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东坡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可谓是千古名篇,大家都耳熟能详,虽然苏轼所游、所写的黄州赤壁其实并非是赤壁之战的湖北赤壁,然而东坡先生大才,一首《念奴娇》和两篇《赤壁赋》使得“乌龙”的黄州赤壁也成了真正的名胜。
本文摘编自祝勇的《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作者在文中谈到了苏东坡的诗中之石、画中之石,他试图通过绘画的视角来认识苏东坡对赤壁的青睐。本文由澎湃新闻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
李成《读碑窠石图》
日本汉学家小岛毅在谈到宋代艺术时说:“去中国旅行的人肯定都看到过,美景胜地的岩石上肯定刻有古代文人墨客的题字。为了能看清楚,还特意用红油漆描画……这与已经西化了的近代人保护自然景观的感觉完全相异。”
石头是一个物象,一个无生命的自然物,但在中国人的文化观念里,许多无生命的物,都与生命、岁月、情感有着神秘的联系,比如风花雪月、梅兰竹菊。而在这所有的物中,石头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物——一种时间的贮存器,“是瞬息万变的时间之物中较为恒定的标识物”,“不仅可以瞬时复活全部的历史记忆,而且可以穿越未来之境,擦去时间全部的线性痕迹”。与此同时,石头还具有某种神奇的叙述功能。无论开创夏朝的大禹,还是横扫六合、一统江山的秦始皇,都要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以镌刻的方式贯注到石头里,那些古老的石刻,才成为中国艺术的源头之一。
在中国人眼里,往事并不如烟,它可以凝聚,可以固化,而石头,就是记录历史与往事的最佳载体。他们的事业再硬,也硬不过石头,因为哪怕千秋功业,也会在时间中融化,而石头不能。王朝最怕时间,而石头则通过时间,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它不只是纯自然的物质,而是一个精神综合体,是历史,是哲学,也是法度。
但天下的石头,没有人可以独占。作为一种唾手可得的天然物质,石头更容易被普通人所利用。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汉代墓志,还有名山巨石上的文人铭刻,就像个人化的录音笔,把个人的内心独白锲进石头。曹雪芹《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缘起于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上,刻写着因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被带入红尘,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今天有些素质不佳的游客喜欢在古迹上刻字,写上“某某某到此一游”,这样的荒唐行为自当谴责,但它背后的动机,却是将个人生命与永恒相连的隐秘冲动。
李士行《枯木竹石图》
《苏轼全集校注》中有一首《咏怪石》,讲述他年轻时,疏竹轩前有一方怪石,不仅形状怪异,而且无比灵异。有一次,它来到苏东坡的梦中。开始的时候,苏东坡还以为那是一个厉鬼,感到无比恐怖,后来才从它硿隆的声音中,分辨出它的词语。这首长诗,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由石头来讲述的。
有学者把旷野上的石头解释为一种与几何型的政治空间相对立的存在——它自然、自由,而且自主,以近乎顽固的意志,对抗着来自外部的渗透和同化。在西方,“近代欧洲的贵族则利用简单的几何关系所拥有的固定性来构建他们的‘存在链式’”,因此,他们的观感也更为强烈。美国密歇根大学艺术史教授包华石就说:“在中国,这一自然的视像传统是从与贵族化的矫饰的对立中生长出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利用非几何形所蕴含的象征性来推动自己的社会理想。”
在苏东坡画《枯木怪石图》之前,已有许多画家痴迷于对石头的表达。五代宋初的李成——一位带动了宋代绘画风气、被称作“古今第一”的伟大画家,就曾画过一幅《读碑窠石图》,绢本,墨色,是一幅双拼绢绘制的大幅山水画轴。几株木叶尽脱的寒树,像一团弯弯曲曲的血管挣扎伸展。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静静地伫立在荒寒的原野上,那才是这幅画真正的视觉中心。
石碑就是石头,而且是有文化的石头。
石碑前,有一人戴笠骑驴,静默地注视着荒野上的巨碑,在他身边,有一位侍童,正持缰而立。
