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美国小城镇的死与生》:一切美好何以随风而逝

《美国小城镇的死与生》,[美]尼克·雷丁著,徐晓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272页,55.00元


位于美国艾奥瓦州费耶特(Fayette)县的奥尔温(Oelwein)是一个人口不过几千人的寻常小镇。如果不是记者尼克·雷丁(Nick Reding)写了一本名为《美国小城镇的死与生》(Methland: The Death and Life of an American Small Town)的畅销书,许多人可能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在2005年至2007年间,作者走遍美国小镇,研究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滥用的影响和原因,用书中的话来说,就是“寻找冰毒对于美国小城镇的意义”。而他关注的焦点就是奥尔温。

奥尔温


在作者看来,奥尔温在“成千上万个散落在美国二十八个内陆州的低空飞行区的小社区”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相当典型”。与其他地方一样,这个小镇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拥有百年历史的芝加哥大西部铁路公司的发动机制造厂就设在奥尔温小镇的中央区域,另一家肉类加工厂的工作虽然危险而辛苦(工伤率达百分之三十六),但可以提供有竞争力的工资,让一个高中辍学的青年也养得起好几个孩子。这里的农业条件也很好,占地四百八十英亩的莱恩农场“由于百分之五十的耕地用以大豆轮作”,“每年基本上靠间作作物就可以实现保底收益,种植干草也只是为了饲养绵羊而已”。在农业与小企业的支撑下,奥尔温有教堂、银行、电影院、日用品商店和餐厅,以及医院、学校与“至少举办了两百年的圣诞盛会”……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一个美国小镇的死与生》并不是一本严格按照时间叙事的著作,对奥尔温历史的回顾穿插在全书的好几个章节里。不得不说,这对原本就不熟悉相关情况的中国读者而言,又平添了不少阅读理解上的困难。

在书中,尼克·雷丁提到,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与奥尔温的经济和文化联系更紧密的是毒品(准确地说是冰毒),而非长久维持这个小镇的两大行业:农业和小企业”。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将冰毒称为一种“最美国的毒品”。这似乎与影视、文学作品里海洛因、可卡因肆虐美国的情节大有出入。作者解释了理由:吸食海洛因等毒品的瘾君子往往与“懒散”联系在一起,而甲基苯丙胺起初却被看作一种合法的“灵丹妙药”,“压缩了工人对睡眠/食物的需求,并且能始终让他们保持‘精力充沛’的状态”,也就是能让劳动者工作得更努力、更长久、更有效率——不消说,这些正是美国文化历来崇尚的精神。

当然,冰毒终究是一种毒品。长期吸食的影响体现在精神病理学方面,其症状包括不堪忍受的抑郁、深度睡眠和记忆丧失、软弱无力的焦虑、严重的幻觉以及妄想症等等。不过,“相比其成瘾的速度,冰毒对生理和心理的最具灾难性的影响过程则要缓慢得多;但人保持头脑清醒和专注的能力在短时间里反而会有所增加”。作者因此得出结论,“吸食冰毒的理由实际上往往——至少在最初——比不吸食毒品的理由更多且更令人无法抗拒”。更荒唐的是,甲基苯丙胺同样也是感冒药物的原料之一,这就让生产冰毒的门槛降到了几乎不存在:“在一九九八年至二〇〇二年间,(奥尔温)没有一个合法行业能像冰毒那样在生产和销售上实现百分之一千的增长。”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各种小型的合法企业相继破产,冰毒实验室逐步取而代之”,“这里成了第三世界,人们开始把奥尔温称为‘冰毒房’”。

尼克·雷丁在书中用了大部分篇幅,深入描写生活在“冰毒房”的各色人等。其中包括克莱·哈尔伯格,镇上的医生,在与冰毒作斗争的同时也在与自己的酗酒作斗争;内森·莱恩,镇上的检察官,他的案件几乎都是与冰毒有关的犯罪;罗兰德·贾维斯,一个冰毒成瘾者与制造者。应该说,通过这些可读性甚强的文字,读者可以看到奥尔温这座曾经繁荣的农业小镇随着冰毒生产和毒瘾蔓延而发生的转变。

从书中的描述看,奥尔温小镇的经济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走下坡路。到2005年,奥尔温已经处于灾难的边缘,“人行道开裂了。主街上的建筑有一半都空关着,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十个里面就有七个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在这种情况下,“某些基本的公共职能就成了一种奢侈”——比如让路灯一直在夜里亮着。谁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呢?读者很容易想到甲基苯丙胺,因为书中的确提到,“到二〇〇五年时,冰毒不仅挑战着奥尔温小镇的自我认知;还把这个镇给毁了”。

在这个正在衰落的社区,毒瘾、贫困和绝望已成为常态。《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形容,“冰毒的生产、分销、消费是一个切尔诺贝利级的自我毁灭的灾难,富人攒够了,走了;穷人嗑嗨了,完蛋了”。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奥尔温这座小城镇,似乎已经“死”了。作者在书中甚至提到了一些社会学家的意见:与其拿农业补贴人为地资助那些仍然留在奥尔温的人,倒不如把平原上的这些小镇都清理掉,“把这些土地归入国家公园,让水牛重返此地”。甚至作者对此也感觉有些难以反驳:“这种观点从某种程度上讲完全讲得通。”

