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美育观察:缺少的,是凝视与发现之美

美需要凝视,更需要熏陶与耳濡目染。在倡导“社会大美育”的当下,美术馆应该如何面对儿童美育?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公众走进艺术场馆,其中亲子家庭占了很大比重。类似西方博物馆中一群孩子围绕名作的画面也屡见不鲜。尤其到了今年暑假,热门展览一票难求,不少场馆不得不延长开放时间以缓解矛盾;热闹的还有各类研学讲解,一时间,艺术场馆亦成为热门研学地。然而,所有这些,能让孩子有着真正的美育体验吗?

儿童绘画作品《精卫》


泰特现代美术馆涡轮大厅中,观众参与拉希德·阿伦的作品《零到无限》中。


整个暑期,泰特现代美术馆标志性的涡轮大厅呈现的是巴基斯坦观念艺术家拉希德·阿伦 (Rasheed Araeen) 的作品《零到无限》,这是一个由四百个四种明亮颜色的木制立方体组成的互动游戏。

上海西岸美术馆的“智造展厅”,是孩子最爱的展厅之一。自开馆以来,该展厅持续呈现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中的互动装置展,今年春夏带来了知名法国艺术家让-夏尔·德卡斯泰尔巴雅克(Jean-Charles de Castelbajac)的中国首展“明日之民”。

拉希德·阿伦在泰特现代、德卡斯泰尔巴雅克在上海西岸呈现的大型装置,不约而同地涉及了成人与儿童对艺术的感知,也提示在美育领域美术馆更大的画面和布局。

在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在涡轮大厅,拉希德·阿伦的作品向全年龄段开放,观众可以将立方体移动、堆叠和分类成任何形状或结构,由此延伸出无限可能。孩子们更是享受其中,成为这件不断变化的现场雕塑的一部分。

对于孩子,“明日之民”的创作者卡斯泰尔巴雅克并没有将这个展览看作是特别为孩子而设计,而是为人类灵魂、为所有人的展览,是如何将所有人聚在一起。他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孩子们把成年人看得很遥远。我的想法是,象征性地创造了一种用语言表达情感的方式。为了孩子,也为了成人。很多成人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们的情感。”对于展览主题,卡斯泰尔巴雅克认为,“明日之民”就是今天的孩子们,今天的创造力就是明天的引擎。他希望唤醒观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守护每个人心底的纯真童心。

法国艺术家、时尚师卡斯泰尔巴雅克在西岸美术馆画下展览“明日之民”中标志性的形象。


国内外艺术场馆儿童展览案例,拓展着儿童艺术教育的视野。但当将视线拉回这个暑假,不少喧嚣的博物馆、美术馆,以及以“研学”为名的导览,却让人有些对“美育”二字有些生疑。

“美育”不是一种教条

曾几何时,当中国游客走入国外的博物馆、美术馆,感叹当地孩子很小就便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围坐在经典作品之下,感受艺术潜移默化的浸润。近年来,随着国人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以及审美和精神层面需求的增长,越来越多人走进艺术场馆,其中亲子家庭占了很大比重。类似孩子围绕作品的画面也屡见不鲜。

尤其到了今年暑假,热门展览一票难求,场馆不得不延长开放时间以缓解矛盾;热闹的还有各类研学讲解,一时间,艺术场馆亦成为热门研学地。热闹之余,不禁让人质疑——如此喧嚣的环境之中,孩子能获得真正的体验吗?

暑期,中国国家博物馆迎来客流参观高峰


中国艺术研究院专职画家高茜曾在上海美术馆教育部工作,上海美术馆曾经是全国美术馆第一个设立公共教育部门的美术馆,她并不主张给孩子做过多讲解性的导览。“因为美术馆是一个安静的、将自我融入其中的场域。”高茜说,“美术馆应该是宽容的,而非灌输式的,它应该允许观众喜欢或者是不喜欢,美术馆的教育功能应该体现在提升观众的审美层次上。”

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王小音,研究儿童艺术教育多年。她也提出,面对儿童讲解艺术作品应该是有策略的,从问题出发,引起学生的个人思考会更有意义。相比仅仅是作品细节的介绍,讲述艺术作品在艺术史上的贡献、看不同时期艺术家和作品的创造力和特殊性,或许更为重要。“现在听到太多都是‘我觉得’‘我认为’‘你们必须记住’…这些语气太肯定太个人化了。这类不容置否的语句,往往会阻断学生探讨和发现的多维度路径。”

随着研学市场的蓬勃发展,也带来了某些乱象。往往一场被冠以“研学”之名的导览,动辄收费数百。来自社会机构研学导览良莠不齐,“带队老师”的讲解也有过于主观、不一定准确的;更有甚者,将本是公众共享的博物馆资源以“预约+讲解”形式招徕游客付费参观。对于其他观众而言,“研学团”还经常占据展品前最佳观赏位置,影响看展秩序。

暑期,杭州的一处遗址博物馆内游人如织


对于这些乱象,国内不少艺术类场馆出台了专项管理办法,规范社会讲解,优化参观体验。事实上,国外不少一流博物馆很早就规定,社会人士不允许在馆内公开导览。因为博物馆对藏品有其专业的研究,不希望个人导览造成观众理解的偏差。

一名儿童在美术馆中参观


 那么,参观艺术展览,需要授予知识式的导览吗?没有导览是不是就只是走马观花了?

