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上,矿藏和采矿业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采矿业中,贵金属的开采虽然不像铁矿和煤矿那样将人类历史带入现代文明的工业化,但它以独特的气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类历史的面貌。作为一般等价交换物的金和银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金本位和银本位的世界金融体系形塑和推动了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的建立和发展。钻石虽然没有成为一般等价交换物,但作为被赋予了纯洁和坚贞内涵的高贵之物不但在王冠上熠熠生辉,还在日常生活中散发美好。“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正是这种写照。然而,在南非历史上,钻石和黄金的发现和开采却呈现出一幅爱恨情仇、传奇与罪恶交织的复杂历史画面。
尽管殖民者自诩是为殖民地带去文明,但华丽的说辞无法掩盖其掠夺财富的真实动机和作为。殖民者到殖民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劫掠被打败的皇室的金库。在这个过程中,皮萨罗、科尔蒂斯、克莱武等表现出来的洋洋得意和贪得无厌成为世界历史上最丑陋的一幕。然而,直接抢夺毕竟是一锤子买卖,为了持续掠夺财富,殖民者把目光转向了土地和地下矿藏,或者按照世界市场需要建立牧场和种植园,生产能够赚钱的畜牧产品和经济作物,或者开采矿产资源,为宗主国获取贵金属和工业化需要的原料。南非也不例外,只是其进程稍晚于美洲,但也更为猛烈和狂热。帝国主义时代和重商主义时代最大的不同在于大量剩余资本迅速涌入殖民地,使一切赚钱的经济活动都置于垄断资本的控制之下,从而演绎出大鱼吃小鱼的悲歌。
金伯利大坑博物馆
金伯利发现钻石矿后,来自世界各地的采矿者纷纷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获得许可证,并用简陋的工具在近万个地块上进行表层开采。但是,随着开采的深入,所需要的技术越来越复杂,所需要的资金越来越多,个体开采者不但难以获利,甚至很难生存。1870年,17岁的罗德斯追随哥哥来到金伯利,加入开采钻石热。然而,让他发迹的不是采到了很多钻石(虽然每周都能获得价值100英镑的钻石),而是他通过承包从深井抽水项目赚到的第一桶金。他用这些钱收购了德比尔斯农场的部分采矿许可证,进而与金融家、德裔犹太人拜特合作在1880年成立了德比尔斯矿业有限公司,并迅速上市圈钱(巴伯顿股票交易所),到1887年完全控制了德比尔斯采矿区,支付给股东的股息也从先前的3%上升到25%。与此同时,巴纳托控制的金伯利中央矿业公司也迅速发展,双方共同推高了南非的钻石产量。南非的钻石开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创造了人类钻石开采史上的奇迹。印度用2000年生产出2000万克拉钻石,巴西只用了200年,而南非仅用了15年。
飞机上看到的金伯利大坑
从观赏天桥上看到的大坑
如此高的产量在需求大致稳定的前提下必然导致钻石价格的下降。为了保证公司获得超额利润,罗德斯一方面通过压低劳动力价格降低开采成本,另一方面通过兼并其他公司形成对钻石开采业的垄断,从而把自主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面对掌握着全世界最好的钻石产地“大坑(Big Hole)”的、巴纳托的金伯利中央矿业公司的强有力竞争,一心要全面掌控金伯利钻石开采业的罗德斯安排其欧洲代理人大肆购进巴纳托公司的股票,然后通过自己的关系从罗斯柴尔德家族和汉堡金融家各借款75万英镑,出价140万英镑从出售巴纳托公司股票的法国公司买进,但这次购进不是用现金交易,而是用德比尔斯公司的股票支付,从而保证债权人和德比尔斯公司都能在股价上涨时获利。