看起来,是冰毒毁了奥尔温。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从书中的描述看,冰毒的泛滥反倒是城镇衰败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之一。在其原本的几个支柱产业里,“随着土地和玉米价格自由落体式的下降”,家庭农场相继破产。土地卖了,工作也没了着落,大量的人口在过去二十五年里离开了农场聚集的区域。有趣的是,作者的父亲尼古拉斯·雷丁在推动农业工业化的始作俑者孟山都公司工作了四十二年,一直做到了副董事长。大约是出于这一原因,作者为其进行了辩护,所谓孟山都“利用技术和科学对一个非常困难的职业进行革命性的改造”,“让农作物的种植变得简单高效和现代化”云云。但事实还是很清楚的,这些农业跨国公司正是农场危机即大规模农村人口外迁的根源。

奥尔温街道


另一方面,在鼎盛时期,这两家工厂雇用了四千名当地劳动力。但在上世纪后期,芝加哥大西部铁路公司也关闭了设在奥尔温的工厂,而肉类加工厂也在1992年被收购。原本工人的薪水是每小时十八美元,还有医疗保险甚至公司的股票,换了东家之后,不但工人的薪水立即跌到了六点二美元,而且失去了工会,在工伤时也拿不到什么赔偿。对那些工人来说,他们先是对一夜之间失去三分之二(或者百分之百,如果丢掉工作的话)的收入感到痛苦和压抑,转而吸食冰毒以寻求安慰。在肉类加工厂于2006年彻底关闭后,奥尔温已经无法提供什么像样的工作岗位了。对此,一些已然吸食冰毒成瘾的前工人的解决方案很简单:不如自己来做制造、贩卖冰毒的生意(譬如罗兰德·贾维斯)。

这些流失的工作岗位到哪里去了呢?《一个美国小镇的死与生》其实也从侧面提供了答案。关于“美国工人不愿意做艰苦的工作”这一话题,书中这样写道:“如果我们要求公司支付更高的薪资的话,它们就会将公司搬到海外……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们不仅会失去六美元时薪的工作,而且还会失去十二美元时薪和二十五万美元年薪的工作,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走上“新自由主义”经济道路的现实。所谓“企业有且只有一项社会责任”,那就是(为股东)“增加利润”。这正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的核心内容——可以说,同时也是它最为可鄙的一面。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大卫·格雷伯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指出,随着“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的流行,“金融力量和管理阶层真正联结起来”。与此同时,真正创造价值的基层员工则被榨取得越来越猛——即所谓“减员增效”。玛克辛·贝达特在《被放大的欲望》里也提到,既然牛仔裤的原料(棉花)已成为整个生产过程中附加值最低的组成部分,能够削减的就只剩下生产牛仔裤的美国工厂及其工人了。而这些美国削减(或者说放弃)的产能到哪里去了呢?答案是亚洲,更可怕的是,“一旦品牌认为孟加拉国的工人过于昂贵,生产线就会转向更便宜的国家”。玛克辛·贝达特形象地将其称为“逐底竞争”,并不无道理地指出,全世界的工人其实都是输家。

显而易见,奥尔温这个小城镇也成为“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的受害者。但它真的就这样死了吗?作者在书中倒是给出了一丝希望。2006年后,新镇长通过各种渠道筹集到几百万美元,对奥尔温的基础设施进行了翻新,目的是让这里“一眼看上去就是个穷地方,但同时也是一个可以让人们在这里成家立业的好地方”。随后开始的招商引资也有了结果,艾奥瓦州东北社区大学决定在这里设立校区,新能源(风力发电及电池)厂家也入驻当地,提供了将近一百个就业岗位……到2009年7月,奥尔温在一年里居然新增加了四百个高薪就业岗位——这还是在美国遭受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实现的。

看起来,奥尔温令人惊叹地实现了“V”字反转,重新活了过来。但实事求是地说,书中所描述的小镇“起死回生”的过程似乎过于轻而易举,效果也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比如在控制冰毒泛滥方面,作者也只能承认,“无论是本地的小作坊制毒者还是进行工业化生产的大毒枭,在钻法律孔子方面都越来越游刃有余”。另外,尼克·雷丁还提到,作为小镇复兴的一个方面,奥尔温出现了墨西哥菜餐馆,而“墨西哥移民人口不知不觉中在不断增加”。但人口统计数字似乎不支持作者的这种说法。在2000年的全美人口普查里,奥尔温全市人口六千六百九十二人,其中百分之二点二九为西班牙裔。到了2010年,全市人口反而下降(!)到六千四百一十五人,西班牙裔人口比例只是略微提升到百分之二点九。折算下来,西班牙裔人口其实只多了三十几个人而已。甚至在2020年的美国人口普查里,奥尔温的人口继续下降到不足六千人(比1910年时还少),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尔温的“复兴”,或许要打上一个问号。

实际上,尼克·雷丁在《美国小城镇的死与生》出版后撰写的后记里也承认,“如果不改变奥尔温所处的社会和经济结构,就算胜了也是惨胜”,“冰毒、失业、医疗保健的严重不足、人口的负增长以及税收的下降,所有这些困难在全国各地的小城镇当中,甚至在我所称的美国非沿海地区,依然普遍存在”。作者因此而哀叹,美国当局“似乎没有任何计划去扭转——甚至减缓——近四十年困扰小镇生活的根本变化”。很难说,这与近年来美国民粹主义的兴起没有关系。一个很明显的表现是,奥尔温所在的费耶特县,在2004-2012年美国大选里都投民主党的票,但在2016年(百分之五十六)与2020年(百分之六十)的选举中,这里的大多数选票都投给了要“让美国再度伟大”的唐纳德·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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