且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压抑自己之思想,久之,他人之思想遂寄生于自己之精神中而不能自思一物,故不断之诵读有害于精神必也。”与毛泽东的看法相反,他认为抽象的知识取代不了鲜活的个人体验,书本知识愈多,势必压抑个人直观的感知能力,终至“不能自思一物”。也就是说,理性是对“感觉”的一种桎梏。
韩羽书法
我们一般习惯接受第一种看法,比如常常听到:“画中国画,画来画去,最后是画学问修养。”
王国维的说法“曲高和寡”,但是他说的确实是一种客观存在。古人也有这方面的议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因为世上所有事物都存有向反面转化的问题,也就是所谓“异化”。
看来学问之于艺术,既能帮大忙,也能帮倒忙,问题不在学问本身,而在我们自己。
王:我曾经见过您早期的一些书法,大概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或者还要早些,还是非常有传统味道的,觉得您还是临过如隶书、魏碑之类的范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方法,也都有不同的经历,但个中艰辛往往不与外人道,您能否说说其中的体会感悟?
韩:没有临过帖,是看帖(说文雅些是读帖),临帖与看帖没有什么根本不同。临帖是手眼并用,看帖是只用眼,目的都是为了加深印象。同中也有异。临帖,是为了求得“酷肖”。看帖,虽然没有一笔一画亦步亦趋地去仿效,但看来看去的结果,操笔书写时,心中自有那帖的影像,必然会心慕手追奔那影像而去,但那影像又飘忽不定,写出来后往往是“似与不似”。
韩羽书法
韩羽书法
正如你所说的,什么样的生活经历,就会有什么样的学习方法。俗谓“猪往前拱,鸡向后刨,各有各的觅食招儿”。
也不能说绝对没临过帖,是上小学六年级时有了“写仿”课,从小摊上买到一本石印的《玄秘塔》照描起来,我本浮躁,“比着葫芦画瓢”实在心烦得很,结果是在学校挨老师的训,回到家挨大人的巴掌,这巴掌使我终生对柳公权没了好印象。后来失学,在家抡锄把务农,每当闲暇时,虽不耐烦临帖,却又总想操起笔划拉几下子。为什么要练字?目的很明确,比如过年时家家户户来求写春联,多光彩,多神气,把字写好了,就意味着有学问,请媒人说媳妇都容易。谁家不希望给自家闺女找个识文断字的女婿?“书(法)中自有颜如玉”,那时我根本没听说过这话哩。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却早就悟出了这道道儿。
柳公权《玄秘塔》
参加工作后,主要从事漫画创作,后来又搞起国画。画幅中常常离不开字。对字形的要求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遵循书写规矩的问题了,而是能否和画面相和谐相呼应。比如,我作画总想把画画得率意些、诙谐些、土气些,而“字”混迹其间,其结体或点画如欲和画面相和谐,也必须带有率意、诙谐、土气之感。可是写字与作画终究是两码事,为使其并驾齐驱,我没少费心思。成功时少,失败时多,但从中也有所悟:每当在画上写字时,既瞄着字,也瞄着字的四周,就是说作为字的笔画的波、磔、钩、挑既不能脱离字的结体,更要和其周围环境相呼应。我的标准是“取法乎下”:字无分好坏,唯求善于“睦邻”。
王:“写字”与“书法”到底区别何在?