这种一举两得的金融操作一方面反映了罗德斯高超的资本运作才能,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企图从一头牛身上扒下两层皮的贪婪秉性。巴纳托自然明白罗德斯的用心,企图以更高的价格回购自己公司那些法国公司的股份。罗德斯再次展示出他机动灵活而又深谋远虑的才干。他提出以购买价把德比尔斯收购的巴纳托公司的股份卖给巴纳托的建议,但前提是巴纳托不能付给罗德斯现金,而是金伯利中央矿业公司的股票。巴纳托对罗德斯的盘算当然心知肚明,但迫于罗德斯背后庞大的、深不可测的金融资本的支持,不得不打破牙往肚子里咽,出让20%的股权给德比尔斯。罗德斯并不满足,反而筹集更多资本,继续疯狂收购金伯利中央矿业公司的股票。虽然巴纳托通过许以更高价格的方式企图阻止收购,但随着金伯利中央矿业公司股价的上涨,许多股民纷纷抛售套现,其结果是罗德斯和他的德比尔斯公司在金融资本的强力加持下最终控制了金伯利中央矿业公司,并与德比尔斯矿业公司合并,成立了一统钻石业天下的德比尔斯联合矿业公司。该公司不但通过垄断控制了全球90%以上的钻石市场,还获得了从事其它行业、组建自己的军队等权利,成为帝国主义时代的超级特权公司。
一如罗德斯所愿,德比尔斯联合矿业公司通过消减40%的南非钻石产量把钻石价格从每克拉20先令提升到30先令,同时由于缩减生产而节约了大量成本,这一进一出让垄断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但是,这种垄断也很脆弱,因为一旦发现了没有被德比尔斯控制的钻石矿,就会形成新的竞争。英布战争结束后,库里南创建普利米亚钻石开采公司,在比勒陀利亚附近开采钻石。不到一年,其产量已达德比尔斯当年产量的1/3。更具象征意义的是,普利米亚公司在1905年1月开采出有史以来最大的钻石(3106克拉),经过精密切割后,形成了举世闻名的库里南1号(530克拉,亦称非洲之星)和2-4号,其中1号镶嵌在英国王室的权杖上,其它三颗镶嵌在不同的皇冠上。翌年,普利米亚的产量冲到200万克拉,几乎与德比尔斯当年产量持平。此后不久,德比尔斯的钻石产量就仅占世界总产量的40%,其垄断地位已经名存实亡。然而,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支持下,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钻石开采业不景气的天赐良机,德比尔斯通过购买普里米亚股票等手段控制了普利米亚,再次成为君临天下的钻石之王。然而,江山带有才人出,欧内斯特·奥本海默横空出世。奥本海默在强大的家族关系和金融家摩根的支持下,创立南非英美有限公司,投身于兰德金矿开采。在金矿开采中积累财富之后,它转而在德属西南非洲开采钻石,逐渐在钻石生产行业成为举足轻重的公司。奥本海默并不满足于自己赚钱,他与罗德斯一样,要垄断整个行业。他先把触角伸向西非的钻石生产,积累巨额财富之后就对德比尔斯进行渗透和控制。当他掌握了足够多的德比尔斯股份后,就在1929年12月20日顺理成章地、经过董事会选举当上了德比尔斯集团的主席。比起罗德斯的德比尔斯,奥本海默的德比尔斯不但垄断了全世界80%以上的钻石供应,还整垮了伦敦钻石集团,形成了供应和销售一条龙的“单渠道销售体系”,甚至在20世纪50年代把苏联的钻石销售也收于囊中。德比尔斯在世界钻石和经济市场上兴风作浪,唯我独尊,甚至形成了德比尔斯与钻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神话。
金伯利矿的地下坑道
资本的本性是逐利增殖。1886年,兰德发现了当时世界上最大、最集中的含铀砾岩型金矿,黄金储量达6.5万吨。在这个地质学上称为兰德盆地的地区,先后发现了6个金矿田,而最早发现的露头矿就在中兰德金矿田上。易采的金矿发现后,世界各地的资本和淘金者都不远万里,趋之若鹜,金伯利的钻石大亨怎会缺席?罗德斯和拜特都积极参与,但不同的追求和取向让他们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1887年,罗德斯和鲁德组建了南非产金地有限公司。1889年,拜特等组建了维纳拜特公司。这些公司一方面到约翰内斯堡股票交易所募集资金,另一方面寻求国际资本的支持。