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格丽克(1943年4月22日—2023年10月13日),202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露易丝·格丽克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方商羊正在为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受邀的客席讲座做最后的准备。讲到一半,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露易丝是本科时我的偶像,然后成为我的老师、朋友、饭友、酒友,最后又成为我最忠实、最信赖的读者。我现在都是蒙的,就感觉这世界失去了我的位置。”
从2020年秋开始,方商羊与格丽克相识交往了近三年,是格丽克最后一段人生的见证人之一。在这段时光里,格丽克给予他写作上的引导,也给予他友谊和关爱。通过他的点滴回忆,一个更加立体的格丽克逐渐呈现在中文世界。
格丽克在剑桥的写作室,她在这儿写了20年。方商羊 供图
她看起来非常无情,但其实很温柔
格丽克去世的两个月前,方商羊在一个共同朋友的婚礼上见到了她。一见面,格丽克就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晚餐时,格丽克告诉他,自己辞掉了斯坦福大学的工作,找了一个新的,“她感觉很兴奋,还让我去佛蒙特看她。”
“我本来准备就这两周去看她,日子我们都商量好了,说把我最近写的手稿给她看,她就特别激动。但没想到一个礼拜前她竟确诊了癌症……而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在最后的日子,格丽克拒绝了临终关怀,选择在家中迎接属于她的死亡。“朋友和我开玩笑说,这是非常格丽克的,就是我选择我自己死亡的方式,我不希望我的死亡被其他人所左右。”“但对我来说,她的去世,太有戏剧性,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个事。”说到这,方商羊又有些哽咽。
大二时,方商羊接触到了格丽克的诗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格丽克用“决绝而寒冷的语调,非人的语调”,凿刻出了一个当时的他无法抵达的世界。
在格丽克家中聚会,方商羊为大家准备的晚餐。
直到读了《七个时期》,方商羊开始真正地爱上了露易丝·格丽克的作品,自此疯狂地收集她的诗集。后来他又结识了一些格丽克的学生和好友,热衷于收集关于她的生活和八卦,知道她不会开车,但很会做菜,不会使用电脑,还随身携带一个小助理。对于当时的方商羊来说,当时的格丽克只是一个崇拜对象。没想到,很快他就有了和偶像建立私人情谊的机会。
2020年的秋天,格丽克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不久,方商羊得到了斯坦福大学一个作家奖金项目的褒奖,得以前往该校驻校写作。临行前,有一位格丽克的老朋友对他说,“我给她打了招呼,说你要去。她很期待见到你。冬天你见到她,不要怕她。她看起来非常无情,但其实很温柔。”
格丽克在佛蒙特的写作室。
“看起来很无情”,方商羊此前其实已经多少领教过了。当时,他的第一本诗集正在酝酿出版,编辑夸下海口,说自己和格丽克很熟,可以请她帮忙修改。格丽克果断拒绝了,表示自己又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要帮他改。
没过多久,方商羊成了她课上的学生,格丽克也读过了方商羊的作品。有一天,格丽克竟在通话时主动谈起了方商羊的诗集,提出愿意帮他修改。自此之后的一个多月,他们每周都要通话,每次都要一两个小时,逐行逐页进行讨论修改。后来电话改成了在格丽克家中面谈,前后一共持续了三个月。
付出时间、精力、智慧不说,格丽克还往往很慷慨地出钱给方商羊订酒店、出路费。为了表示感谢,方商羊去她家为她和友人下厨。临走,格丽克还塞给他一张支票。
疫情期间,回国的机票暴涨到8000美金一张,但方商羊因为要续签证不得不回。闲谈时和格丽克说了,没想到话题几经转换,格丽克又突然提出要帮他付,方商羊婉拒了,但感动不已。
方商羊毕业后,格丽克为帮他寻找教职出了很大力,给他写了一封很“夸张”的推荐信。在拿到麻省大学波士顿分校的终身教职后,方商羊只和格丽克分享了喜悦。
“结果过几天,我认识的诗人朋友纷纷来祝贺我,我才知道,她特别骄傲,以至于把消息告诉了所有人。而且因为地点离她很近,她高兴地说,‘我们会继续我们的晚餐,继续聊诗歌,一切的一切。’”
格丽克在得知方商羊获得教职后,发来祝贺邮件。
两个月前那次婚礼上,很多方商羊十分景仰的前辈诗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询问他是不是“Shangyang”,方商羊还很诧异,难道自己的书如此轰动?一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要搬到波士顿,所以格丽克问遍了住在或熟悉波士顿的朋友:Where is Shangyang gonna live?(商羊该住在哪?)