韩羽书法
韩羽书法
韩:你这一问,我想起了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书法最难,也最易。”从“难”的角度说,两者好区分;从“易”的角度说,实难以区分。
先说难区分的一面,作为思想、语言的载体,作为“工具”意义上的“字”来说,为了适应人们的阅读习惯,一是易于辨认,二是符合书写法度。因此书写人就必须谙熟字体结构及行笔规律。“规律”必然产生美感,使人赏心悦目,这就与审美有关了。你能说这不叫“书法”?可是像这样书写的字,依从的是法度,这法度是由古及今传承而来,人人可以传之,人人可以得之。虽然赏心悦目,却又如鹦鹉学舌一再反复重复。似此,你又能说这叫“书法”?这真有点像苏东坡眼中的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了,谓之“书法”,似无可无不可。
韩羽书法
与之相比,还有一类书法。大概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喜欢表现自己,希望别人注意自己,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同时人又喜欢按照自己的愿望改变周围环境,即所谓“改造客观世界”,这现象同样反映到艺术活动中。人们在欣赏书法时,总希望从中发现自己所喜爱所愿望的东西,也就是说希望从欣赏对象中看到自己。如果这个人喜欢写字,而且有着较强的自我表现欲,他在操笔时,也将会借着字的结体或笔画表现一番,即所谓的“抒写个人性情”。
与“抒写个人性情”相应的,古人还有别的说法。除了倪瓒说的“聊写胸中逸气”,我还记得晁补之说过的话,他说:“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他说的“妙”有两层意思,一是“胸中之所独得”,亦即个人的独特视角与感受,与“性情”“逸气”同义;二是借书法之“法”把“胸中之所独得”转化为审美形式的一种能力。
韩羽书法
陈师道论诗的话:“规矩可得其法,不可得其巧,舍规矩则无所求其巧。”虽是论诗,亦可论书。汉字由于它的“工具性”属性,已是太规范化、太程式化,顺着它,“不可得其巧”;逆着它,“无所求其巧”。书法之难,一也。
韩羽书法
所谓审美,其实也就是对人的品格的审视。具体到书法来看,书法的作者是通过书写来寄托自己对某种人生品格的向往;书法的欣赏者是通过欣赏去发现自己所向往的某种人生品格。且看《艺概》中一段话:“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士气”不大合乎时下潮流,姑解释为一种高尚审美境界吧。其他的,“皆士之弃也”。这就是说,书法艺术不止于“抒写个人性情”,更重在高尚审美情操。这也暗合马克思的意思,马克思在谈到“劳动创造人类”时说:“只有靠了客观上(物象上)展开的人类实体的财富,才能够产生出主观的人类的感性的财富,产生出能够欣赏音乐的耳朵,能够理解形态的美观的眼睛。”只有具有了高尚的审美情趣的书法,才能培养出能够欣赏高尚审美情趣的眼睛。就这意义上说,书法之难,二也。
书法有难、易两途。借袁简斋的话说:“士各有志,毋庸相强。不必曰各行其是,各行其非可耳。”
王:中国画的基础在于书法功底和诗词修养,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韩:“中国画的基础在于书法功底”,与此相类似的说法我还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过:“可以说中国的视觉艺术—绘画、雕塑、舞蹈无不以书法为造型基础。”对这种说法,我只赞同其中所包含的相对意义的一面,即书法与绘画的密切关系。如把书法说成是中国画的基础,甚至说成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基础,未免有些绝对化了。对此,我曾写过一篇短文,不妨重述一下我的看法。
何谓“基础”?《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事物发展的根本或起点”。就像根基与房屋。根基的质量决定着房屋的质量,如果把书法比作“根基”,把绘画比作“房屋”来对照书画家,则可看到三种类型。一是书画皆佳者(根基好,房屋也好),二是书佳而画不佳者(根基好,房屋不好),三是书不佳而画佳者(根基不好,房屋好)。如以“中国画的基础在于书法功底”为定论,将如何解释彼此相反的三种现象?谁又能否定现实中的书画家的这种现象?