前者得到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金融支持,后者有法兰西银行支撑。除此之外,还有德意志银行支持的格茨公司等,但这些公司的实力不能与前两者同日而语,在南非的黄金开采业中没有占据主导地位。虽然南非产金地公司实力雄厚,但罗德斯在金矿开采上并没有显示出与钻石开采上同样的敏锐嗅觉和经营才能,相反却屡失良机,错过一个又一个获得富矿的机会,只买下了一些贫矿。然而,作为一个具有政治梦想的投机者,他通过买卖其它赚钱公司的股票大获其利,同时鼓动操纵对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兼并,企图把兰德矿脉完全纳入英国囊中。虽然罗德斯没有看到英布战争胜利的那一天,但他的德比尔斯公司在南非金矿开采业中仍然占据了重要地位。在法兰西银行支持下,维纳拜特公司不仅从法国和约堡股市获得大量资金,还兼并了兰德的其它采金公司,开发了远东采金地,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南非金矿开采的大势。兰德黄金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比重持续上升,1886年占0.16%,1891年占10.89%,1894年占20.60%,1907年32.32%,1909年占33.05%,达729万盎司,接近1/3。
金矿脉
作者体验淘金
与钻石主要是贵重饰品不同,黄金是支撑金融体系的支柱性贵金属。在世界历史上,大型金矿脉的开采不但改变了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走势,还对世界经济产生了深远影响。从1849年的加利福尼亚金矿到1850和60年代的澳大拉西亚金矿、1880年代的南非金矿、再到俄罗斯的西伯利亚金矿,莫不如此。毫无疑问,兰德金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正当黄金产量迅速增加时,白银产量却相对下降。从1848年到1860年,金银产量之比从1:16降到1:4,银逐渐失去了可以主宰金融的绝对优势地位,为欧美主要工业化国家过渡到金本位制奠定了物质基础。从1850年到1896年,欧美国家相继放弃银本位制,改行金本位制,为世界经济的一体化提供了有利条件。
就国内影响而言,兰德金矿的开采与金伯利钻石矿开采以及德兰士瓦和纳塔尔煤矿的开采一起促成南非的矿业革命,进而带动了南非的工业革命。按照经典的工业化模式,国家利用资本和技术,选择某个产业作为突破口,并在其带动下展开全面工业化,进而促成政治和社会的全面进步。然而,南非的工业化及其影响却与众不同。它的启动不是由国家推动(德兰士瓦共和国本质上是建立在牧羊业基础上的农业国家),而是由渴望发财的投机者和资本家利用市场推动的;它的起飞主导部门不是纺织业,也不是制造业,而是贵金属开采业;它的资本不是来自奴隶贸易的积累和农业的剩余,而是来自帝国主义时代的国际剩余资本;它的深层开采技术不是来自工匠的经验知识积累或大学实验室的新发明,而是从先发工业化国家直接引进;它带动的工业化并非在国内建立完整和平衡的经济体系,而是以出口为导向和面向白人统治者的独特经济体系;它的影响也不是社会和政治的全面进步,而是白人社会与非白人社会的完全隔离,白人的进步建立在非白人的被歧视基础上。南非的现代化是畸形的现代化。
南非的工业化和现代化是典型的后发国家的工业化和现代化,政府(1910年前主要是德兰斯瓦共和国,之后是南非联邦)和垄断资本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无论是采矿业还是制造业和商品化农业的发展,都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对南部非洲黑人实行种族歧视和隔离政策是制造廉价劳动力的粗暴而有效的政策。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垄断资本的需求和推动也不容忽视。尽管罗德斯声称要“打造世界上最富有、最伟大、最强大的公司”,但对公司工人采取的却是最不人道的政策。