方商羊说,很多人对格丽克有一个“偏见”,觉得她很高冷。“这其实不算偏见,格丽克确实高冷,她就是这样的人,与人的边界感很强。”但只要她认可了对方,就会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释放她的善意和帮助。
格丽克签的书“for Shangyang, meeting you has been one of the few great gifts of this time—Louise” 和“for Shangyang, with deepest admiration, in friendship—Louise”
“她是个很‘坏’的案例”
格丽克对友人的这种善意和帮助,永远是平等的。“我和她认识这么久,从没有一次感觉到她是居高临下的。”
这种平等性,不仅仅体现在私人交往上,更重要的是诗歌观念,尤其是产生分歧的时候,格丽克所展现出的可交流性。
毫无疑问,方商羊十分推崇格丽克的诗歌,但也坦言,格丽克的诗歌只属于她自己,无法复制。在方商羊看来,格丽克的诗歌风格很容易模仿,但是其风格所依存的视野是无法模仿的,这也是他很少在课上讲授格丽克诗歌的原因。
日本法政大学教授的田中裕希曾让方商羊推荐一些格丽克的作品作为教学素材。后者选择了一些诗作发了过去,读过之后得到的反馈是:“我决定不教格丽克的诗,她的诗作中陈述句/论断(rhetorical statements)太多,对年轻作家影响不好。”大笑之余,方商羊表示认同。
“她是个很‘坏’的案例。”方商羊说,有人会觉得格丽克写得太简单了,很容易模仿,但是格丽克诗歌的根本不在于外在的风格,“而是她脑子里如何呈现出一种天才的视野,一种未经发现的情感、思想和哲学视野。她的苍凉、精简的风格是为了这种视野而存在。”他说,风格可以模仿,但灵魂的目力不行。
这种写作方式也影响到了格丽克的授课方式,让方商羊又喜欢,又有些恼火。格丽克的课程会讲解学生们的作品,这让大家充满热情。她的讲解有宏观也有细节,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天才和洞见一览无遗。
格丽克在家中招待方商羊,精心准备食物。
“但很让人恼火的是,她讲我们的作品,她会告诉你,你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应该怎么思考,相当于从她的脑海里,把她的思考过程拿出来,像莫扎特作曲那种方式,是上帝的召唤。”方商羊觉得,这没办法,我们学不到,这是你的天才,我们不能模仿你的思考方式。“这是她课程的一个问题所在,但是我们也因此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他们还会经常因为诗歌理念和各自喜欢的诗人而争吵。“她并不固执,但是谈话方式是那种充满激情的,这多少会让我感到一些压力。”
有一次被“逼”急了,方商羊就问她,你写了这么久,你知道自己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吗?格丽克少有地沉默了很久,最后回答不知道。方商羊有些得意,时常把这件趣事拿出来开导学生:你看,诺奖得主也无法确定自己诗歌的每一个部分。
永远对诗歌保持赤子之情
诺贝尔文学奖的褒奖,让格丽克的声名达到顶点。在此之前,她已经是美国最顶尖的诗人之一了,先后拿到过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家诗歌奖、美国国家人文奖章等一系列权威奖项,还荣膺美国第12届桂冠诗人。
“格丽克从来没有把自己获诺奖当回事,甚至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提过。”在方商羊看来,格丽克永远对诗歌本身保持着更大的热情,而不是任何奖项。
方商羊对格丽克一路上的帮助充满感激,但在格丽克的视角,与学生的交流,帮助他改作品,这一切并不是单方面的给予。格丽克不止一次对方商羊说过,自己从他的作品身上获得了刺激和灵感。
“她的原话甚至更为怪异。她说‘I am a predator. I am feeding on your brain’(我是个掠食者,我以你的头脑而活)。”这种表述让方商羊感到受宠若惊,但又觉得在她那很合理,因为格丽克的一生都与诗歌羁绊,诗歌约等于她的生命。
曾经有个占卜师跟她说,她一辈子会有五本作品。结果第五本诗集出版的时候,她还不到50岁。在这之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格丽克写不出东西,内心充满绝望,只能以种花和听莫扎特排遣。
“甚至文学都不读,只看园艺书。”就这样在绝望中等待了两年,格丽克终于在某一天抓住了一个句子,然后在几个星期里,将之发展成诗集《野鸢尾》,并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
方商羊认识格丽克的三年,是她人生最后的时光,从第一本诗集出版以来,已经写了半个世纪,能拿的奖都拿了,但每次聊起诗歌她都异常兴奋,“仿佛她第一次见到诗歌。”
“我们什么都聊,包括我的情感烦恼,但是最核心的话题永远是诗歌。”每当方商羊感觉自己对诗歌写作稍有厌倦的时候,格丽克对诗歌的那种赤子之心,那种热情、纯真和纯粹的喜悦,都仿佛是一种唤醒。
如今格丽克走了,对方商羊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可亲可爱的老师和朋友,更令他感到伤痛的是失去了“最最忠实的读者”“可以完全信赖的读者”。
“她一走,突然间,我不知道把我的诗给谁读了。”
受访者 方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