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露易丝·格丽克逝世, 享年80岁。本文是2020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讲。
露易丝·格丽克。@世纪文景 图
2020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诺奖演讲全文
译者:李琬
审校:柳向阳 陈欢欢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岁吧,我的脑子里上演着一场竞赛,一场能够选出世界上最伟大诗作的比赛。有两首诗进入了决选名单:威廉·布莱克的《小黑孩》和斯蒂芬·福斯特的《斯旺尼河》。我祖母的房子坐落于纽约长岛南岸的西达赫斯特村,当时我就在那座房子的次卧里来回踱步,像我习惯的那样,在脑中默默地而非出声地背诵布莱克那令人难忘的诗,同样,也在脑中默默地哼唱福斯特的那首沉痛、凄凉的歌。我为什么会读到布莱克还是个谜。我想在我父母家,除了更加常见的有关政治、历史的书和大量的小说,还有少量诗集。但我总是把布莱克和祖母家联系起来。我的祖母不是个好读书的女人,但她那儿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还有一本小书,汇编了从莎士比亚戏剧中选出的歌词——有不少我都能背诵。我格外喜欢《辛白林》中的歌,或许当时一个字也不懂,却能清楚地听到那语调、格律、铿锵的祈使句,这令一个胆怯恐惧的孩童格外兴奋。“墓草长新,永留记忆。”我也希望如此。
这类为了荣耀和至高奖赏而开展的比赛,对我来说是十分自然的事;我启蒙时期最早读过的神话里充满了这类比赛。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看来,世上最伟大的诗就是高级荣誉中最高级的那种。这也是父母培育我和我妹妹的方式,我们要去拯救法国(圣女贞德),要去发现镭元素(玛丽·居里)。后来,我开始认识到这种等级制思维中的危险和局限性,但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发奖这件事却非常重要。会有一个人站在山巅,从很远处就能看见,那是山上唯一引人注意的东西。站在下面一点点的人就看不见了。
或者,我说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换成诗。那时我非常确信,不知为何,布莱克一定知道我脑子里的这场比赛,而且对结果十分关心。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我觉得他还活着,我能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被伪装起来了,但依然就是他的声音。我感到他只在对我说话,或是专门对我说话。我感到自己被选中,非常幸运;我也感到,我格外渴望和布莱克说话,而和莎士比亚一道,他已经成为我交谈的对象。
布莱克获胜了。但后来我意识到那两首诗多么相似;那时和现在一样,我都被那出于哀伤或渴望的孤独的人类声音所吸引。随着我长大,我不断重读一些诗人,而在他们的诗中,我自己曾作为被选中的聆听者,扮演了重要角色。亲密的,诱惑的,往往是幽暗的、秘密的。不是那些站在露天竞技场上的诗人。不是那些自说自话的人。
我喜欢这种协定,我喜欢这种感觉:一首诗说出的东西不仅必要,而且私密,它们是神父或心理医生会聆听的话语。
我祖母家的次卧里进行的授奖仪式,因其秘密性,仿佛就是一首诗所创造的那种强大关联感的延伸:一种延伸,而不是违背。
布莱克通过那个黑人小男孩对我说话;他是那个声音的隐秘源头。他隐而不见,正如那个黑人小男孩在那个漠然、轻蔑的白人男孩那里也是看不见的,或者看不真切的。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在他那暂时性的、必死的身躯之中包含着他闪闪发光的纯洁灵魂;我知道这一点,因为那个黑人小孩所说的,他对体验和经验的描述,不带有任何指责,也没有想要为自己复仇,只是传递着这样的信念:在那个他死后将要去的完美世界,人们会按照他真正的本质认识他,而他会带着莫大的喜悦保护那个更脆弱的白人小孩,防止他被过多的阳光晒伤。这个信念不是一种现实的期望,它忽略了现实,让这首诗令人心碎,同时也为它赋予了深刻的政治性。黑人小男孩不允许自己体验的伤害和正当的愤怒,他的母亲希望为他遮挡的伤害和愤怒,却被读者或听者体验到了。即使那个读者也还只是个孩子。
但公共的荣誉是另一回事。
那些我毕生都狂热迷恋的诗是我之前描述的那种诗,是包含了私人的选择、密谋的诗,那些诗包含了读者或听者的重要贡献,他们倾听着诗中的一个秘密或一声怒吼,而且有时也参与了共谋。“我是无名之辈,”艾米丽·狄金森说,“你也是无名之辈吗?/那我们就是一对了——别声张……”或者艾略特:“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艾略特不是在召集童子军队列。他在向读者发言。与之相反的是莎士比亚的“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莎士比亚并不是把我比作夏日。我在这首诗中,有幸偷听了炫目的精妙乐音,但这首诗并不要求我在场。
在吸引我的那类艺术中,由集体发出的声音或裁决是危险的。亲密言词的不确定性增强了这种言词的力量和读者的力量,而正是读者的存在,鼓励着这种声音表达急迫恳求或倾诉秘密。
当一个集体开始对这类诗人鼓掌、颁奖,而不是在放逐和无视他/她,这样的诗人会遭遇什么呢?要我说,这个诗人会觉得受到威胁和操控。
这是狄金森的主题。并非全是,但常常是。
在我十几岁时,我读艾米丽·狄金森最有热情。通常是在深夜,在上床时间之后,在客厅沙发上。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之辈吗?
