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的《罗刹海市》前一段时间火爆全网,考据家们一是分析其中的“影射”,一是追溯歌曲的本源。其中“影射”一事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而溯源的意义也不大,毕竟《罗刹海市》是聊斋志异的名篇,就算没看过也听说过。但这篇故事中的模式,在古代笔记中并不多见——绝大多数此类作品都是主人公流落他乡之后,因为仪表堂堂或才华横溢,有了一段艳遇,比如《萤窗异草》,一连几篇都是这样的“才子佳人”,让人望而生腻。相比之下,清代作家沈起凤在《谐铎》里的两则笔记,就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罗刹海市》了。
《罗刹海市》插画
一、恶鬼其实是“饿鬼”
先来看一下《罗刹海市》的原文是一种什么模式。
“马骥,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然而他因为在海上遭遇飓风流落到一处地方,那里的人“皆奇丑”,见到马骥,“以为妖,群哗而走”。有个相貌类似华夏之人的告诉马骥,这里叫大罗刹国,“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然而接下来马骥看到的是,所谓“美之极者”的上卿却是一副“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的相貌,“以次各指其官职,率擘擘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就是说官职越低相貌越顺眼,就连所谓最美的舞女也一个个的“貌类如夜叉”,于是明白了,这个国家就是以丑为美的……
因此,不妨将这种模式总结为“异国他乡+认知颠倒”,即通过有悖常识的审美,隐喻现实的是非颠倒、善恶不分。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罗刹”二字乃梵语的音译,“恶鬼”之意,比如在《子不语》中就有这样一则故事。临安有两个人,一个姓赵,一个姓李,都以到杭州贩猪为生。两个人结伴出行,走到半路,赵某的猪就已经卖光了,想先回家,李某非要拉着他继续去杭州,赵某不肯,李某就怒骂他说:“你回去的路上必定有恶鬼拦路,肯定回不了家!”赵某有些害怕,就到玄坛庙祷告了一番才动身。
“至大桥渡,夜已二更,果见前四人:蓬头恶面,七窍流血,环而围之。”赵某知道这就是李某说的恶鬼,但想要回家必须往前冲,于是鼓起勇气挥拳欲打,谁知“一鬼以黑帕直套其头”,赵某顿觉冷气攻心,口不能声,栽倒于地。“群鬼以泥塞其口鼻。”危急关头,有人持棍赶散四鬼,对赵某说:“我就是玄坛神,这四个鬼其实不是恶鬼而是‘饿鬼’,因去年罗刹国大荒,无处觅食,故逃入中国作祟。到家后,你记得用香十三枝,自灶前点至门外,方可彻底脱险。”然后将他一掷,赵某惊醒,发现自己就躺在家门口了。
二、冠军女配纳贿男
这种模式的志怪故事,我在其他笔记中较少见到,唯独《谐铎》里,居然一下子看到两篇,也是一奇。
一则名叫《桃夭村》,说的是太仓有个姓蒋的书生,跟着一位姓马的商人云游海外,到了一处地方,“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苞吐蕊,排列左右”。蒋生跟商人一同往里面走,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粗钗俊粉,媸妍不一。为首的女子塌脸卷耳,翻唇暴牙,奇丑无比,但穿着华贵,强作媚态;而坐在最后一辆车上的女子十分美貌,却穿着粗布衣服。蒋生问了当地人得知,这里是一个名叫桃夭村的地方,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要进行评比,以最美的女子配最有才华的青年。今天已经评出女子相貌的名次了,明天就该是男子考试了。
