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经典作家的名单一直在变,但经典作为一种标准始终不变

【编者按】

德国文学的伟大作品姗姗来迟:在意大利、法国或西班牙文学的经典时代之后,才有了现在算作世界文学的德国作品。史腊斐在这本小巧的《德意志文学简史》中追溯了这种延迟的发生,并且以一种严肃的辩争方法提出,那些做日耳曼学的人,首先应当扪心自问:是否在文学研究中躲避了那个广受诟病却从未辨明的德意志性?本文为该书结语《文学的历史》。

海德堡


距离作品发表的时间越久远,读者对文学作品的要求就会愈加严苛。同时代的读者首先看重的是新书中符合时代精神的东西,后世的读者则对书中值得记忆的东西感兴趣。文学史家是后世的读者,他们的工作是告诉后来的读者,历史上有哪些东西尚且值得一读。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学史家的选择标准不仅变得更为严格,也不同于前代读者的喜好。因此,后世阅读的作品往往是同时代的读者所忽略的。文学史研究的对象是什么,不是由同时代的人,而是由后世读者决定的;不是由时代决定的,而是由记忆决定的。文学史关注什么、不关注什么,受制于一个评价标准,即便文学史家并未意识到这个标准的存在,它依然存在。而这个评价标准只可能是美学标准:是由后世的专业读者,即饱览各个时代书籍的读者,对作品的艺术水准作出的评价。因此,文学史不能仅仅甚至不能主要依据实证性的历史材料,因为历史无法对作品的文学价值作出最终评价。无论文学史是老派的作家生平传记罗列,还是遵循传统的思想史路径,抑或采用时新的社会史和影响史方法,如果文学史家将重新建构文学的历史确立为文学史写作的动机和目的,那么他就陷入了实证主义的误区。文学史通常闭口不提审美标准,也不提后世经典的决定性影响,因为文学史家认为,经典的形成是主观的、受制于意识形态的,也就意味着是不科学的;而对于历史事件的描述,是可以通过科学方法实现的。因此文学史家在阐释方法论时,习惯于将文学史限定为历史范畴,而在事实上却暗中遵循了美学经典设定的标准。美学标准事实上是有效的,尽管缺乏明确的方法论定义。

毕希纳


文学真正的保留地并非历史,而是图书馆。将文学作品保留下来的,是一个看得见的、确实存在的机构,里面置放的是可以触摸的物品,并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存在。当口头文学失传之后,文学作品如果没有书籍这种物质承载形式,就会转瞬即逝。图书馆呈现了文学作品的同时性,这种理想状况是图书馆的主动创造还是被动的结果,没有必要去辨个究竟。无论是哪种情况,图书馆作为各种版本书籍的档案馆,为后世的文学评论提供了依据,因而成为文学经典形成的物质基础。不管作品发表于何时,在图书馆里,博尔赫斯、维吉尔、毕希纳的作品,以及《尼伯龙人之歌》同时触手可及。经典是图书馆藏书中的精华,它们将书籍出版的历时性转换成了阅读的同时性。文学经典并不遵照时间次序,而是作为观念的总体存在于每个读者的文学记忆中,为所有享受阅读或者具有使命感的读者所共有。

1800年前后的读书人,除了阅读席勒或让·保尔的新作,同时也阅读年代久远但尚未过时的卢梭、贺拉斯、莎士比亚、荷马。每个文学时期都面临经典形成的问题:一些作品不断被重新阅读,又继续流传下去。直到19世纪,经典文学在读者阅读中所占的份额仍要大于当代作品。一个读者的文学知识来自两个方面:旧的文学和新的文学。经典的存在保证前者不被遗忘,文学评论则关注后者的动态。如果文学史的任务在于帮助当代读者理解历史中的文学,那么文学史在经典形成中的作用就不可忽视。文学作品不计其数,文学史家必须选出那些有价值或者应该有流传价值的作品。尽管经典作家的名单组成一直在变化,但经典作为一种标准始终存在并发挥作用。文学经典是一个作家名单,同时又在双重意义上是这个名单的成果:经典作品成为后辈作家效仿的榜样,它们也便预示了未来的可能,因为今日的作家作品有朝一日也将成为经典。

指导《德意志文学简史》写作的原则只有一条,就是区分优劣,这是所有文学史写作都必须遵守的原则,但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忽略。在成功的作品与失败的作品之间作出区分是文学评论家的工作,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古典语文学者到今天文学奖评委会的成员都是如此。经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语文学者确定为经典而流传下来的古希腊史诗、戏剧和诗歌,直到今天依然脍炙人口。无论是在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里,还是今天的日报文艺评论版中,每部作品都必须经受“批评”,“批评”的原意就是“区分”。在本书中,“批评”的对象是整个文学史,人们会发现,杰出作家在某个时期成群出现。早在古典时期,人们就已经意识到了文学“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区分,被称为“白银时代”的拉丁文学时期,不仅时间上晚于“黄金时代”,水准也不及前者。世界历史进入近代以后,每个民族文学史上都出现过“黄金时代”,出现过“经典时期”,德国文学也不例外,虽然相当晚,但也出现了得天独厚的古典浪漫时期。因为文学史发展过程中的不均衡,将所有文学时期一视同仁、平均分配篇幅的做法是不妥当的。

自有评论家存在以来,作家就与其为敌。但是文学评论从一开始就属于文学的一部分,因为文学竞赛不能没有裁判。最古老的史诗便讲述了歌手竞赛的故事,最古老的剧院——雅典狄奥尼索斯剧场上,相互竞争的剧作家们写出剧本一较高低,由独立委员会评判高下。除了应景诗之外,文学作品始终离不开比较和竞争:每部作品都想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之作,让所有其他作品黯然失色。行家的肯定、加冕成为桂冠诗人、进入经典作家之列——如果没有这些辉煌前景刺激作家的虚荣心,文学的存在与延续都是不可能的。肉身凡胎的诗人希望通过作品不朽,留下声名、观点或是记忆,以突破生命的有限。因为诗人生产的是精神产品,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于是便也相信自己可以获得某种永生。诗人凭借作品成为经典作家,从而延续尘世的生命,甚或真的达到不朽,这一梦想是否成真,决定权完全在后世读者手里。追求不朽显然有些夸张,但延续生命倒是符合理性的,有些作品的生命已经延续了两千年。文学史只有在须臾和永恒、在作品的产生和影响之间找到平衡,才符合艺术品的双重存在方式。一部试图在历史全景里展示艺术竞争原则的文学史,必须专注于描述每个历史时期的审美创新,充满悖论的是,只有后世的读者才会意识到创新的特殊价值和深远意义。

为了理解好作品产生的原因,必须找到隐匿于名家名著中的神秘能量,除了个人的天赋之外,在某个特定地域、特定时间内,有哪些因素决定了文学创作的水平和特质。但是,本书即便是呈现了隐藏于个体美学实践之后的整体历史结构,它的目的依然是为了照亮一段特殊历史——德意志文学史——的面貌。

最近几十年里,有多部文学史出版或将要出版,每部平均下来约有十卷。花在上面的阅读时间已经可以将比文学史重要得多的文学作品读完一大半。这本《德意志文学简史》之所以如此短小,也是为了留给读者更充裕的时间去阅读文学,它们才是本书存在的意义。

《德意志文学简史》,[德]海因茨·史腊斐著,胡蔚译,新行思|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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