刚到金伯利,在写给母亲的信中,罗德斯把近万黑人采矿的小山丘比喻成蚂蚁堆,把在上面劳作的黑人比喻成黑蚂蚁。尽管他当时还是一个来南非讨生活的小年轻,但骨子里对黑人的歧视已是昭然若揭。在控制了德比尔斯矿区后,他把非洲劳工圈进孤立的混居区,一方面保证矿区的劳动力供应,另一方面迫使他们在混居区的公司商店消费,把挣来的低工资还给资本家。即使这样,随着垄断程度的加强,公司不断裁员,与此同时,工人的工作条件不断恶化。金伯利爆发天花后,罗德斯故意隐瞒消息,导致751名工人在天花被控制之前死亡。之所以隐瞒,是因为他觉得一旦公开消息,工人会逃回家,影响矿区生产。另外,他也不愿意负担接种费用。由此可见,在罗德斯心目中,赚钱永远重于非洲人的性命。罗德斯担任开普殖民地议会议员和总理职务后,与阿非利卡人沆瀣一气,不但要剥夺非洲人对土地的固有权利和少数非洲人享有的投票权,还主张通过有利于工业、不利于非洲人的法规。他在议会演讲时说:“土著应该被当作孩童对待,应该剥夺其公民选举权。在处理与南非野蛮人的关系时,我们必须采取专制统治。”为了获得更多的钻石矿和金矿,罗德斯利用南非公司,兼并了马塔贝莱王国,夺占了黑人的土地,建立了罗德西亚殖民地。虽然罗德西亚的矿藏并不如预期,但制造出大量流动劳工,满足了南非的钻石矿和金矿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而对待已经到金伯利打工的非洲人,罗德斯支持实行通行证制度,支持剥夺黑人和有色人种获得采矿许可证的权利,支持对黑人进行鞭笞或私刑。面对钻石走私问题,罗德斯在议会领导一个专门委员会,负责调查黑人走私和制定杜绝走私的政策。1882年通过的《钻石贸易法》规定,嫌犯在被证明无罪之前被推定有罪,可以在没有陪审团的情况下判处最高15年的监禁。
在金矿开采中,需要的劳动力更多,然而,垄断资本在金价基本稳定的前提下,为了保障获得超额利润,极力压缩工人工资,降低可变资本比例。在矿业公司的推动下,南非政府在1911年颁布了矿山和工厂法,规定非白人不能从事技术工种。1922年兰德罢工之后,穷白人的利益得到保障,而非白人的利益进一步被剥夺。1924年颁布文明劳工通令,规定非白人只能从事非文明工作,获得非文明工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南非制造业产值超过采矿业,成为第一大产业,采矿业中实行的种族隔离政策扩展到其它产业。1953年通过的土著劳工法剥夺了黑人为改善工作条件而罢工的权利,黑人参加罢工即被视为刑事犯罪,可处三年监禁和罚款。1956年的工业调节法不但不承认黑人的雇员资格,还进一步强化了先前的职业保留制度。这种制度在1980年代之前确实促进了南非的白人现代化,但这种反人类的政策和实践最终使南非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而难以为继。虽然1994年民主新南非的建立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和平过渡的成功范例,但种族隔离制度的长远影响及其与资本主义的复杂关系却不是短期内能够捋顺的。
19世纪末的采矿业无疑是个脏活累活,尤其是在干燥少雨的南非内陆地区。那时的资本家虽然不用像工人一样干体力活,但他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与工人的一样脏乱艰苦。罗德斯初到金伯利时,那里的环境非常恶劣。到处是死亡的驮畜,任其腐烂。蝇虫寄生在食物、饮料和随处排泄的便溺中,四处肆虐,传染疾病,导致痢疾等流行。当地严重缺水,矿工长期不能洗澡,个人卫生和环境卫生迅速恶化。最可怕的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严重沙尘暴。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天,被剥离了植被、堆满了矿渣的地表一遇到强风,就会形成骇人的沙尘,掀翻简陋的建筑物屋顶和帐篷,带毒的尘土直击人们的身体,像海浪汹涌而来的尘暴好似要吞没地面的一切。那时的罗德斯也只能因陋就简,和朋友住在瓦楞铁覆盖的简易住所中,经受着恶劣环境的考验。只是后来积累了大量财富,才在金伯利建设豪华疗养院,在开普敦盖豪宅。他说,建疗养院是他的个人爱好,而金伯利是那些心肺有问题的人进行疗养的绝佳地方。换言之,他建疗养院既是为了自己调养身体,也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成功,在金伯利富人圈树立自己的威望。发迹了的罗德斯不再像矿工那样继续遭受环境破坏和疾病流行的危害了。
