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他人之痛苦:生命,这一场悲伤的探戈

本文摘自《撒旦探戈》,[匈牙利]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著,余泽民 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7月

旁观他人之痛苦:生命,这一场悲伤的探戈

1994年本书作者拉斯洛40岁生日聚会,译者余泽民是照片中唯一的华人面孔

他们来的消息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败了的霍克梅斯庄园的公路边,可是那座小教堂不仅没有钟,就连钟楼都在战争时期倒塌了,城市又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从那里传来任何的声响。更何况:这清脆悦耳、令人振奋的钟声并不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而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像从磨坊那边……”)随风飘来。他将胳膊肘支在枕头上,撑起上身,透过厨房墙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张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幽蓝色的晨幕下,农庄沐浴在即将消遁的钟声里,依旧喑哑,安然不动,在街道对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远的房屋中间,只有医生家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有灯光滤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经许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

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声正朝远处飘散的铿锵声响,因为他想弄清楚这阵钟声到底来自何处(“你肯定是睡着了,弗塔基……”),所以他绝对不能漏掉任何一点声响。他一瘸一拐地踩着厨房冰冷的地砖,迈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猫步走到窗前(“难道没有一个人醒着?没有人听到?难道除了我,谁都没有听见吗?”),他推开窗户,探出身子。清冽、潮冷的空气扑面袭来,他不得不闭上一小会儿眼睛;公鸡的鸣叫、远处的狗吠和几分钟前刚刚刮起的凛冽刺骨的呼啸寒风使周遭变得更加沉寂,不管他怎么竖起耳朵都无济于事,除了自己沉闷的心跳声外,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仿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半梦半醒的魂灵游戏,仿佛只是“……有谁想要吓唬我”。

他忧伤地望着阴郁的天空和被蝗灾泛滥的苦夏烤焦的残景,突然在同一根槐树的枝杈上看到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他似乎突然理解了,整个事件在岿然不动的永恒球体内,也只不过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在混乱无序中诱唤魔鬼的良知,经营出一个优势地位,将疯癫伪造成生活的必需……他看到自己被钉在自己摇篮与棺椁的木十字架上,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最后,随着干净利落的一声判决,他被赤条条地—既无封爵也无授勋地—交到洗尸人手中,交给一边忙碌一边大笑的剥皮工,在那里,人们必须毫无怜悯之心地直面人的际遇,不存在任何一条小径可以让人死而复活,因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就连这个事实也将会明白,自己的整个一生都注定要被骗子操纵,他们事先早就在纸牌上做好了记号,最终不仅收缴掉他最后的武器,还剥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归途的希望。

他朝侧面扭过头,望了望坐落在村子东边的那几栋曾经红红火火、现在已经荒芜了的废弃建筑物,这时他苦涩地注意到,红肿的旭日射出的第一道曙光投照在一座顶无片瓦、摇摇欲坠的农舍房顶的木梁之间。“我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我绝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他重又钻回到被窝里,将头枕在胳膊上,但是不能够闭上眼睛—与其说他被那阵闹鬼似的钟声给吓住了,不如说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这可怕的喑哑,因为他感觉到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切全都静止不动,连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这样,一直到他周围沉默的物品突然开始了某种令人心烦的对话(餐具柜咯咯吱吱,平底锅叮叮当当,一只瓷盘溜回到原位),这时候他突然翻了个身,背向从施密特夫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伸出一只手摸索放在床边的水杯,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以这种方式摆脱了自己孩子气的恐惧;他叹了口气,抹了一把冒汗的额头,他知道施密特和克拉奈尔现在可能刚把牲畜圈到一起,从塞凯什赶到坐落在村子北部的农庄牛栏,之后,他们终于能够在那里领到全村人辛辛苦苦挣来的八个月的工钱,再从那里步行回家,怎么也得花上几个小时;他决定再试着睡一小会儿。他闭上眼睛,翻身侧卧,伸出胳膊将妇人搂到自己的怀里,就当他差不多刚开始打盹,他又听到了钟声。“上帝啊!”他掀开被子,但是就在他长了硬茧的赤裸脚掌触到厨房地砖的那个刹那,钟声突然停止了,好像(“有谁给出了一个信号……”)……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并绞在一起,这时候他的视线落到了那只空杯子上;他的喉咙干燥,右腿刺痛。他既不敢躺回去,也不敢站起来。

“我最迟必须明天出发。”他用眼睛仔细扫视了一遍厨房里还可能派上用场的物品,望了望被烧焦的油脂和食物残渣弄得脏兮兮的炉灶、塞在床下的那只断了提手的篮子、瘸了腿的桌子、挂在墙上的那幅落满一层尘灰的圣像画和几只深口的平底锅,最后,他将视线转向已经透进晨光的小窗户,看见弯弯曲曲伸到窗前的光秃秃的槐树枝、哈里奇家凹陷的房顶、歪斜的烟囱和滚滚的浓烟,他自言自语: “我必须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走!……最迟明天。明天早上。”“哎哟,我的天哪!”躺在他旁边的施密特夫人突然惊醒,大声叫道;她用疑惧的目光在昏暗中环视了一圈,一脸惊恐,坐在男人身边喘着粗气,不过当她看到屋里的一切都熟悉依旧,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一头躺回到枕头上。“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吧?”弗塔基问。

