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青年人形象振奋人心,柳青笔下的梁生宝、刘改霞,《青春之歌》里一往无前的林道静,他们的形象与共和国的青春相与为一,共同见证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沈大成,或许对于文学圈外的普通读者并不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上海人更多地会想起同名的老字号点心店。这位风格独特的青年作家在《萌芽》有一个名为“奇怪的人”的专栏,读过她的小说佐以她“罕见”的公众活动,会发现她和这个专栏是一体的,她笔下的青年人对于宇宙的奥秘或者花园单位的幽深更为钟情。说得具象一些,《迷路员》《小行星掉在下午》,她的代表作接续了有关青春的流变,它令人感到一丝恬淡。
为何会生出恬淡的味道?因为不同的姿态都可以有很高的幸福度。文学现象是一种不怎么及时的反馈机制,往往是你看到了这些游荡在文本里的青年,你的周遭早已被他们包围。最近刚刚以小说家身份闪亮登场的宥予也是如此,他笔下的广漂青年何小河,于在大都市的缝隙中,生活的愿景,现实的坎坷,一如长篇故事的名字《撞空》一般,折射着时代的某种维度。这种现象并非是中国特有的,而是属于这个时代全球范围内的课题。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金理在今年三月的《扬子江文学评论》中发表了《试论新世纪文学中的“青春消失”现象》一文,文章旁征博引,不仅梳理了文学史脉络也融合大量时兴的社会学素材……
青年人理应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为何在很多国家会处于一种弱势境地?我们不妨把目光转向已经遭遇这些问题的日本,看看他们的“青春”叙事。
雅治是一个将近40岁的“家里蹲”,每天除了到客厅吃饭,就是窝在自己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捣鼓他的手游,在虚拟的世界里他是知名大神“Q太郎”。最近热播的日剧《0.5的男人》用一种极写实的手段,将一位大龄“啃老”的尼特族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松田翔平驾驭此类角色已经炉火纯青,恬淡的颓废感充斥在这组五集剧目里。这种形象对我国观众还是有冲击力的。但在扶桑,这类人物形象着实已不新鲜,大量的“不器用”(不顶用)青年形象充斥在各种文化产品中,社会默认他们的大量存在,而这背后是日本社会愈发严重的“啃老”危机。
山内昌弘在《社会为什么对年轻人冷酷无情》一书中说:“正是因为社会对年轻人冷酷无情,父母才不得不表现得体贴一些。”日本社会怎么就对青年人冷酷了呢?这还是得从经济层面上说。曾经的“战后”,年轻人处于社会(经济)强势地位,轻而易举地被雇用,一签就是终身合同,可以轻松地养活一家人,彼时的社会资源(福祉)理所当然地向老年人群体倾斜,因为青年人确实不需要额外的帮助就足以过得很好。然而泡沫破裂后,老人老办法,当年的青年人退休之后依然拥有高额的退休金和高质量的社会保障,而新一代的青年人则连正式工作都难以获得,不得不屈从于派遣或者打零工,这时政策还不向年轻人倾斜就不合理了。
“在制度层面上,强行将企业员工退休年龄延长至65岁,而关于年轻人就业并无对企业施压的迹象。对于拥有高收入、高资产的老年群体,政府仍为他们持续投入税金作为年金之用,而针对育儿补贴、高中教育无偿化等福利政策,却附加了收入限制。”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鲁迅先生当年“告诫”无数从旧家庭中出逃的“娜拉”,人只有经济独立才有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这点放在日本的“啃老”青年身上也恰如其分。对于他们来说,刻下的社会是真正的“下流社会”,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父辈当年的薪资水平,与其游荡在网吧或者沦为“街友”,与父母住在一起可以暂且过上普通生活水平的日子。所以这一群体的生活幸福感匪夷所思地高,社会用“就业冰河期”这样的雪球痛击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最终雪球滚来滚去砸到了他们的父母头上,“自業自得”日语自食其果显然是受了佛教果报、业力的影响,但联系前后诸多因果,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当然,也不是所有“啃老”都能够得到完美结局的,电视剧里出现动荡的家庭,终究会因为编辑充满仁慈的笔触回到正轨上,无数双虚拟的手都会把这些宅男宅女们拖出自己的世界,完成从“0.5”到“1”的蜕变,重新成为社会的纳税人,让老母亲们流下欣慰的眼泪,为日本社会的稳定做出“应有”的贡献。然则,越是宣扬温情,越是显得现实残酷——
日本新闻中愈发多见的 “家里蹲”们在父母离世之后选择知情不报,因为他们的吃穿用度完全仰赖双亲的养老金,甚至有一位退休的医院院长选择手刃亲子,因为40多岁的儿子完全“不上进”,不找工作只会“啃老”,每月要向父亲索要巨额的零花钱。
“啃老族”也在变老,失去父母的养老金,他们将成为社会中极其不稳定的一群人。在山内昌弘看来“为了避免日本社会的分裂,必须构建关怀年轻人的社会福利制度。日本社会应该保障年轻人即使不依靠父母,即使沦为低收入群体,也可以过上普通水平的生活,可以独立抚养子女。”这已经不是拍几个温馨的鸡汤电视剧可以解决的问题了,整个社会都要行动起来。
而《三十不立:无法开口求助的青年人》一书则记录了一些更加极端的社会案例,NHK的记者团队们在日本各地搜罗素材,发现了属于他们的“隐秘的角落”。在采访一位流落街头的34岁青年男子时,他这样说道:“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而且,就算是跟父母说实话,也解决不了问题。”在这本书里,这些不愿开口的青年人面临的“孤独死”问题触目惊心,当“无缘社会”成为一种共识,“无缘佛”(日语,意味无人祭祀的灵魂)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终极归宿。也不是所有的日本父母都供养得起一个成年“啃老族”的,而稍有责任意识或者“耻感”,青年人也不愿意成为家中的负担、社会定义的寄生虫。大众或许可以苛责这些为自己打上“社恐”“佛系”等等标签的颓废青年,但是更为迫切的是需要直面这一现象。
回到文学现场,在沈大成所写的《宇宙的奥秘》这个故事里,男主人公甚至是没有名字的,他在一次约会中偶然“领悟”了宇宙的真理,抛却了工作,放弃了恋爱,转向了公园的流浪汉团体,常常会从他口中听到一些玄妙又不知所谓的话语。小说集《迷路员》的封面写着:“我要去哪里?要去哪里?虽然是在不停地走,却真的回答不出来。”“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的《野草》似乎在这里遥遥地共鸣着。沈大成通过敏锐的感知力,在有意无意中捕获到了属于时代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只有自己”了,个人的体验压倒了一切,“青春”消失之后,我们只有“自己”。
也是在最近的一次文化活动上,一位文学界、出版界的前辈表述了他对于“青春消失”的一点看法——社会从来都呼吁出现“青年人”,但从来没有问过真正的青年人,他们需要什么。因此,现在的青年群体中,“躺平”“丧”“摸鱼”等等成为了高频词汇,“佛系青年”大行其道;因此,诸如《0.5的男人》《我的事说来话长》这些精心刻画“家里蹲”青年的电视剧,在豆瓣这类青年聚居的场域中好评如潮,青年观众虽然也会老辣地指摘这些剧集最后“光明的尾巴”,但是依然沉浸在那种相似的场景下,或许,他们也会期待有个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将他们拉离那个恬淡的颓废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