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复古“网络”

晚明士人反思程朱理学的原因是多层次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指出,程朱理学作为科举制义的惟一定准,造成了学问的荒疏、士风的浇漓,加上晚明国势日颓,需要新的学问来改变这一局面。钱谦益作为当时名重一时的人物,积极倡导复古,我们在理解其复古因由的时候,必须借用“网络”的视野加以关照,这个“网络”囊括了吴中的文人网络以及晚明的复社网络,前者是纯文学性的团体,而后者则是政治性的团体。

二程夫子画像


复兴汉、唐注疏之学

明代中后期,士人为摆落宋明理学的拘执,曾掀起一股复兴古学的风势,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层面是尊经复古,崇尚汉、唐注疏之学。杨慎认为,应恢复汉、唐注疏,鄙薄宋人解经之书乃“议论”,批评近世学者舍传注疏的解释去读宋儒的议论,“盖不知议论之学自传注疏释出,特更作正大高明之论尔”,并举出诸多的例证来说明古注“不可轻易”。王鏊肯定郑玄的笺注训释之功,并以为“宋儒性理之学行,汉儒之说尽废,然其间有不可得而废者”。郑晓指出,宋儒取资汉儒,而在经书传注上远不及汉儒,“宋儒议汉儒太过,近世又信宋儒太过”,古注疏终不可废。到了晚明,钱谦益绍续这股复兴古学的风势,一直坚持尊经复古的思想,批判宋明理学,而推崇古经与汉、唐注疏之学。他对理学对明朝的影响有着十分清楚的认识:

自儒林、道学之歧分,而经义、帖括之业盛,经术之传,漫非古昔。然而胜国国初之儒者,其旧学犹在,而先民之流风余韵犹未泯也。正、嘉以还,以剿袭传讹相师,而士以通经为迁。万历之季,以缪妄无稽相夸,而士以读书为讳。驯至于今,俗学晦蒙,缪种胶结,胥天下为夷言鬼语,而不知其所从来。

《宋史》专门列出《道学传》,使其与《儒林传》两分,明代科举制义又以程朱理学为正统。钱氏对这两个方面大为不满,在他看来,正是这种缘由,使得“经术之传,漫非古昔”,明代中后期经学淡漠、学风衰败,“士以通经为迁”“士以读书为讳”,一直影响到如今,以至“俗学晦蒙,缪种胶结”。他继续批评儒林与道学两分,对注疏之学的不良影响:

儒林与道学分,而古人传注、笺解、义疏之学转相讲述者,无复遗种。此亦古今经术升降绝续之大端也。经学之熄也,降而为经义,道学之偷也,流而为俗学。

又说:

自儒林、道学之术分歧于儒家,而古学一变,自江门、姚江之学侧出于经术,而古学再变。于是乎封蔀之以制科之帖括,瀹乱之以剽贼之词章,举世胥变为俗学,而江河之流不可复返矣。

陈献章、王阳明为明代心学大儒,在钱氏看来,儒林、道学两分之后,二人乃“侧出于经术”,可见,钱谦益不单单是针对宋代理学,亦对明代的陈献章、王阳明之心学亦持批判的态度,并意识到宋明理学带来的流弊。他将经义流为帖括、道学流为语录批为俗学:

夫今世学者,师法之不古,盖已久矣。经义之弊,流而为帖括,道学之弊,流而为语录。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谓俗学也。俗学之弊,能使人穷经而不知经,学古而不知古,穷老尽气。

钱氏认为,经学之荒芜、衰败,风习之俗陋、鄙薄,与儒林、道学两分以及明代的科举制义有莫大的关联。元代官修《宋史》,与以往官史十分不同,专列《道学传》,置于《儒林传》之前,目的在于表彰道学,以程朱理学为道统,故分别为二程、朱熹及其门人单独立传。明代官修《元史》虽不因袭元代的这一做法,但于科举制义上,仍然以程朱理学为正统,行八股文,永乐时期颁令《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成为科举遵用的统一范本,将程朱理学定为一尊。可是到了明季,科举制义愈发引起士人的不满,并将之视为经学之大害。

