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收藏的英国内阁全家福画像

郭嵩焘作为出使英国、兼使法国的清朝钦差大臣,对西洋事物有很大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在日记《使西纪程》中留下丰富的记录。一个半世纪过去,很多人物、事件对今人而言是陌生的,涉及外文的概念尤其费解,需要加以解释、翻译,方能令往事再现。

1874年英国新内阁

1877年5月2日,郭嵩焘买了一幅画,画的内容是当时的英国新内阁组成之际阁员会议的场面,全员出席,共十二人。对画中人物,他列出了一个名单:

……购得诸贤会议镜图一具,皆英国与闻政事者也。宰相(1)毕根士由、家部(2)克罗斯、户部(3)罗斯噶得、兵部(4)哈尔地、信部(5)满剌斯、印度部(6)沙乃斯百里、外部(7)德尔比:所识者七人。御前兼上议院长(8)铿恩斯、军机(9)理计门、海部(10)洼尔得亨得、藩部(11)家尔拿尔芬、别部(12)妈林斯百里:所不识者五人。(《伦敦与巴黎日记》光绪三年三月十九日,岳麓书社2008年修订本,181页;阿拉伯数字号码标注出自本文作者)

这幅画也不难查出就是《1874年比肯斯菲尔德内阁》(The Beaconsfield Cabinet 1874,图一,英国文化、媒体与体育部藏,https://artcollection.culture.gov.uk/artwork/18336/),表现的是1874年在唐宁街十号英国首相府举行内阁会议时的情景,原作系油画,画家是查尔斯?莫西尔(Charles Mercier,1834-1901)。现在广为流传的是勒蒙(Henry Lemon,1822-1902)据原作复制的版画。

图一,《1874年比肯斯菲尔德内阁》


英国政府大臣的名单不难凭借工具书和网络搜索引擎查到,郭嵩焘的名单可以复原如下:

(1)毕根士由:The Earl of Beaconsfield, First Lord of the Treasury宰相 = 比肯斯菲尔德,首相兼第一财政大臣。

(2)克罗斯:Richard A. Cross, Home Secretary家部 = 柯洛斯,內政大臣。

(3)罗斯噶得:Sir Stafford Northcote, 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户部 = 诺思科特爵士,财政大臣。

(4)哈尔地:Gathorne Hardy, Secretary of State for War兵部 = 哈代,国防大臣。

(5)满剌斯:Lord John Manners, Postmaster General信部 = 曼纳斯,邮政大臣。

(6)沙乃斯百里:Salisbury, Secretary of State for India印度部 = 索尔斯伯利,印度事务大臣。

(7)德尔比:The Earl of Derby, Foreign Secretary外部 = 德比伯爵,外交大臣。

(8)铿恩斯:The Lord Cairns, Lord Chancellor 御前兼上议院长 = 凯恩斯爵士,大法官。

(9)理计门:The Duke of Richmond, Lord President of the Council军机 = 里奇蒙公爵,枢密院议长。

(10)洼尔得亨得:George Ward Hunt, First Lord of the Admiralty海部 = 乔治?沃德?亨特,第一海军大臣。

(11)家尔拿尔芬:The Earl of Carnarvon,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藩部 =卡纳芬,殖民地事务大臣。

(12)妈林斯百里:The Earl of Malmesbury, Lord Privy Seal别部 = 马姆斯伯里伯爵,掌玺大臣。

十二位人物均有着落,这个落实程度令人满意,其实同时说明郭嵩焘的信息是准确的,翻译也尽职可靠。但是,这个表单还有些问题,需要略加说明。

谬种流传的“毕根士由”

毕根士由:此人为英国首相,他在郭嵩焘日记中是一个常见人物。岳麓书社2008年修订本给出简释(如98页注69;109页注5),附录人名索引之“外国人”部分(1090页)也著录了他的原名:Beaconsfield(毕根士非尔得、毕根士由,1804-1881)。除了索引列出的这两个音译形式,郭嵩焘日记还有另一个译名:毕根士茀义(光绪三年十一月初十日,395页)。其人全名为Benjamin Disraeli Beaconsfield,现代通译:本杰明·迪斯雷利·比肯斯菲尔德(图二)。

英国首相,比肯斯菲尔德(1804-1881)


郭嵩焘使用的译名“毕根士非尔得”“毕根士茀义”,都是Beaconsfield的逐音节全拼音译;另一个译名“毕根士由”的前三个字毕根士也是音译,对应于Beacons-。那么“由”又是怎么回事?它不是-field的音译,而是意译。使馆的翻译大约是觉得Beaconsfield逐音节都译太长,便把常见词field意译为了一个字“田”。所以,“毕根士由”是一个笔误,本来应该是“毕根士田”。手稿未必写错,推测是整理手稿的人未看清是田是由,录写失误。其实,但就写本辨识整理文本,难免鲁鱼亥豕、乌焉为马的误读,特别在涉及外国事物、外语词源的怪名词时,尤其容易出错。“毕根士田”这个错误充斥了目前的郭嵩焘日记版本,影响及于中文的近代史书籍。

