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露,是秋天的第五个节气,在每年阳历10月8日前后,农历九月左右,太阳到达黄经195°时开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此时,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结成霜了。

秋天有两个带有“露”的节气。它们的含义是不一样的:白露,这是露珠刚刚开始出现,处于仲秋时节;寒露,这是露珠已经带着寒意,标志着晚秋的到来。

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资料图


陶渊明:我是秋菊“代言人”

寒露时节,依然是秋高气爽,而凉爽之中已经带有丝丝寒意。此时宜郊游、宜运动、宜远眺、宜发呆。当你走入山野和田园,会发现丛丛簇簇、或黄或白的小花,花朵在秋风中摇曳。走近嗅嗅,香气扑鼻,这些花儿真是朴实无华、大大方方,丝毫没有遮遮掩掩、忸忸怩怩。

它们,就是菊花。可以说,菊花就是农历九月、寒露时节的“花信风”。

说到菊花,我们就会想到陶渊明:

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其七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陶渊明写过一组二十篇《饮酒》,都是描述隐逸的生活状态和人生态度。《饮酒》组诗中,有多篇提到了菊花、兰花、松树等植物,这些植物大多原生乡野,本性高洁,与诗人的气质互为呼应。而在其中,最为世人熟知的,就是陶渊明的爱菊。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辞官隐逸之后,陶渊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外面的世界红尘滚滚,而我的草庐清清静静。你是怎么做到的?因为距离产生了美。

有了这样的心境,才有这样的闲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篱笆、菊花、南山与狗,这些,也许就是陶渊明所需要的全部。陶渊明隐居在柴桑县的南山脚下,就在今天的江西庐山一带。东晋时期的南方地区,开发并不充分,人烟也不稠密。此时的南山周围,也许还保留着诸多的原生态风貌。秋日寒露,层林尽染,山野之间多的是野菊花,小而美丽,小而坚强。陶渊明将它们移栽到自己的草庐周边,变成了一道篱笆花墙。荷锄种豆,归来歇息,倚锄之际,采撷一朵菊花;悠然远眺,只见南山;此情此景,夫复何求?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日暮时分,众鸟归巢,它们叽叽喳喳,在天空中飞舞中一个个剪影。这一时的喧闹,更加衬托出人境的幽清。

黄昏和黑夜之后,又迎来一个清晨。依旧扛着锄头,准备出门种地,忽然看到篱笆旁的秋菊,花瓣上挂着露水。“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采撷一朵,在朝阳下凝视寒露。采下的菊花,并没有随手一扔。“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用菊花来酿酒吧,用酒来慰藉我的隐逸情怀吧!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唉唉,这样的惬意日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采菊东篱下”之后,菊花就成了陶渊明的标志物,陶渊明就成了菊花的“代言人”。

菊花

唐 元稹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咏菊

唐 白居易

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

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元稹、白居易,同时代的唐朝大诗人,被世人并称“元白”。在他们咏菊的诗句中,频频出现的“陶家”“篱边”“东篱菊”,这是在向前辈陶渊明致敬吧?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到了这个时节,芭蕉折了,荷叶枯了,而秋风中的菊花,苦涩中有寒香,总是那么挺拔,带着独一无二的孤傲。

梅兰竹菊,中国人称它们为“四君子”。诗人们喜欢菊花,中国人喜欢菊花,说到底,是我们赋予了它拟人的“风骨”。我们在菊花上所寄托的,正是我们内心所向往的。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寒露节气前后,还有九月九日重阳节,菊花是这段时光的主角。正如“秋分—中秋—桂花”,“寒露—重阳—菊花”也是三位一体般的存在。

过故人庄

唐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的这首《过故人庄》,瞬间将我们拉回故乡和童年。

秋日至美之处,在于山野田园。“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童年,在皖东琅琊山脚下,很多村庄确乎是掩映在丛丛簇簇的绿树之中。在道路边、在院落里、在小丘上,苦楝树、臭椿树、棠梨树,黄发垂髫都能准确地分辨出物种。大榆树下,泡桐树旁,飞奔的、玩闹的、争吵的孩子们,你们现在哪里呢?走到村边,就能看到二三十里外的山峦,层层叠叠,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蓝色。山峦起伏,但并不奇峻,它们与天空的边际线,借用鲁迅先生在《故乡》中的一句话——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乡村的酒饭最有滋味。“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你不精心准备点儿红烧鸡、红烧肉、红烧大鲫鱼,还有刚刚收获的小米饭、新鲜时蔬,还真不好意思请人来家里吃饭。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小酒桌就是摆在四面临风的草棚、凉亭里,甚至是露天的打谷场上。人们端起酒杯,谈论着今年的好收成。稻子已经收割完毕,谷场上耸起一座座谷堆和草垛。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你可以说,这是在告别之时,微醺的诗人与朋友的一次“例行约定”:“明年过节,一定还要来哈!”你可以认为,孟浩然也是在向陶渊明致敬,用菊花来譬喻自己对于归园田居的向往。