此后,随着资本的积累和城市化进程的发展,白人资本家和工人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大大改善,而黑人劳工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因劳动负荷的加大而更显恶化。肺炎和硅肺等疾病高发,从旧大陆传来的结核病等在矿区传播开来,既对黑人健康和生命造成损害,也影响矿业生产效率的提高。对南非矿工中肺结核病高发的认识经历了曲折的过程。最初想当然地以为,肺结核高发是因为黑人不良卫生习惯和营养不良所致,是黑人不适应城市生活和工业化的产物。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种从欧亚大陆传入非洲的流行病对保留地黑人危害并不大,或者说保留地黑人对此病具有一定免疫力,但进入城市和矿区的黑人由于劳动环境恶劣和营养不良而逐渐丧失对此病的免疫力,环境恶化是造成结核病流行的关键因素。然而,进一步的调查研究发现,保留地也不是结核病的免疫地,相反随着保留地环境的恶化,结核病在保留地也逐渐流行开来。兰德金矿所在地植被稀疏,金矿开采对木材的需求导致地面植被大量被破坏,加之大量尾矿坝的出现使粉尘大量增加,当地的空气质量急剧下降。随着深井矿的开采,井下环境由于爆破和高温高湿而越来越严峻,对矿工的身体健康极其不利,到1910年中央矿业集团的结核病发病率飙升到16‰。此后虽然有所下降,但随着保留地人地关系的恶化和防病措施不足,结核病的发病率又创新高,1976年几乎重回1910年的高位。这说明,黑人矿工中结核病告发不仅是一个环境产物,还是一个种族主义的社会建构。
在金矿开采和提炼中,会造成汞污染。兰德金矿本身的汞含量比较高,虽然在提炼时采用湿法冶金技术,但依然造成矿场废水中汞含量超标。虽然当时没有留下详细客观的资料,但现在通过采用科学调查和研究方法大致上可以探明汞污染的环境影响。兰德方丹金矿位于约翰内斯堡以西45公里处,是一个传统老矿。从其竖井和钻孔以及遭到尾矿坝渗漏的周围小溪和湿地获取的酸性废水样本中,可以发现兰德方丹水的PH值介于2.9-5.0之间,汞含量最高的地方甚至超过平均值的四倍多,被环保署认为会对水生生物产生极为不利的慢性影响。另外,废水中生物化的甲基汞含量越是离矿坑和提炼车间近越高,表土中的汞总量最高达到2581纳克,湿地中的高于旱地,上游的高于下游的,沉积物中的汞总量表层高于底层。虽然土壤具有一定的去甲基化的能力,但并不能解决土壤和沉积物中过高含量的甲基汞的问题。无机汞变成甲基汞后,毒性大增,不但会造成水质恶化,还会在生物体内聚集,进而通过食物链影响人体健康。
在现在的兰德矿田周围,存在着与常规的城市环境很不协调的、引人注目的270多座光秃秃、白晃晃的梯形尾矿坝。尾矿坝是由提取黄金之后的尾矿砂构成,其中石英石占90%以上。这种土壤不适宜植被生长,缺乏植被就会加剧风蚀和水蚀,造成严重水土流失。更具危害的是流失的水土中酸、盐、汞和重金属(包括砷、钴、铬、铜、铁、锰、镍、铅、硫、锌等。)含量远超正常值,这些物质经过化学反应形成更具危害性的化合物。它流经和所到之处土地荒芜,影响动植物生长。另外,有毒物质不仅污染了地下水,甚至深入到渗流带,还污染了表土,有些地方甚至深入到底土。虽然随着技术进步,近年来有些含金量相对较高的尾矿坝被重新利用,但坝址所在地被污染的环境并没有得到有效治理。笔者在考察途中曾经遭遇沙尘暴,其中的颗粒物质和粉尘由一部分来自老的尾矿坝,这种次生灾害扩大了尾矿坝的影响范围,造成损失扩大化。更为恐怖的是,部分尾矿坝分布于约翰内斯堡市内,影响着市民的身体健康和城市发展。在当地人的语言中,约堡就是黄金城。约堡因开采金矿而出生并茁壮成长,然而,约堡也深受采金后遗症之苦。尾矿坝是约堡不得不面对和需要花大力气解决的环境问题。