此后许多年,人们一直想猜那骑驴者的名姓。有人指认,那是曹操,他视野中的古碑也是真实的,那是他与杨修在南行途中见到的“曹娥碑”。而另一位美术史家石慢(Peter Sturman)则认为,骑驴者其实是孟浩然,那块古碑,是另一位唐代诗人陈子昂诗中提到过的“堕泪谒”,是为纪念西晋开国元勋、著名战略家、政治家和文学家羊祜而修建的碑,也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纪念碑之一。
相比之下,苏东坡画上的石头,不像《读碑窠石图》中的石碑那样有显赫的身世,它只是荒野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然而,据米芾的回忆,苏东坡画上的怪石、枯树,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怪石上画满圆形弧线,仿佛在快速旋转,赋予画面一种极强的运动感。怪石右侧穿出的那一株枯树,虬曲之树身,到上方竟然转了一个圆圈,再伸向天空。这样的枯树造型,在中国画中很少见到。
他用质朴无华、沉默无语的石头,表达他生命的自在与充盈,用枯树的死亡来表现生机。这是宋画的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一种反向的、辩证的表达方式。就像他从“墨”中看到了“色”,从“无”中发现了“有”。
枯树与怪石的组合,据说就是在黄州形成的。它是对李成《读碑窠石图》的精简和提炼。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说:“苏东坡本是文同后一人的画竹名家,受了(李成的)《寒林图》的影响,便加变化,用淡墨扫老木古枿,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苏东坡自负此一画格,是他的‘创造’。”还说:“在苏之前,未有此体。”
郭熙《窠石平远图》
将近一千年后,我的目光绕过了苏东坡那么多的书法真迹,直接落在那块坚硬的石头上,仿佛已经在虚空里,看见了米芾曾经看见的那幅画。那是因为苏东坡笔下的“木石前盟”,不仅寄寓了他个人的意志,也成了后世遵循的格式。在他身后,一代代的画家,目光始终没有从荒野上离开过。仅在故宫博物院,我们就可以找出无数张由石头与枯树组成的图像,宋元明清,八个世纪里不曾断流,其中有:北宋郭熙《窠石平远图》、王诜《渔村小雪图》、佚名《岩桧图》、元代赵孟頫《秀石疏林图》、李士行《枯木竹石图》、明代项圣谟《大树风号图》……
对苏东坡来说,赤壁,就是一块放大的怪石,或者说,一座超级古碑。
对于赤壁,每一个读过中学的中国人都不会不知道,因为只要有中学,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或者前后《赤壁赋》就会是必修课,但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绘画的视角来认识它。这或许为我们认识赤壁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苏东坡对赤壁的青睐,与他对于石头的偏爱是一脉相承的,何况那根本就不是一块一般的石头,而是一块野性的、同时收集了浩大的历史讯息的石头。我们无法确认,苏东坡除了文学作品,是否通过绘画的方式对赤壁做出过表达。无论他画过(可能没有流传到今天)或者没画过赤壁,他对石头这一视觉形象的敏感,使他的目光必然在赤壁上聚焦和定格。这样一块巨石,就放在眼皮底下,像苏东坡这样的石头爱好者,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它。
世界上绝然存在着两个赤壁。一个被称为“武赤壁”,就是现在的湖北省赤壁市,那里是赤壁之战的真正战场。八百年前,也就是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十月,孙刘联军在这里击败了大举南下的曹军,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两百年前,一个名叫杜牧的唐代诗人从这里路过,留下绝句一首: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但苏东坡抵达的,却是黄州赤壁,也叫“赤鼻矶”。根据沈复《浮生六记》的记述:“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所以后人称之“文赤壁”——一个注定将留在文字和后世影像里的赤壁。它的历史,并不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周瑜书写的,而是由苏东坡书写的。
《读碑窠石图》里那个看碑的过客,可以是曹操,可以是孟浩然,也可以是苏东坡。
他出川、进京、入狱、被贬,经历这所有的坎坷,好像就是为了来到赤壁,书写他的千古绝唱。没有赤壁,就没有我们今天熟悉的苏东坡;反过来,没有苏东坡,那赤壁,也永远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文/祝勇)
《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祝勇著,湖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