再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得其神。”这就是说张旭的“笔法意”的“根本或起点”是“公主担夫争道”与音乐、舞蹈。与“中国的视觉艺术—绘画、雕塑、舞蹈无不以书法为造型基础”之说大相径庭。
人们习惯了的说法是“书法入画”,而蒋士铨题郑板桥的画兰诗:“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见姿致。”他从郑板桥的书画里看到了作画间以书法(书法入画),也看到了作字间以画法(画法入书)。
书法入画也好,蒋士铨的诗也好,只能从书画两相互补去理解。如从实践看,书和画仅就线条来说,虽然两者都追求线的“意味”,可书法是由形(结体)而求线之美,绘画是由线而求形之美。起点不同,其切入之途径亦不同。
既不能说成“书法是绘画的基础”,也不能说成“绘画是书法的基础”,确切的说法应是书、画同源,同于一个本原。
韩羽题 聊城海源阁图书馆
《艺概》中有一段话:“古人论用笔,不外‘疾’‘涩’二字。”“用笔者皆习闻涩笔之说,然每不知如何得涩,惟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刘熙载指出了行笔的要点:疾与涩。
疾与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体现力学原理。即“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作用与反作用相反相成的结果,书法与绘画的线条的力量与美感也就由之而生了。但是书法、绘画的线条规律也好,力学原理也好,实际上它们都根植于一个共同的“根本或起点”,即万物生成的本原。对这“本原”,毛泽东的《矛盾论》谓之“矛盾”,庄子谓之“留动”,老子谓之“道”。庄子说:“留动而生物。”意思是说天地万物之生成莫不基于“留动”。“留”是停留、静止(空间性),“动”是变化、运动(时间性)。静是相对的,动是绝对的,两者又是合二而一的,即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时中有空、空中有时。静、动、时、空互为因果,相互转化。艺术亦为物,亦由“留动”而生。《庄子》的“留动”到了书法、绘画的笔画里就成了“疾”与“涩”。
古有“理一分殊”之说。所谓“理一”,就是说天下只有一理,或谓之“道”,或谓之“共同规律”。再具体一点说,就是动、静、时、空之理。而“分殊”就是天下万物各以其自身形态遵循与体现这共同之理。书法也好,绘画也好,音乐舞蹈也好,也都是以各自不同的“技”遵循同一的“道”。它们之间,没有先后,不分轩轾,只是相互启发,彼此触类旁通,似不宜说成谁是谁的“基础”的。
王:那么诗词呢?苏东坡就曾赞誉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韩:诗和画,若说远,的确远。一是听觉艺术,一是视觉艺术,各有其自身规律。通读唐诗、宋词,可能画出好画,也可能画不出好画。
若说近,的确近。谢赫论画,提到“气韵”。王士禛论诗,提到“神韵”。何谓“韵”?范温的解释是“声外之音”。这本与听觉有关,却进入到视觉的绘画画论里来,那就是“象外之趣”了。诗和画原本是息息相通。
诗不止于听觉,画不止于视觉。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齐白石画的《蛙声十里出山泉》,本是查初白的诗句,是属于听觉的蛙声,齐白石却以视觉之物(蝌蚪)把这声音表达出来了。还有他画的另一幅画:也是几个小蝌蚪,争着游向水中的荷花的倒影,视觉的东西一下子有了香的气味。虽然王闿运曾讥笑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其实他才是真正的诗人,他借绘画实现了诗的功能,所以才画出这样的典范之作。“红杏枝头”的姹紫嫣红本属于视觉,而宋祁偏偏能以听觉去感受,从而使“红杏枝头”更具视觉冲击力。他是诗人,更具画家素质,他借诗实现了绘画的功能,所以才会有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诗也好,画也好,其奥秘是:最美妙的审美经验常常是由不同感官的互相暗示来完成的。
王士禛借文人画的观念论诗:“予尝闻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矣。”我辈不妨也仿效张旭的话:熟读诗词,可得画法意。
王:俗话说“吃尽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也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说法,而您曾经谈到书法学习“不入虎穴”的观点,意思是为了避免被“虎”所食。这就触及一个关于书法临帖的问题。在中国,历来学书、习画者以继承传统为必修课,而您的观点逆众流而上,是一种调侃,还是自有理由?
韩:我的原话是:“临帖”是向古人学习的不二法门。“临帖”如入虎穴,入得愈深,愈能得其三昧,直探骊龙之珠(虎子),可是穴中还有老虎,厉害得很,虽说能得虎子,但也有可能被老虎吃掉(成了碑、帖的复印机),这是比喻,比喻往往是跛脚的,似是调侃了。
“临帖”,就是做学问,做书法的学问,正如研究文、史的人离不开书本,研究书法,当然离不开临帖。也就是说,通过临帖把古人书法中的成功经验装进自己的脑海中来,装得愈多,对书法实践也就愈有助益。所以在中国,历来学书者、习画者以继承传统为必修课。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天下所有事物都存在着一个向反面转化的问题,临帖也不例外。碑帖中所提供的古人的书法经验,如欲为我所得,必须循其规蹈其矩。循规蹈矩固然有利于获得别人的经验,却未必不束缚自身的感觉体验,比如对审美视野的扩拓与感知能力(这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很重要)。帖如双刃剑,它使人既能有所得,也能有所失,弄不好,那就如齐白石说的“似我者死”了。
韩羽书法
王:你曾讲过“世事洞达即学问”,能否再做一下解说?
