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猫狂欢,法国大革命的第一声呐喊?

一个叫尼古拉斯·康塔特(Nicolas Contat)的法国印刷工在他1762年的作品《印刷工趣事》中讲述了他在巴黎圣赛维林街(rue Saint-Séverin)的雅克·文森特印刷作坊当学徒工的“有趣的故事”。对猫咪来说,这个“有趣的故事”一点都不有趣,简直非常恐怖。康塔特讲述,当时,印刷作坊学徒工的处境非常艰苦,他们睡在肮脏阴冷的房间里,天不亮就得起床工作,并经常被作坊主和熟练工谩骂侮辱。他们的食物也很差,连残羹剩饭都算不上——因为贪婪的厨师将剩菜卖掉,给学徒工们腥臭的烂肉,而这些烂肉原本是用来喂猫的,但猫也不吃。为了生存,学徒工们忍气吞声,卑微地活着。雪上加霜的是,很多野猫一到晚上就嗷嗷叫,让原本就早起贪黑的学徒工们无法睡安稳觉。与此同时,猫却备受中产阶级作坊主的喜爱,据说,有个作坊主养了25只猫,请人为它们画像,并喂它们烤鸡。雅克·文森特印刷作坊的女主人就很喜欢猫,并特别喜欢一只叫“小灰”(la grise)的猫。

学徒工们决定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杰罗姆和雷维耶有了一个主意。雷维耶有着非凡的模仿天赋,一天,他爬上屋顶,一直爬到靠近作坊主卧室的地方,然后疯狂地学猫叫。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打扰了作坊主夫妇的睡眠。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主人以为猫中了魔,实在忍无可忍,便命令学徒工把附近所有的猫都赶走,但小灰除外。杰罗姆和雷维耶在众多工人的帮助下开始兴高采烈地追捕、殴打能看见的每一只猫。不幸的是,小灰也没能逃过这场劫难。雷维耶用一根铁棍击碎了它的脊椎,杰罗姆又对它一阵乱打。他们把一袋袋半死的猫扔进院子里。然后,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模仿法庭审判,宣布这些猫有罪——罪名是偷吃他们的食物,并判处它们死刑。此时,印刷作坊的女主人出现了。当她看到绞刑架上挂着一只像是小灰的猫时,她尖叫起来。工人们向她保证:他们很尊敬作坊主夫妇,绝不会伤害小灰。这时作坊主也来了,他看到大家都没在干活,大发雷霆。作坊主夫妇嘟囔着离开了猫屠杀现场。工人们开始狂欢。他们把恼人的猫斩草除根,也解了怨气。接下来,只要一有时间,雷维耶便用哑剧重演当时审判、屠杀猫的场景。每场演出都逗得大家前仰后合,陆续演出了二十多场。后来,这类演出成为工人们的主要娱乐活动。

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于1984年出版的《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对这一历史事件进行了深度剖析。达恩顿指出,学徒工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处境还不如猫,但他们不敢直接反抗作坊主,只能通过屠杀猫来表达对作坊主的仇恨。“主人爱猫,因此(印刷工)恨猫。”在策划了大屠杀之后,雷维耶成为印刷作坊的英雄,因为“所有工人都联合起来反对作坊主。只要说他们(作坊主)的坏话就足以受到全体工人的尊敬”。在这本书中,达恩顿借用民间故事、口述历史、书信等资料,对该事件发生时的社会、政治和文化背景进行解读,指出这场对猫的大屠杀虽然称不上是法国九月大屠杀前的彩排,但它确实体现了工人反抗的意愿和对立的阶级意识,这些都为法国人民奋起反抗提供了养分。

