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孩子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捧着iPad玩游戏,读绘本、听故事入眠,在各色的游乐园中奔跑嬉闹时,你可曾想过,几百年前的孩子是如何生活的呢?当父母向孩子灌输做人的道理,教会他们善良和诚实时,你是否好奇过,历史上那些同样年岁的孩子们,又是如何被教养成人的呢?
鲁迅曾说:“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地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虽然他也许不过是一条虫)下。”对“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持负面评价的鲁迅,如果看到今日泛滥的“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云云,又会作何评价呢?
几十年间,女性主义运动让女性的声音重新被世界听到,从前专注于写上层社会史的学者们也渐渐将笔触伸向普通人,去挖掘那些权力、阶层金字塔底端的生命经验。而相较于成人世界的众声喧哗,儿童的声音却往往寂静如迷。
1971年,儿童史学家熊秉真进入台湾大学历史系就读。在这个师资条件还算过硬的科系,在藏书丰厚的图书馆内,她竟然找不到中国儿童生活过的历史痕迹。出于对“生命传递”的好奇,以及对“社会文化史并不会让所有曾经活过的人留下痕迹”的困惑,她决定填补这段儿童历史书写的空白。
通过《幼幼:传统中国的襁褓之道》《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安恙:中国近世儿童的疾病与健康》等著作,她不仅解释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大惑”——生命如何从不可能变为可能;同时向读者展现了一幅中国儿童的生活长卷,开创了儿童史学的新天地。
熊秉真,美国布朗大学历史学博士、哈佛大学理学硕士。曾任台湾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等校历史系教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兼副所长,现任香港中文大学人文学科研究所所长、历史系讲座教授。专研妇孺医疗史,著有《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安恙:中国近世儿童的疾病与健康》等。
“知识即权力”:如何听见6岁以下孩童的声音?
新京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儿童领域的?这个领域什么地方吸引你?
熊秉真:我从小就对儿童这个话题很有兴趣,我不太知道为什么。我母亲是在抗战的孤儿院长大的,我父亲是教育工作者,很早的时候替联合国写儿童文学。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无意间,习染了他们对幼教和生命的热爱。不只我有这个困惑,当时和我在山野里捉迷藏的玩伴,也都很好奇:生命是如何传递的?初中时,我读到波伏娃的《第二性》,没看这本书的内文时,我不知道它是讲男女之别的,以为“第二性”的意思是儿童,讲长幼之别的。将年龄、人生阶段作为划分身份、制造认同的因素,始终在各个学科刚刚展开。
我对儿童与儿童问题的追寻,与其说是十多年来的一种执着,不如说是一种终生不得其解的大惑。第一个困惑是,在世界范围内,生命是怎样传递下来的?百年前的人均寿命那么短,儿童的死亡率那么高,在这么困难求生的环境里,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第二个困惑是,为什么当时所有的学科都不解释这个问题,没有人,怎么有历史呢?
新京报:关注和书写儿童历史,是不是出于替儿童这个“弱势”群体发声的责任感和道义吗?还是希望能匡正历史书写的偏颇?
熊秉真:学界和公众都说,历史不能只有男人的声音,还要有女生的声音;不能只有王公贵卿的声音,还要有平凡人的声音;不能只有单一个人的声音,还要有族群的声音。但是却没有人说,不能只有大人的声音,没有小孩的声音。后来我发现,年龄是重要的界定因素之一。6岁以下的孩子的声音在全世界范围内是很重要的,但却一直被忽视。人口结构是一个金字塔结构,年龄越小,人数越多。在一个社群中,15岁以下的人占人口的一半。如果这一半的人在任何文字记载中都不出现,都没有声音。这是不成立的。
《童年忆往》
作者: 熊秉真
副标题: 中国孩子的历史版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年11月
新京报:我们的历史书写中少见关于儿童及其生活的系统、完整的记叙。哪些原因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熊秉真:大家经常说,“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就是权力。倒过来说也是对的,权力制造知识。我们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和权力结构有关。6岁以下的孩子是没有权力的。
新京报:回溯儿童历史的难题之一,就是如何透过成人的“二手”记录,尽量还原儿童生活的本真。你是如何克服这个难题的呢?我们如何看待或理解儿童自身生活的意义?