韩:对人情世事经历多,看得透,换言之,亦即深刻地观察理解生活的一种能力,非学问而何?有了这学问,能见微知著,审时度势,谓之老练,但它又能使人失去率真,偏于圆滑。
学问之于艺术,有选择性。它更大有裨益于语言艺术的小说。王国维曾说过:“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对诗歌,似乎爱莫能助,甚且有碍。仍是王国维的话:“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王:关于“少数字书法”日本已经有很多创作家有所探讨,您认为书法能脱离汉字进行实验吗?
韩:我没看到过日本的“少数字书法”。我们中国民间早就有先例,庆寿用的“寿”字,过年时家家户户门上贴的“福”字,有的“福”字还别出心裁,看似“福”字,实是福、禄、寿的合三为一,还露出寿星老儿的小脑袋,我小时简直对它百看不厌。
汉字的结体,由波、磔、钩、挑等笔画所组成,由于波、磔、钩、挑的争让向背、仰承俯注、左顾右盼形成动感而产生出美感。也就是说,书法的美感离不开波、磔、钩、挑的争让向背。所以《现代汉语词典》对书法才作如是解释:文字的书写艺术。如若脱离汉字另辟途径去追求书法之美,有句古话说得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遐庵小品》中有段话:“世言艺术,不一其端,然智积所存,难离名相。若云神而明之之事,无借于规矩准绳,则是舍枰局以竞棋,弃宫商而肆乐,体将安寄,用更懵焉。”
电影《黄土地》中有一镜头,令人慨然。窑洞门口贴着一副对联,上面没有字,尽是圆圈儿,影片中的女孩儿说,村里人不识字,过年节了,又需贴春联,怎么办?用饭碗蘸上墨,印成一个个圆圈儿,也就算是“字”了。文盲竟也离不了汉字,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高招儿。这固然表明了旧社会农村的贫穷愚昧,不也同时反映出汉字在人们(包括文盲)心目中的分量的一种文化现象吗?
依此看来,你认为书法能脱离汉字进行实验吗?
王:关于“碑”与“帖”的问题,丁文隽在《书法精论》中有一个总结,说清代的碑学发展“郑燮、金农发其机,阮元导其流,邓石如扬其波,包世臣、康有为助其澜,始成巨流耳”。的确,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尤其崇碑而抑帖。包认为:“北碑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变态;唐人书无定势,而出之矜持,故形楹刻。”阮则明确指出,学习北碑一系才是学习真正的古法。康有为更是反对书法中的保守与僵化,批评唐人及帖学中的以理抑情,以工巧媚俗。归根到底,碑学倡兴,是为了弥补帖学的弱化艺术表现力的弊端。你对此有何认识?
韩:阮元一生,做官兼做学问。他的“文、笔之分”的主张不如他的碑学更为后人所关注。阮元为碑学“伐木开道”,包世臣、康有为推其波而助其澜。清人王应奎《柳南续笔》中有一段话:“汉碑八分书,岁久类多剥蚀,后人辄效碑上字,作剥蚀状,此病自元人作俑,至本朝谷口(郑簠)尤甚。”元代就有人关注汉碑了。
清代碑学的兴起,缘于金石考据学的昌盛。金石考据学的昌盛,实与大兴文字狱有关。彼因而结此果,天底下许多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对前贤之论,我是“矮人看场”,而又没临过碑帖,不知个中深浅。作为读者,我的直观印象是:“帖”的美,如无瑕美玉,光彩夺目,和盘托出,不必要你自己去发现。“碑”的美,影影绰绰,往往需要你自己去发现。
且说一件与《爨宝子碑》有关的事。偶然从一本书中看到前人的一句话:“《宝子》更不成体”,意思是说有失法度,不成体统,是贬词。我本喜欢《爨宝子碑》,看后很不是滋味,思来想去,忽有所悟,粲然而笑:“砭词”的反面不亦即“褒词”么,试想这“不成体”不亦绘画中的“无法之法”?!