《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中文版,商务印书馆,2018年9月版


不过,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印刷工屠杀猫的做法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在当时,对猫的暴力行为是由来已久的虐待动物现象的一部分。无论在英国、法国、比利时,还是德国,虐猫事件接连不断。比如,一幅由约翰·福克斯(John Foxe)于1563年创作的木版画(图1)显示:在伦敦宗教改革期间,一群新教徒把一只猫装扮成牧师的样子,然后把它吊死在切普赛德(Cheapside)的绞刑架上。一群人围着绞刑架,神情惊恐。这个场景反映了新教改革者对猫的厌恶,也体现了他们对猫的残酷和虐待。英国人对猫的不友好也不是一天两天。毕竟在中世纪,猫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动物,黑猫被认为是女巫的宠物,在中世纪的很多动物寓言故事集中,猫也常常以反面角色出现。英国作家威廉·鲍德温(William Baldwin)的小说《当心猫》写于1553年,这部小说被认为是英国最早的小说之一。《当心猫》讲述了一位健谈的牧师格雷戈里·斯特里默(Gregory Streamer)被屋顶上的猫群吵醒后,决心要听懂猫语的故事。他向中世纪炼金术士阿尔贝特斯·马格努斯(Albertus Magnus)寻求指导,并使用各种令人反胃的原料,包括刺猬的脂肪和猫的排泄物配制药水。这部作品讽刺了爱德华六世统治时期不受欢迎的宗教习俗,并再次令猫成为众矢之的。威廉·霍加斯(William Hogarth)于1751年创作的系列版画《残忍的四个阶段》则呈现了一个年轻人从虐待一条狗到走向暴力的过程。在《残忍的第一阶段》(图2)中,一个年轻人正虐待一条小狗,同一版画中,两只猫被吊死(图3)。在《残忍的第二阶段中》,主人公开始殴打马;在《残忍的第三阶段》中,他开始抢劫和谋杀;在最后一幅画中,这个年轻人被送上了外科医生的解剖台。

图1


图2


图3


在同时期的法国,猫同样整天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英国Wellcome Collection收藏的一幅版画显示了一位法国助产士路易莎·马布里被焚烧的场景,同时被关进笼子里焚烧的还有一群无辜的黑猫(图4)。在基督教大斋节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法国人经常举行一种名为 “烙印之日”(dimanche des brandons)的仪式。这一天,孩子们把猫绑在柱子上,放在篝火上烤。在狂欢节期间,普通人一反常态,随着豪放的音乐进行各种搞笑的游行,而猫成为这类狂欢的道具。在法国的勃艮第,人们会在游行中追一只猫,撕扯它的皮毛让它嚎叫,或围着猫跳舞。在法国的圣沙蒙,人们同样变着法地折磨猫,他们把猫点燃,然后由追猫人追着猫跑。巴黎人则喜欢将猫装进袋子里,对它们进行焚烧。在法国的梅茨小镇,人们会把十几只猫放在篮子里,并放在篝火上焚烧。这一仪式在当地非常流行,直到1765年才被废除。

图4


达恩顿在《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解释了历史上法国人残害猫的原因。当时的法国人认为,猫意味着巫术,只要夜里与猫擦肩而过,就意味着可能碰上魔鬼和女巫。如何保护自己不受猫的巫术侵害?有一个经典的办法:剪断猫的尾巴、耳朵,打断它的一条腿,撕裂或烧毁它的皮毛。于是,人们经常会在晚上捕捉那些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猫。法国民间也有这样的传说,要想治疗摔伤,可以吸食刚被砍断的雄猫尾巴的血,要治疗肺炎,可以用猫耳朵的血泡红酒喝等。这样一来,法国人虐猫的行径就更不计其数。有了这些前车之鉴,18世纪法国印刷工拿猫当出气筒,屠杀猫,并以此为乐,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实际上,弱者欺凌弱者的现象,在生活中也比比皆是。

有学者认为,巴黎这家印刷厂发生的杀猫事件,称得上是法国大革命的第一声呐喊。不过,法国历史学家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在《文本、象征与法兰西性》一文中对此提出质疑,他认为当时的法国社会因阶级和职业的不同而支离破碎,缺乏现代大众传媒所带来的统一性,因此不可能用一个事件来代表所有工人的不满。

无论如何,这段大屠杀猫的暴力插曲对当时巴黎人的生活和思想提供了重要的启示。美国历史学家莎拉·玛札(Sara Maza)评价:“在公开反抗不可想象的情况下,这种暴力行为的意义显而易见,却又不露痕迹。但是,当贵族们继续狂欢,似乎对工人阶级中正在酝酿的不满情绪视而不见时,不可想象的事情就变成了可以想象的事情。”1789年,一些贵族和资产阶级要求路易十六国王解决他们的不满,这些不满与君主的奢侈浪费造成的经济损失有很大关系。法国底层人民加入了这场革命,最终引发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并彻底摧毁了法国的君主专制统治,改变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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