与钱谦益有交的顾炎武亦指出《大全》、八股文对经学的不利影响:

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

黄宗羲亦有相同的感受:

自科举之学兴,世不复知有书矣,六经、子史亦以为冬华之桃李,不适于用。先儒谓传注之学兴,蔓词衍说,为经之害,愈降愈下。传注再变而为时文,数百年亿万人之心思耳目,俱用于揣摩剿袭之中,空华臭腐,人才闒茸。

为了解决程朱理学以及王阳明心学带来的问题,钱谦益认为,当“反经正学”,“诚欲正人心,必自反经始;诚欲反经,必自正经学始”“诚以反经正学为救世之先务”,追溯经传源流,穷经学古。其所反之经、所学之古,乃是汉、唐之经与其注疏或章句之学。他说:

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注疏以为纬,专门名家,各仞师说,必求其淹通服习而后已焉。

传注之学大兴于汉,疏义之学大兴于唐,此乃为注疏之学,他认为古之学者,以九经为经,以注疏为纬,表达出古经、注疏之学之重要性。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之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诚亦有之。然其训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也。学者治经,必以汉人为宗主……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庶几圣贤之门仞可窥,儒先之铃键可得。

钱谦益指出,《六经》之学,渊源两汉,而在唐宋之初大备,“其训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学者治经,必以汉人为宗主”,故有次第。

钱谦益


吴中文人风气

钱谦益有着极强的吴中身份意识,以其所编的《列朝诗集》为例,其中收录了大量的吴中明人,诸如沈周、吴宽、祝允明、蔡羽、文征明、唐寅等诗作,远远超过朱彝尊所编的《明诗综》所收录之数,四库馆臣对此批评严厉:“以党同伐异之见,逞其恩怨,颠倒是非,黑白混淆,无复公论。”钱氏在《列朝诗集小传》分别给吴中文人王鏊、祝允明、何良俊作传,且皆有很高的评价,他十分推许王鏊的经学与文章:

先生经学通明,制行修谨,冠冕南宫,回翔馆阁。弘治间,文体舂容,士习醇厚,端人正士,居文学侍从之列,如金钟大镛之在东序,而中吴二公为之眉目,何其盛也。

他又说:

吾吴文章之盛,自昔为东南称首。成、弘之间,吴文定、王文恪遂持海内文炳,同时杨君谦、都玄敬、祝希哲,仕不大显,而文章奕奕在人。

钱谦益在此以“吾吴”自许,对吴中的文章大加褒奖,视吴宽、王鏊持海内文炳,称许祝允明等人“文章奕奕在人”。钱氏认为“吴中以明经起家官词林者”,何良俊继起文征明、蔡羽,赞赏其文章之才,他说:

吴中以明经起家官词林者,文征明、蔡羽之后二十余年而元朗继之。元朗清词丽句,未逮二公,然文以修谨自励,蔡以奚刻见讥,而元朗风流豪爽,为时人所叹羡,二公殆弗如也。

钱氏在《列朝诗集小传》中,针对王鏊、祝允明、何良俊的经学与文章进行讨论,语多溢美,亦可窥得其对三人的尊尚。

吴中文人隐伏着一股复古的经学意识,在理学与举业风习大盛的明代,可谓是一股异样的潜流。他们虽以诗文名世,但对经学亦有观察,崇尚尊经复古,以恢复汉、唐注疏为准的。王鏊极力推崇汉儒笺注训释之学,而鄙薄宋儒性理之学:

汉初六经,皆出秦火煨烬之末,孔壁剥蚀之余,然去古未远,尚遗孔门旧……是时,诸儒掇拾补葺,专门名家,各守其师之说。其后,郑玄之徒笺注训释,不遗余力,虽未尽得圣经微旨,而其功不可诬也。宋儒性理之学行,汉儒之说尽废,然其间有不可得而废者,今犹见于《十三经注疏》,幸闽中尚有其板,好古者不可不考也。使闽板或亡,则汉儒之学几乎熄矣!