艺道中的法度、规矩,乃人之所创。它固然顺应了自然规律,但也必然地体现着人的意志与愿望。而本真之美是纯乎出之天然,而无视人为的“法度”,是在漫散中蕴含着和谐,蕴含着意料之外的偶成。无法之法,乃为至法。“至法”实出“法度”之外。《爨宝子碑》的率意之趣,不就是恰恰缘于“方循绳墨,忽越规矩”的“不成体”么?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这当算是“丑者见丑”了。
《爨宝子碑》
王:李可染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为座右铭,您如何评价?
韩:李可染先生的这两句话,是针对“艰苦学习,继承传统,发扬传统,推陈出新”而言。实施步骤是先应该如何,后又应该如何。这既然是李可染先生的座右铭,也就是可染先生的经验之谈。这两句话对可染先生则可,如有效颦者照之仿效则未必全可。因为实施步骤太明确太具体了,使人在理解与实践中难免困惑。
“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的对象是指艺术传统,也就是古人的成功经验。“打进去”的目的就是探索古人的艺术奥妙,获取“骊龙之珠”。可是如果照此实践的话,不能不进一步地去想了。就说艺术传统吧,从纵向看,已有数千年;从横向看,至广至大,茫无涯际,没有底,也没有边。到底打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打进去”了呢?作为个人的人,生不满百年,是有涯之生,以有涯之生去对付艺术传统的无涯之境,终其一生又能“打进去”多少?就算是终其一生“打进去”了,还有时间再“打出来”么?这是其一。
其二,所谓“打进去”,假如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那好办。因为是两军对垒,只要打进去,大败敌军,就是大功告成。可这儿的“打进去”的对象不是要去歼灭的敌人,恰恰相反,打进去是为了“三顾茅庐”。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茅庐里的一番“隆中对”把刘备弄了个心服口服。既然“打进去”是为了“师古人”,打进去得愈深,被古人影响、同化的可能性也愈大,而再“打出来”的“勇气”则愈小。这顾虑不全是杞人忧天,恐怕不只是一个两个实例,“打进去”之后,再也打不出来了。
可染先生一生身体力行于绘画的推陈出新。如何推陈出新?从可染先生这两句话里透露出的思维模式是“先立后破”。“先立后破”属于改良主义思想范畴,是渐进的从内部的变革。
自20世纪50年代起,我国的主导思潮,取代“先立后破”的是“不破不立”和“先破后立”。折腾了几十年,治丝益棼。近些年,比如国画界,似乎又回过头“先立后破”了,甚至矫枉过正,有的表示“打进去”坚决不再出来了。现代派依然故我,仍是“先破后立”,不存在“打进去”的问题,因为它也无处可打。
说了半天,只表明了我的困惑,权且当作一个困惑问题提出吧。
王:对当代书家,您如何评价?
韩:一位书法界的青年朋友对我说:“我临帖,总盼着有朝一日写得和赵孟頫一模一样了,我的愿望也就达到了,因为这是我练习书法的最高理想。”我说:“这是你的自由,谁也无权剥夺你这自由。”我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来:“有人苦练书法是为的表现自己,有人苦练书法是为的消灭自己。”
我不想“消灭自己”,但对“表现自己”却又常常依违于“法度”与“我”之间,难以兼解而俱通。盖本非力取,悟性不高故也。念及此,每钦羡王镛、石开、沃兴华诸友,并为之赞:“规矩”与“巧”,执两用中,祖鞭先著,并轨扬芬。
王:油画家尚扬曾有“腌蛋说”,即评价学院教育是在“腌蛋”,把一个个鲜活的蛋腌成了同样的一种味道的咸蛋。一语中的,殊有意味。您也有过曾在工艺美校任教的经历,如何评价艺术这一门类的学院教育?