我们可以再看看杜牧的重阳与菊花:

九日齐山登高

唐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牧在池州(在今安徽,位于长江南岸)当刺史。这年秋天,诗人朋友张祜从外地过来看望杜牧。正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两人一起去城外的齐山登高,山顶可以远眺江景。

重阳野宴,要有菊花和酒。山顶凉亭里,匠人精心栽培的菊花,花瓣重重叠叠,黄的、白的、红色、紫的,略带苦涩的香气扑鼻。秋日的山间野花,丛丛簇簇,定睛看来,几乎全是明黄色的野菊花,它们似乎更加天真烂漫。

酒过三巡,微醺。如果有什么郁结于心的事情,即使平日抛不去,今天一醉方休,看着无限夕阳,也必须忘却。“尘世难逢开口笑”,如果你始终拘泥于尘世,定然是难于开口大笑。赏尽菊花,采摘下来,你一朵我一朵,插满微霜的鬓角——“菊花须插满头归”。“菊花须插满头归”,原来,我们的祖先还有这么天真烂漫的习俗,这岂不是比珠光宝气、名贵香水更加自然、更加低碳?

长风万里送秋雁。大雁南飞,途经长江,身影在碧空上,倒影在江面上。这一切,在江岸的齐山之上,看得相当分明。这里是江南,常绿树木居多,山体依然微微翠绿,点缀些微金黄、绛红的色彩。

而到了宋朝,才女李清照的重阳,依旧是跟菊花在一起过的:

醉花阴?九日

宋 李清照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有“东篱”的地方,必然就有菊花。黄菊暗香,令人销魂;帘卷西风,佳人独立。据说,写作这首词的时候,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正在外远游求学。才女的这个重阳节,过得真是“薄雾浓云愁永昼”。不知道赵先生看到夫人的这首词,心中作何感想?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菊花是原生中国的物种,中国人始终在探索菊花的栽培之道。到了唐朝,已经出现了很多大自然中不曾有过的人工品种。不信你看:

菊花

唐 李商隐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这说明什么?说明到了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时期,菊花的花色已经多种多样,“融融冶冶黄”,这是它的本色;“暗暗淡淡紫”,这应该是名贵的紫色菊花,而且有暗紫、淡紫这些很细微的不同。不仅是紫菊,在唐宋时期,白菊、绿菊、红菊甚至墨菊,都已经被培育出来。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陶令我们知道是陶渊明,罗含则是西晋时期人物,也以种菊、爱菊著称。“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金鹦鹉,并不是一种鸟儿,而是鹦鹉螺制成的名贵酒器。这一句诗,讲的是用菊花来泡酒。看来,自陶渊明以来,这种习俗也是经久不绝。

宋朝时期,秋日赏菊已经成了一项广泛的群众文化活动。《东京梦华录》里记载了北宋都城东京的场景:

九月重阳,都下赏菊,有数种:其黄白色蕊若莲房,曰:“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曰“金铃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

这个场景,就像一场热闹的庙会,而主角是菊花。当时,人们不仅培育出了千姿百态、万紫千红的菊花品种,还给它们取了各式各样喜庆的名字。街边的商店酒家,搭起了菊花主题的花棚花架,宛如一座座“花门”。中国人对于美好生活的热爱和向往,真是古今如一。

从本质上讲,这些经过培育的菊花,就像动物界的金鱼、植物界的杂交稻,不是大自然的天然产物,而是高度人工化的品种。那个年代,人类尚未掌握现代遗传学,能够花费这么大的劲头、一代接着一代培养纯观赏性的花卉,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这种劲头。

说到最后,我们还可以掌握一点冷知识:我们称为“一朵”菊花的那一“朵”,其实是一簇花。科学上讲,这叫“头状花序”。这一簇花序上有两种花:我们习惯叫做“花蕊”的是“管状花”,它们带有雄蕊和雌蕊,可以授粉结籽;我们习惯叫做“花瓣”的,是一片片“舌状花”,它们只有雌蕊,不能生育,但是色泽艳丽,可以招蜂引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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