祝允明盛赞汉、唐经学“义指理致,度数章程,为何等精密弘博”,提倡古注疏,而批评宋人:

凡学术尽变于宋,变辄坏之。经业自汉儒讫于唐,或师弟子授受,或朋友讲习,或闭户穷讨,敷布演绎,难疑订讹,益久益著,宋人都掩废之。或用为己说,或稍援他人,必当时党类,吾不知果无先人一义一理乎?亦可谓厚诬之甚矣。其谋深而力悍,能令学者尽弃祖宗,随其步趋,迄数百年不寤不疑而愈固。我太祖皇帝洞烛千古,令学者治经用古注疏,参以后说,而士不从也。呜呼!试一阅两汉、魏、晋、六代、隋、唐尊圣之学,其义指理致,度数章程,为何等精密弘博,宋人之劳,不见何处及之,况并之,又况以为过之乎?此非空言可强辩解也。

何良俊亦提倡汉儒经学注疏,而批评程朱理学作为科举制义:

自程朱学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演,凑成八股,以此取士,而欲天下之真才,其可得矣……太祖时,经义皆用注疏,而参用程朱传注。成祖既修《四书五经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夫汉儒去圣人未远,其传授岂无凭据?况圣人之言广大渊微,岂后世之人单辞片语之所能尽?

王鏊、祝允明、何良俊皆吴中名贤,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指斥宋人,强调汉、唐注疏之经学,在程朱理学的长期冰封之下,挖掘古学,实在是开风气之先。他们的复古主张与钱氏表现出相当大的一致性。

声气相通的复社挚友张溥

钱谦益并不孤独,他的密友、明季复社领袖张溥亦异口同声地表示“尊经复古”。张溥(1602-1641)字天如,号西铭,明南直隶苏州太仓(今太仓市)人,作为明季应社、复社的领袖,曾高举尊经、复古的大纛,声名煊赫。明天启四年(1624),张溥同张采、杨彝、顾梦麟、周钟等十一人成立应社,他在应社宗旨中言“应社之始立也,所以志于尊经复古者,盖其至也,是以五经之选,义各有托”,提倡“尊经复古”,每人分主五经,杨彝、顾梦麟主《诗经》,杨廷枢、钱旃主《书经》,张采、王启业主《礼经》,张溥、朱隗主《易经》,周铨、周钟主《春秋》,又称“五经应社”。崇祯元年(1628),张溥利用赴京举贡之机,召集生员,举行“成均大会”,提出“尊遗经,砭俗学”的主张,宣扬应社“尊经复古”之旨。崇祯二年(1629),张溥与吴曾羽、孙淳等人,在应社的基础上,联结全国其他各社,重新创立复社,张溥在复社的宗旨中更加明确地表达要复兴古学、经术:

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日复社。

张溥


张溥的“尊经复古”,其宗经、复古即是复兴汉、唐注疏之学,他说:

经学之不明,讲说之害也。予心恻焉,意欲废讲说而专存经解……夫注传之学盛于汉,疏义之学盛于唐,南宋以后,道学盛兴,注疏稍屈……成、弘以来,学者尊尚《大全》兼通,注疏等为闲书。久而讲说滋烦,人便剽记论弃。《大全》亦复不论,是故道而隆,道污而污。

他批评当时讲学风气,“意欲废讲说而专存经解”,这是针对王阳明诸人空谈心性、束书不观的论讲之风而发的,且将汉、唐注疏之学衰弱归咎于道学盛兴与明代的科举制义。此外,他对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与郑玄的《礼记注疏》曾有一番比较,认为《注疏》以后,言者病少;《章句》以后,言者病多,亦认为朱子的《诗经》学出自汉儒:

然考诸《毛诗》,释《鸱鸮》与《金膝》合,释《北山》《燕民》与《孟子》合,释《昊天有成命》与《国语》合,释《硕人》《清人》《黄鸟》《皇矣》,与《左传》合,序《由庚》等六章与《仪礼》合。则朱子所见,未尝不本《毛诗》,不可谓其排汉儒而独出也。