其实,南非有相对比较完整的环境管理法律和政策体系,采矿业中的环境管理和技术标准也是其它非洲国家学习的模板。就采矿业中的水管理而言,根据1996年南非宪法中的权利法案、1998年南非环境管理法和南非水法、1996年矿业健康和安全法、2004年南非环境管理法之大气质量法、1999年南非遗产资源法等规定的原则,南非水务部(原南非水务和森林部)出台了严格的采矿业水资源保护指南,包括矿业水综合管理、水污染防治和影响最小化、水的回收和再利用、污水处理等方面。在这些规定之下还有更为具体的分类政策指南。就跨部门合作治理指南而言,不但涉及水盐平衡、暴雨雨水管理、闭矿水管理,还涉及水监测体系和水影响预测等。就矿山水管理而言,包括从开采到冶炼等不同环节,如小型矿、露头矿、深井矿、湿法冶炼厂、尾矿坝、污水控制坝等。从理论上讲,这些措施及其理念不能说不先进,不能说不全面,如果能够得到严格执行,就不会出现水污染问题。但现实情况是,在矿业生产中,对人身安全问题的重视超过环境管理,在成本效益核算中对短期影响因素的重视超过长期影响因素,更何况还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还有很多非法采金者等。前者是矿业公司造成的问题,但经过历史演变现在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公共问题,后者不仅是矿业的问题,更是非法移民和警察执法的问题。这些累积和叠加的问题使法规的适用性大为降低,而执法队伍执行力不足进一步弱化了矿业水管理的效率。从这个意义上说,南非矿业既为南非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但也留下了必须克服的环境问题,但解决矿业环境问题在现实中因为牵涉各方利益而变得异常错综复杂,这在很大程度上考验着政府、矿业公司和社会的联动和互动能力。
俗话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虽然早在上个世纪末就关注罗德斯和兰德罢工,也阅读了当时能够找到的资料,但没有现地体验总觉得隔着一层纸。2019年夏天,借着去澳大利亚研究采矿业的全球环境史(主要是煤矿和铁矿)之机,顺便去本地戈参观了维多利亚山金矿遗址,观察采矿造成的环境破坏和恢复环境的努力,下到中央德宝拉矿200多米深的作业面,辨认金矿石、体会采金业的工作环境,在地面上尝试淘金作业程序,观看冶炼过程。这种回到历史现场、寻获感悟的过程给我一种用内部人的视角对外国历史进行同情之理解的体验。而这种感受是从阅读书面资料中得不到的,也是外国人研究外国史最需要的基本的能力。今年夏天终于有机会到南非,金伯利和兰德自然不容错过。
然而,钻石和金矿开采毕竟是非常专业的领域,即使是研究它的历史也不能忽视对专业知识的补充。南非大学名誉教授赵先生不仅是地质学和矿物学专家,还曾经做过金矿公司高管,是理论知识和管理经验兼具的复合型”大咖“。在赵老师带领下,参观了地质展示公园,观摩了他收集的各种矿石,登高俯瞰了约翰内斯堡的尾矿坝,途中还辨认了随处可见的各种岩石和普通矿石。这次恶补无疑加深了我对矿业的理解,也启发我从地质学角度认识南非历史的演进及其独特形态的形成背后的动力机制。
威尔考姆金矿封闭矿区
威尔考姆金矿开放矿区
按照赵老师给出的参观建议,利用姒总提供的、难能可贵的便利条件,从约堡一路南下,越过南非历史上最重要的瓦尔河和奥兰治河,先到布隆方丹再到金伯利。途中参观了兰德矿脉最南端的威尔考姆金矿。该矿由和谐金矿有限公司经营,有些矿区封闭管理,不进到场内无法看到任何生产过程,有些矿区基本上是开放式的,远远就能看到竖井和正在堆积的尾矿坝。当时正值矿工换班时间,发现矿工装备齐全,面容干净,有些女矿工甚至还化着淡妆,他们升井后履行完相关手续就开车回家。这与我心目中的矿工形象大不相同。在公司人事部,相关人员介绍了公司的历史和现状,从中可以看出,现在的金矿公司与种族隔离时期的大异其趣,不仅仅是黑人进入管理层,从事决策和管理工作,而且还有白人工人与黑人工人一样在井下第一线工作,同工同酬,真是换了人间。
作者在麦克格雷格博物馆查档