韩:尚扬先生的“腌蛋说”诙谐风趣,令人绝倒,其对艺术教育的关切心情可见一斑。
对“腌蛋说”我且再试做别解:一个缸里腌出的蛋,固然都是同一个样的咸味,可是有的腌蛋的蛋黄渗出了油(味道特好),有的就不渗油,同是渗油的蛋黄,有的渗得多,有的渗得少,这是盐水的问题,还是鸡蛋的问题?
剃度出家进了庙门的和尚,都能成佛?不能说都能成佛,也不能说一个都成不了佛。同理,进了艺术院校都能成艺术家?不能说都能成艺术家,也不能说一个也成不了艺术家。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尚扬是艺术院校的教授,着重检讨“师父”的问题,在于情理之中。
你说我曾在工艺美校教过课,那是什么年月的事,那时还在“批林批孔”哩。我学说一下我们校长在教员大会上的讲话,你就会知道我们那个学校是个什么档次的水平了。他说:“我也是懂美术的,你们画个鸡,我不会看成鸭子。”
王:从您的艺术生活里面,可以看出心态平稳、不急功近利、不急躁冒进、不刻意雕饰等品德,您如何把握这一点?
韩:不虞之誉,折煞我也。
你说的“心态平稳、不急功近利、不急躁冒进、不刻意雕饰”,为了讲述更方便,概括为“超脱”吧。
人不可能超脱,也可能超脱。
说不可能超脱,是因为人有欲望,无法超脱。人既要生存,还想生存得好,又怎能没有欲望?
说也可能超脱,当欲望得到满足,欲望已不再有原先的吸引力时,不就是从欲望中超脱出来了?
可是欲望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人的一生,从小到老,时时刻刻都会出现不同的欲望,而且知之愈多,其欲望也愈大。某个欲望刚刚满足了,另一个欲望又出生了。“超脱”与“不超脱”此起彼伏,循环往复。“超脱”是相对的,“不超脱”则是绝对的。
提起“超脱”,人们会想起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够决绝的了。因《南山集》文字狱而罹难的戴名世有一诗:“南山好豆东篱菊,五柳闲拖出岫云。若是田园归未得,半升也得折腰筋。”一语戳穿了,“超脱”是有条件的,是由“田园”给垫着底儿。
庄周应说是看破世间的一切的了。且看《庄子》: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对梁国相位,庄子视如敝屣,够超脱的了。
可是紧接着的下一段: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面对的仍是那个惠施,腾说骋诈,偷换概念,为口舌争胜,再也超脱不起来了。
又看来人的欲望无所不在,既反映在物质上,也反映在精神中。
韩羽书法
韩羽书法
“不超脱”带来的是“苦”,“超脱”带来的是“乐”。谁不想趋“乐”避“苦”?于是人世间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超脱”的招儿。
比如,把欲望所追求的一切对象看成是“空”的,以根除其对人的诱惑。与之相反的办法,则是尽力满足其所欲,使其餍足,也是根除其对人的诱惑。即顺其所欲而致使其所不欲,这有点儿以毒攻毒的意思。
再如,精神优胜。写进《国策》里的颜斶的名言是“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他是以抑制个人欲望为代价,换取“内在自由”,获取精神上的胜利,傲然以对齐王,颜斶似乎做到了。
后来人仿效者众,或有以“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相标榜者,未免使人生疑。陈眉公干脆自嘲兼嘲人起来:“天为补贫偏与拙,人因见懒误称高。”恰恰现代出了个阿Q,头上长了癞疮疤,被人嘲笑得急了,说:“你还不配。”面子上失去的,从精神上捡了回来,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而非平常的癞头疮了。有恃于内,无惧于外。经阿Q的“精神胜利法”一闹腾,弄得“超脱”也有点儿尴尬了。
回到本题,你说的“心态平稳、不急功近利、不急躁冒进、不刻意雕饰”可能是指我对某件事而言。在其他事上,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急功”“冒进”得毫不含糊的。
韩羽
(注: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