揆诸以上论述,张溥对道学与科举制义展开批评,并对宋儒经解抱持疑议,以期复兴汉、唐注疏之古学,这与钱谦益的复古思想表现出相当大的一致性。钱氏在给张溥之母六十寿辰所作的序文中说道:

天如以命世大儒,在承明著作之庭,讲道论德,离经辨志,昌明《伐木》、《菁莪》之谊于斯世……数十年以来,持国论者,以钩党禁学为能事,驯至于虏寇交讧,国势削蹙,朝廷之上,惟无通人硕儒,通经学古,修先王《小雅》之政教,是以若此。善哉天如之寿其亲也,吾有望矣。

钱氏称誉张溥为“命世大儒”,“讲道论德,离经辨志”,指出朝廷无“通人硕儒,通经学古”,以至于虏寇紧逼、国势日颓,对张溥期待甚重,这也侧面反映出,钱氏对张溥复兴古学的推重与企望。不过,钱谦益对张溥的推崇并不是纯学术性的,而是带有政治意图。

钱谦益与张溥交谊甚笃,他不曾加入复社,却与张溥在内的复社诸人往来密切,并与之一道积极参与晚明政治。崇祯三年(1630)应天乡试,复社成员杨廷枢、张溥、吴伟业、吴昌时、陈子龙等于金陵应试,皆高中举人。崇祯四年(1631),京师会试,张溥、吴伟业皆顺利入围,张溥高中进士,吴伟业则高中会元和榜眼,而此时的主考官正是内阁首辅周延儒,于是张溥、吴伟业与周延儒成了门生、座主的师生之谊。崇祯六年(1633),内阁次辅温体仁取代周延儒,把持朝政,周延儒遂离开了朝廷。也是在这一年,江南名流拜望姚希孟,张溥、钱谦益、陈子龙等皆有参加,场面为一时之盛。崇祯十年(1637),温体仁失势后,随之,张至发、薛观国入阁,继续对朝中的复社成员进行打压,张溥、钱谦益于是积极斡旋周延儒出山,以维系复社在朝廷的势力。崇祯十二年(1639),在张溥的接洽下,罢官归乡的周延儒到常熟与钱谦益相晤,商议其复出之事,以求得钱氏的支持。同年底,卢象升因率部抗清战死,复社的江西籍成员杨廷麟到宜兴寻访其子孙后,转道太仓,与张溥、吴伟业相聚十余日,钱谦益亦在列,并留下唱和之作。崇祯十四年(1641),张溥与钱谦益等人为周延儒出山入阁之事,相谋于苏州虎丘的石佛寺,之后,周延儒为朝廷重新启用。二人来往频繁、风气相通的背后不过是为了全力辅佐周延儒重新出山,以维持复社的地位。

明代中后期,士人为摆落宋明理学的束缚,曾掀起一股复兴古学的风势,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层面是尊经复古,推崇汉、唐注疏之学。到了晚明,钱谦益绍续这股复兴古学的风势,对程朱理学以及陈献章、王阳明心学展开批判。在钱氏看来,明代经学之荒芜、衰败,风习之俗陋、鄙薄,与儒林、道学两分以及明代的科举制义有莫大的关联。钱氏具有极强的吴中身份意识,其复古思想与吴中先贤王鏊、祝允明、何良俊诸人息息相关。张溥作为明季复社的领袖,高举尊经、复古的大纛,对道学与科举制义展开批评,以期复兴汉、唐注疏之古学,这与钱谦益的复古思想如出一辙。钱谦益与张溥私交甚笃,声气相通,且积极参与复社的活动,支持周延儒重新出山,这为钱谦益的复古论调铺上一层政治色彩。我们在看钱谦益的复古思想时,不但要看钱氏的旧乡吴中一直以来延续的强劲的反理学传统,还要看其所依傍的复社与明廷之间的政治周旋,二者一道形成了一个浑然的网络。另外,我们也应当看到,在程朱理学的长久冰封之下,汉唐古学悄然有了萌动的迹象,到了乾嘉时期又成了森然的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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