金伯利是南非钻石开采的中心地带,那里既藏有大量档案资料,也是历史发生的现场。在麦克格雷格博物馆,查到大量金伯利和德比尔斯矿业公司的文字和图片资料,对金伯利钻石开采业、当地历史和环境变迁产生直观印象。在大坑博物馆,不但看到了各种实物展览以及拍卖等模拟实景展览,还原了当时采矿业和其它产业发展的历程,还看到了大坑和地下采矿坑道。在从开普敦飞往约堡的飞机上,就曾看到了大坑遗迹,现场观看更是令人震撼。大坑钻石矿发现于1871年7月16日,1914年8月停采。40多年间,共开采了14504566克拉钻石,最深处离地面1097米,挖出土石2250万吨。现在大坑深215米,水面距地面174米。在坑道里,能够体验到黑人矿工劳动的艰难和困苦。这与拍卖厅和集市广场上白人资本家和投机商亢奋喧闹的情景形成鲜明对照。站在高高悬空的观赏天桥上,俯视脚下的大坑、远眺对面曾经的德比尔斯大厦,感慨历史的吊诡和无情。当年罗德斯经常坐在矿坑边缘发呆,当别人问他在想什么时,他回答在寻找力量。罗德斯真是一位以金钱为力量推动历史进化的人,至于他发挥了积极作用还是消极作用还得由后人来评说。在开普敦大学,他的雕像被移走,但在金伯利,他的雕像依然矗立在市中心,虽然不远处就是以反种族隔离而著名的普拉彻的名字命名的大学。
世界上最深的金矿
姆宝嫩矿区
在和谐公司经营的姆宝嫩矿区,看到了世界上最深的矿井,离地面大约4175米,开采深度达3300米。该矿原由南非英美阿散蒂金矿公司所有,准备向5000米深度开采,但因成本太高而不得不出售。随着开采深度的增加,矿道中的温度升高,空气稀薄,渗水增加,公司通过管道把在地表制冷过的新鲜空气送入地下,用枕木和尾矿回填来稳定坑道。尽管开采条件已经大为改善,井下开采条件依然比较艰苦。几千米的岩石压力不仅会造成岩爆,还会引起周围发生矿震,造成人员伤亡,尽管这个数字因为实行了严格的安全和环境标准在下降。在场区,还看到了种族隔离时期的混居区。虽然现在住在矿区的工人住房条件大为改善,但处在荒郊野外的这些集体住房仍然给人以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的印象。矿主和矿工百年来都不断发生变化,有些人甚至命丧井下,但利用黄金开采实现资本增值是唯一不变的逻辑,历史就是在这个轨道上自行运行,其它都是这个轨道上的过客而已。
真正体验采金工人工作环境和金矿大亨生活环境是在位于太阳城的金矿博物馆。金矿博物馆由地面和地下两部分组成。地上主要是曾经拥有这一地块的寡妇欧斯图伊泽和金矿经营者的豪宅。从室内的摆设可以看出他们生活的奢华和讲究,那些比较古老的高尔夫球杆彷佛昭示着他们的主人的荣耀和前卫。直到现在,在约堡看到整洁舒心的高尔夫球场,就不由得让人产生天上人间的巨大反差感。井下完全是另一种环境。在这个开采了84年(1887-1971)的皇冠矿14号井,3万多工人总共采出140万克黄金,是当时世界上最深的金矿。博物馆建立初期,参观点在第5个工作面,位于地下226米处,现在的参观点仅在地下75米处。即使如此,也能体会到当年黑人矿工在矿道劳动的艰辛。在用蜡烛照明的矿道上,在用枕木支撑的作业面,没有耳塞的工人操作着钻机打孔,填装炸药进行爆破,然后用驴子把装满金矿石的椰子锅车拉上地面。由于使用明火,井下经常发生甲烷气体爆炸事故,造成人员伤亡,长期操作钻机的工人会耳聋。回到地上,可以观看炼金以及制作金条的生产过程。在这金光闪闪的光鲜背后映现的是那些与矿石一样黑的井下工人的面孔,在金矿大亨轻酌慢饮的葡萄酒之光怪陆离中折射着黑人矿工的血和汗。难道社会的进步只能是“用人头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
历史的发展自有其冷峻的辩证法,但绝不是赢者通吃的历史,研究历史的也是有感情的人。面对南非独特的历史和急剧的社会变迁,历史学家需要在探求真相、臧否历史和情感好恶之间取得平衡。即使是涉及亮晶晶的钻石和金灿灿的黄金,也不能把自我迷失在胜者流传下来的文献中,而是要在实地研究(是fieldwork,即把文献研究和现地体验结合,而不仅仅是到当地找文献或走马观花的fieldtrip。)中既看到贵金属产业的历史贡献,也不能忽视背后的资本逻辑和对黑人矿工的压榨,还有它留下的环境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