施密特夫人始终睁着受惊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上帝啊,简直太可怕了!”她又叹了口气,将手捂在心窝上,“唉,怎么会梦到这种事!……我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坐在里头,坐在里屋……突然有人敲窗户。我根本不敢开窗户,只是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窥视。我只看到了他的后背,因为他正在使劲地摇门把手……我看到他的嘴,他在大吼大叫,鬼知道他在嚷什么……他胡子拉碴,两只眼珠子像是玻璃做的……太可怕了……后来,我突然想起,晚上我只转了一下钥匙,但是我清楚,等到我爬起来冲到门口,肯定已经迟了……所以,我赶快撞上了厨房门,但是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我没有钥匙……我开始大喊,可是从我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后来……我就不记得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但是……哈里奇夫人突然透过窗户往屋里看,并且咧着嘴笑……你知道她咧嘴笑的样子吗?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咧着嘴笑?……总之,她朝厨房里头看……后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消失了……但在这个时候,外面已经开始踢门,我知道,再有一分钟,房门就会被撞开,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切面包的长刀,我迅速冲到餐具柜前,但是抽屉卡住了,我使劲拽它……我惊恐万状,感到马上就会被吓死……后来我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了,有人已经来到了过道……我始终没能拉开抽屉……这时候,那人已经出现在厨房门口……我终于拉开了抽屉,抓起长刀,他挥舞着胳膊朝我扑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躺在了墙角,躺在窗下……噢,对了,他手里拎着许多蓝色、红色的平底锅,平底锅在厨房里满天飞……这时候我觉得,我脚下的地突然开始摇晃,你肯定想象不出来,整个厨房像一辆汽车似的开始移动……现在我已经彻底糊涂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完之后,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咱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弗塔基摇着脑袋说,“我呢,你知道吗,我是被钟声惊醒的……”

“你说什么?!”妇人惊得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钟声?哪里会敲钟?”“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敲响了两次,刚敲完一次,没隔多一会儿,又敲了一次……”施密特夫人也迷惑不解地连连摇头:“怎么,你没有发疯吧?”“但愿这一切都是我梦到的。”弗塔基不安地嘟囔说,“记住我说的话,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妇人生气地转过身,背冲着他: “你永远都是这么说,你真该闭上你的这张臭嘴,别再瞎扯了。”

这时候,他俩突然沉默下来,听到屋外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他们俩被吓得魂飞魄散,瞪着彼此。“这肯定是他!我能感觉到。”施密特夫人小声说。弗塔基紧张地坐起来。“可是……这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回来这么早……”“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赶紧走!”他从床上跳起来,抄起衣服夹到胳肢窝下,迅速带上身后的屋门,开始穿衣服。“我的拐棍。我把拐棍放在外头了。”自打开春之后,施密特夫妇就再没有使用过这个房间。墙上先是长出了一层绿霉,然后墙皮龟裂,斑斑驳驳;虽然衣柜总是擦得非常干净,但放在里面的衣服、毛巾和所有的床具照样会长霉;节庆场合专用的餐具刚收起来一个星期就开始生锈;铺了钩编桌布的大桌子,桌腿变松,摇摇晃晃;再后来窗帘变黄,有一天电灯也不亮了,最后他们干脆搬到了厨房,干脆让那间卧室变成老鼠和蜘蛛的帝国—想来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倚着门框,脑子里在盘算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但是情况看起来相当绝望,因为他要想从这里溜出去,怎么也得穿过厨房,如果从窗户爬出去,他又感觉自己年老体衰,更何况,那样肯定会被克拉奈尔夫人或哈里奇瞧见,想来他们时刻都在用半只眼睛窥视窗外,看外面正发生什么事。另外,施密特一旦发现他的拐棍,马上就会知道他肯定藏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那样一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施密特在这件事上可不会开玩笑,这样一来,他又得像七年前那样狼狈地逃走—在消息走漏后不久,在生意兴隆的第二个月;当他逃到这里时,身上只穿了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褪色外套,身无分文,饥肠辘辘。

施密特夫人急匆匆地朝着过道走去,弗塔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别担心,亲爱的!”他听到施密特沙哑的嗓音,“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听清楚了没有?”弗塔基立即血往上涌。“我的钱。”他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但他没有多少时间再犹豫了,所以他还是决定从窗户爬出去,因为“他现在必须马上行动”。

……

作品简介

旁观他人之痛苦:生命,这一场悲伤的探戈

《撒旦探戈》,[匈牙利]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著,余泽民 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7月

一个破败的小村庄,十几个无处营生的村民在阴雨连绵、泥泞不堪的晚秋季节里上演了一出酗酒、通奸、偷窥、背叛、做梦与梦破的活报剧。冷漠与麻木残忍地虐杀着一切生机,直至两个骗子的出现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引领他们迈着周而复始的死亡舞步,走向想象中的光明未来……

本书奇妙的结构与独特的语言风格使其成为文学史上最神秘的作品之一,也成为了翻译史上的奇迹。电影大师塔尔·贝拉以本书改编的同名电影《撒旦探戈》用无数令人目眩的长镜头还原了原著中挑战人阅读能力极限的长句,营造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琐碎而恐怖的人间地狱,载入史册,成为电影史上永恒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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