蒋生心想,最后那辆车里的女郎,毫无疑问是相貌第一,而我的文采又岂有对手,干脆参加明天的比赛。谁知姓马的商人和他惦记同一个姑娘,也欲赴闱就试。第二天开考之后,蒋生轻轻松松就写出了一篇好文章,而马某则“草草涂鸦而已”。回到寓所,有个人来见蒋生,说是主考官看中了他的文章,但录取的前提是索贿三百贯钱。蒋生大怒,说且不说我囊中羞涩,就算有钱也不干这种肮脏之事,把来人赶走。谁知马某却跟在那人身后,“出囊中金予之”。发榜后,马某高中头名,而蒋生则是最后一名。
无论结果怎样,依照各自的名次婚配,也是不可更改的事情,蒋生十分泄气,想这回肯定要把那个丑女娶回家了。谁知洞房花烛之夜,“揭巾视之,容光闪烛,即韶龄女郎也”。蒋生大喜,问她怎么回事,女孩说我家里穷,选美时主考官向我索贿,我实在拿不出,所以被他嫉恨,缀名末尾。蒋生大笑道:“这可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要是我给了主考官三百贯钱,安能跟你在一起?”女孩说:“是非颠倒,世态尽然。”第二天,夫妻俩去马某家祝贺,发现马某形神沮丧,“盖所娶冠军女,即前所见强作媚态者也”。
《谐铎》
三、蜣螂城里香臭颠
如果说罗刹国对美和丑的颠倒,还是一种无理由的“认知错误”,那么桃夭村的情况,就有非常清楚的原因了——索贿不成。沈起凤自己在乾隆年间以文才名震一时,但会试屡不中第,所以对科举中的丑恶现象痛恨之至,他在另一则笔记《蜣螂城》中更是将这一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位姓荀的书生,身体自带香气,被人们称之为“香留三日”。他与商人坐船到海外做生意,遇到暴风雨,独自漂泊到一座小岛上。刚一上岸,便觉得“恶气熏蒸,梗喉棘鼻”。忽然一个老翁和一个童子谈笑而来,一见到荀生立刻大喊:“何处龌龊儿,偷窥净土?不怕道旁人吓煞!”荀生低头一看,自己虽然衣衫破旧,但远比这一老一小干净整洁,且他们浑身恶臭,便后退三四步,叩问姓氏。谁知那老翁亦以手掩鼻,站得远远地说,自己名叫“铜臭翁孔氏”,童子名叫“乳臭小儿”,在这个叫蜣螂城的地方任城北门看守,“汝遍体恶气,若不早自敛藏,将流染村墟,郁为时疠,其奈之何!”荀生正要分辨,老翁和童子即呕吐不止,然后狂奔而去。
荀生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这个“香留三日”怎么会被他们觉得臭不可闻,便按着鼻子,强忍臭气前行,到了一处地方,“尽以粪土涂墙,四面附蜣螂百万,屹如长城”。荀生刚想进去,就听见城里一片大喊:“瘴气来矣!速取名香辟除户外。”再一看他们扔出来的所谓辟邪香料,竟全都是牛溲马勃之物。荀生进了城,人们见到他就跑。荀生看他们个个肮脏,也欲躲避,不留神掉进粪坑里,众人将他救上来,反倒觉得他身上味道“好”了不少,又带他去一个澡堂子,那里“厕石作阶,沟泥垩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荀生解衣就浴,越洗越臭,且臭气透入肌里。此后他再吃腐败的食物,穿污秽的衣服,都不再反感,甚至与“铜臭翁孔氏”结为莫逆,获得大笔赠金,并娶了一个名叫阿魏的美女坐船回国——这女孩相貌极美,身上不仅没有臭味,还能让其他人身上的臭味消失,所以船夫才肯搭载阿魏。回到家以后,因为荀生身上臭不可闻,“人辄掩鼻而过”,就连他带回的金子也因为太臭而无人肯收,只有和阿魏在一起时,人们才能稍稍接受他,等到阿魏死后,荀生“郁郁抱金而没”。
久在鱼肆而乐闻其臭,终于同流合污并发财致富,这则笔记的隐喻非常明显。值得注意的倒是阿魏的故事,我怀疑与《坚瓠集》中“女香草”的典故有关。说是海上有一种香料,男人捡到就臭,女子佩之则香,“故曰。欲知女子强,转臭得成香”。这也许说明,在古人心目中,远离功名利禄的女性,是这个善恶美丑黑白香臭混淆难分的世界上,最后一点澄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