熊秉真:不一定要用二手材料,也可以用儿童的自我陈述。孩子会留下很多直接的证据。我所用的材料不只是文献,还有小孩留下的东西,他们画的画、唱的歌、流传的故事、他们死后留下的衣服等等。另外,我们怎么还原婴幼儿的声音呢?——通过幼科的医疗记录。比如,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拒绝吃奶,雇了一个又一个奶妈,他都推开。这算是他的声音吗?他有表达拒绝的意见。这个声音不是经过二手传播的,而是当时一万多件医院档案中留下的,有名有姓有地点有年龄。如果是单一的喜好,就是个例。但如果在按照时间、地点、阶层去调查,将个例集结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整体趋势,甚至可以展示过去几百年的改变。你就可以说,六岁以前的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历史,他有悲欢离合、喜乐痛苦,他有他的希望、有他的需要和意见。
童年的消逝:社会越富庶,儿童就越幸福吗?
新京报:法国史学家菲力浦·阿利埃斯在《儿童的世纪》中说,16世纪以前,儿童被视作“缩小的成人”,儿童自身是没有独立地位的。在中国,教儿童做人,也主要是教儿童如何成为“具有某种特质”的成人。现代化的进程为儿童带来过怎样的影响?
熊秉真:《儿童的世纪》这本书,读者多半只看前半部分,就会误以为阿利埃斯对于现代社会“发现”儿童持积极态度。但看了后半部分关于儿童教育史的内容,你就会知道,他其实觉得童年被发现之后,孩子的童年会变得悲惨。因为他们会被送到学校,接受统一的教育,只学特定的学科,听特定的歌,玩特定的游戏,穿同样的衣服,做小孩该做的事,一群所谓的儿童专家,会让他们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父母又很相信专家,按照专家的建议去教育。这是很可怜的。
《儿童的世纪》
作者: 菲力浦·阿利埃斯
译者: 沈坚 / 朱晓罕
版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3年4月
新京报:如波兹曼所说的“童年的消逝”已经成为全球性的、不可逆转的现象。站在家长、学校和社会的立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呢?
熊秉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可逆的过程。我想如果我们有意识地应对,会不会迎来新的觉醒?不光是现代化的进程对孩子有影响,现在一些大人恨不能让一个6岁的小孩马上长成16岁、26岁的样子,让他懂规矩、变得“有用”,这是很功利的。如果一个社会能善待每个成员,不催逼他,让他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生活,那么整个社会就能舒缓下来。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进步,现在我们终于不愁吃穿了,我们的进步却好像变成一块砸自己脚的石头。这是一个内设的危机,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一个困境。
新京报:现在互联网通讯发展这么迅速,孩子的童年大多缺少不了手机、电脑的陪伴。你怎么看这件事?
熊秉真:我坐飞机来的时候,看见身边两三岁的小孩都可以很流畅地用iPad,当他看见报纸的时候,甚至还在用手去划,以为这样可以翻页。也许学历史的人就有自己的偏好,容易在时间的进程中看到:随着世界的发展,很多事情一去不回。但是只要你有这种意识,或许就会有一个反作用。
《童年的消逝》
作者: [美] 尼尔·波兹曼
译者: 吴燕莛
版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6月
新京报:近十年来,大陆早期教育的培训机构如雨后春笋涌现,“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成了一句很流行的宣传语。很多家庭教育也自愿或被迫加入这个行列。从儿童教育的角度,你怎么看“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这种说法?
熊秉真:不光是中国,日本、韩国等亚洲国家都是这样。我们叫做“competitive rearing”(竞争式的育儿方式)。社会一直往前走,需要一个推动力,成人会将希望像跑接力赛接棒一样,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希望让孩子快速起跑。但起跑之后会怎么样呢?这是我们需要追问和思考的问题。一个社会如果一起勇往直前,它赚到了什么、赔上了什么,会在未来越来越明晰。在一个现代化很成功的国家,大家容易有一种失落感,因为为这个成功所付出的代价是再也找不回的。我并不想去评述,学历史的人不应该像算卦的人一样,去预测未来。
新京报:绘本引进的热潮、儿童影视和文学作品的兴盛,让孩子可以看的东西变多了,却又似乎更难选择了。传统中国的幼教经验能否为我们当下的文化产品、产业提供一些思路?
熊秉真:我觉得多样性最好。我们已经衔接了晚清、民国以来全盘西化的传统。市场上外国的绘本作品非常多,但我们对于自身文化的精髓,反而“近乡情怯”。我觉得有点可惜。因为维持文化的多样,就像生物的多样一样,是非常重要的。如何维持人文传统的多样性?答案是:不能让一件事或一种观点一枝独秀。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畅;编辑:走走。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