沙乃斯百里vs.沙力斯伯理

郭嵩焘是湖南人,口音浓重,这个方言背景在他使用的音译词里有突出而系统的反映,也给译音词的复原增加了难度,需要掌握他的语音特征。这个名单内容明确,人物职位、时间都确定,考证难度不大,其他单独出现、背景线索不多或者干脆空白的译音名,如果还要把方音差距对还原的影响因素一并考虑在内,则考证难度倍增。沙乃斯百里可考,如果不是因为标注了他的职务是“印度部”大臣,那就不能贸然推论一定是Salisbury,因为第二个音节-li-和“乃”有差,不可直接勘合。

十二大臣名单里,另外还有两个人名:罗斯噶得Northcote满剌斯Manners,罗(luo)对nor,剌(la)对ner,都有l/n混淆不分的错误,这也恰恰是湖广话的音韵特征。在维多利亚时代鼎盛时代,上流社会时兴办茶会,各国外交官属于常客,郭嵩焘有时要奔走好几处茶会,直至深更半夜,他自叹苦不堪言。茶会的主人还多半是贵妇出面,就是非富即贵的Lady们。这个词,郭嵩焘译为“内里”,对-la,有l/n混淆;有时他也写成“类里”,则又外溢到了d/n(《伦敦与巴黎日记》中屡见)。他跟英国人、中国通傅兰雅(John Fryer)谈论颅相学(phrenology),把这个词音译为“茀临洛洛基”(《伦敦与巴黎日记》光绪五年二月初四日,919页)。比肯斯菲尔德内阁的外长Salisbury(Robert Arthur Talbot Gascoyne-Cecil, 3rd Marquess of Salisbury),这个名字郭嵩焘译为“沙乃斯百里”,在他的继任者曾纪泽那里译为“沙力斯伯理侯”(Marquess of Salisbury),当时沙侯任“外部尚书”,跟曾侯常有过往,曾纪泽粗通英语,也能够直接作简单的回话交谈。值得注意的是,曾纪泽是湘乡人,跟湘阴人郭嵩焘属于共饮一江水的三湘同乡,但年少时就因为乃父曾国藩南北征战、做官,已经超越了方言的羁绊,在官方正式场合、和外乡人交往中使用官话,所以没有郭嵩焘那样的l/n问题。 

郭嵩焘曾把英国政府所在地Whitehall当成“北堂”(“怀得哈尔,译言北堂”),郭嵩焘的湖南老乡、《伦敦与巴黎日记》的整理者钟叔河先生心知其意,在这里出校语曰:“郭氏于英语全凭传译,湖南人‘白’‘北’不分,因而致误。”(《伦敦与巴黎日记》,355页)

这种没听真切、导致误会的事情在口译的情况下是容易发生的。但是,外交事务中毕竟翻译多数是以书面形式进行,本文讨论的内阁名单就是落实于书面的文件。

“诸贤会议镜图”

郭嵩焘给他买的这幅内阁会议图起了一个名“镜图”,这是个稀见词,大体是这幅画镶装在玻璃镜框里的意思;他买的应该是一张印刷品。

画中的比肯斯菲尔德爵士内阁诸大臣具体的who's who问题,在英国早就有人想到,摹制了线图(图三),对十二个阁员人物一一标号加以注解,名之为“钥匙”(Key)。这个“详注本”的制作者是谁,现不得而知,想来不会很晚,因为郭嵩焘能够对他并不认识的五位阁员写得出名字、职位,想必他在1877年入手这幅“镜画”之时,这幅英国内阁全家福已经作为商品上市,附带适当的文字说明实在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在示意图的顶端标出的“版权所有”(copyright registered),表明这幅“钥匙图”可能是一件有价商品。郭嵩焘可能同时已得到了这把“钥匙”,才能将十二位阁员——不论认识还是尚未认识——的大名和官职一网打尽地写进日记里。

图三,《1874年比肯斯菲尔德组阁》人物索引


读郭嵩焘的出使伦敦巴黎日记,可以得到一个印象,那就是:这位年逾花甲的郭公使不是在伦敦波特兰广场的大清使馆接见来访的各路客人,就是风尘仆仆在去见人的路上。郭嵩焘说,购得此画之时,十二位阁员中,他认识其中的七人。此时为1877年,他到伦敦已满一年,英国政府主要的阁臣他在不同场合会晤、遇见过一多半,这与他宵衣旰食、马不停蹄的勤快有关。至于那五位尚未结识的英国大臣,现在有此图画在手,郭嵩焘会在他三年使期的后半段逐一实现会晤,只要双方存在见面的意愿。

果然,就在同年11月5日(光绪三年十月初一),郭嵩焘在日记里再次把当时在位的英内阁成员着实详细地——有名有姓、加上完整的爵位名称——叙述了一遍,起的标题是“英国执政十二”(355-356页)。这个新名单比起5月的版本特别有进步之处,是对英国各部名称的译名更好了:“律例尚书”(Lord Chancellor)取代了“御前兼上议院长”,“内部尚书”(Home Secretary)取代了“家部尚书”,“属地部尚书”(Colonial Secretary)取代了“藩部尚书”,体现了郭嵩焘和他的随员们对英国政制理解的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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