还有我当时读的也至今更喜欢的那个版本写道:
那我们就是一对了——别声张!
他们会把我们赶走,你知道……
当我坐在沙发上,狄金森选中了我或者认出了我。我们惺惺相惜,在不可见处相互陪伴,这是仅有我们知晓的事实,而我们的观点在彼此那里得到确证。而在这世界上,我们是无名之辈。
但对我们这样生存的人,安居于原木下面自己的安全地带的人来说,什么会构成一种驱逐?驱逐就是当木头被移开的时候。
在此我谈论的不是艾米丽·狄金森对青春期少女的恶劣影响。我谈论的是一种性格,这种性格不信任公共生活,或者认为公共生活领域就意味着概括会抹去精确,片面的真相会取代坦率的、充满感性的揭露。举个例子:假设这密谋者的声音,狄金森的声音,被特别法庭的声音所取代。“我们是无名之辈,你是谁?”这种断言一瞬间就变得险恶了。
10月8日早上,我惊讶地感受到刚刚描述的这种惊慌。光线太明亮了。声势也太浩大了。
我们这些作家大概都渴望拥有许多读者。然而,有些诗人不会追求在空间意义上抵达众多读者,如同坐满的观众席那样。他们设想中的拥有众多读者是指时间意义上的,是渐次发生的,许多读者在时间流逝中到来,在未来出现,但这些读者总是以某种深刻的方式,单独地到来,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我相信,瑞典学院把这个奖颁给我,是想要奖励那种亲密的、私人的声音,公开表达可能有时会增强、扩展这种声音,但绝不会取代它。
小黑孩[1]
在南方的荒野我妈把我生养,
我是黑的,但是啊!我的灵魂却洁白,
英国的孩子洁白得像天使一样,
可我是黑的,像是被掠夺去光彩。
在一棵树下我妈教导着我,
坐下来,白昼尚未炎热,
她把我抱上膝头亲吻着我,
用手指着东方,开始对我说。
看那升起的太阳:上帝就在那里居住,
放射着他的光,散发着他的热。
人和兽,花朵和树木
接受着黎明的舒畅,中午的欢悦。
把我们安置在地上一点点空间,
让我们学着承受一点爱的光线。
这黑黑的躯体和这被太阳晒焦的脸,
不过是一朵乌云,像荫蔽的丛林一片。
因为等到我们的灵魂学会忍受酷热,
乌云便将消逝,我们将听见他的声音,
说:走出丛林,我的爱,我的宝贝,
像欢腾的羔羊般地围着我金色的帐篷。
我母亲就这样讲了,还亲吻了我。
我就对小英国孩子也这样讲。
当我脱离了乌云,他离了白云,
我们就围着上帝的帐篷欢腾如羔羊。
我将给他遮阳直到他能忍受酷热,
高兴地倚靠在我们天父的膝前,
那时我将站起来将他的银发抚摸,
我将像他一样,他也将对我眷恋。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艾米丽·狄金森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之辈吗?
那我们就是一对了——别声张!
他们会把我们赶走,你知道。
成为有名人物,多么可怕!
多么乏味啊,像只青蛙,
整日把你的名字
向那仰慕你的泥沼念诵!
[1] 采用杨苡译文。见《天真与经验之歌》,译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