其实无论是博物馆的文物,还是美术馆的艺术品,更重要的感知的方式不是听,而是看。所谓“看”是要慢下来,心平气和地去“凝视”。这种艺术观看方式,无论是对成人还是孩子都是有效的,因为图像中所包含的信息量和密度甚至要超过文字。谈及图像感知,高茜提到,她的孩子对梵高最初的兴趣,源于大儿子偶然看到梵高割掉耳朵的自画像。“大儿子问裹纱布的原因,我就趁机介绍了一下梵高的趣闻,并佐以画册图片,一旁的小儿子也听进去了,还天真地问有没有割耳朵的视频,引来一阵哄笑。自那以后,他们开始关注梵高,渐渐知道了他的风格是怎样形成的,在看到相关艺术作品时,他们就会说‘这有梵高的影子’‘这里用的梵高的局部’。所以有时就是一个图像、一段故事,孩子自己的发现和体会,可能更深入人心。”高茜说。

但不可忽略的是,如果展览人多、环境嘈杂,无论大人孩子都难以平心静气地感受。因此相比热门展,业内家长更会关注展览环境和氛围。艺术家施勇说:“无论是经典的、还是当代的,不需要界定孩子的理解,主要是渐渐开阔眼界,所谓‘眼高手低’,必须先有眼光,可能性才会被释放。”“‘美育’不是一种教条,对它的理解要扩大,可能是涉及想象力、创造力的塑造。”

让孩子成为主体,美术馆公教的探索

在专业美术馆的公共教育中,导览只是初阶,此后经历了“Education”(教育)到“Learning”(自我学习)的演变过程。比如,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作为替代性艺术实践的自印本》展览延伸拓展至学校,邀请“自印本”参展艺术家小龙花作为指导,启发与北虹高级中学的学生完成创作,并在5月底呈现了展览《笔记——很高兴把它印出来》,且“笔记”展的筹备、布展均有孩子参与,给予孩子足够的空间。

多伦现代美术馆将“自印本”参展艺术家带入学校,启发学生做自己的创作与展览。


多伦现代美术馆,学生自己参与《笔记——很高兴把它印出来》的布展。


对于连接艺术家与学校,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馆长曾玉兰在接受澎湃艺术采访时说:“艺术家引导孩子跳脱已有思维,在看似不可能的条件下进一步创造。最后孩子呈现出的作品和展览,也让我们惊讶。”在她看来,孩子们到美术馆,不是学会某种技法或画风,更重要的是获得思维方式,培养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能够帮助他们突破常规的视角和想法,打开更多可能性,激发创造力。同样,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在“雷蒙·德巴东:现代生活”展的公教活动,就对应德巴东生活和作品中的农场和乡村,带着小朋友以他们的视角发现上海的城郊乡野,更多了解生活的城市。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儿童活动现场,注重引导思考,鼓励表达。


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在端午时节举办了一场“121儿童集市”,在儿童教育领域引起一定反响。热闹的“集市”,仅是最终的呈现。在此之前美术馆举办了多场工作坊让孩子自己准备作品售卖。

上海刘海粟美术馆“121儿童集市”上的“吉语小铺”和“花虫小铺”


以集市上“吉语小铺”为例,最初由孩子们收集不同的树叶制作毛笔,再用自己做的毛笔书写端午和夏日有趣的祝福语,参与的孩子有的从未拿过毛笔,但创作却不受限制,甚至带着某些禅意、以及“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所追求的”自动绘画“的意味。

孩子们自己收集树叶制作完成的毛笔


孩子们用自己做的毛笔创作的作品。


当然,整个过程是有“老师”制定计划的,但在“吉语小铺”的构建中,“老师”的存在感和权威性则尽量降到最低。集市出摊时,孩子们作为摊主,从核算物料与人工时间成本,制作商品、定价,到守摊、推销、利润的分配,也尽可能尊重孩子们的意见,“老师”则更多是以发问引起思考,引导孩子来自主讨论、安排团队工作,以及盈利金额的分配使用。

在“121儿童集市”上,孩子成为“吉语小铺”摊主的同时,还不忘继续用自己做的毛笔创作更多作品。


相信这些自己找树叶做毛笔、画画出摊,孩子在“集市”中所获得的乐趣和经验会比听一场展览导览更多。孩子的天性、创造力、想象力、沟通力也在整个过程中得到释放。此时,艺术教育所倡导的“审美力”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发现美、感知美,更倾向于丢掉一些功利、偏狭的想法,去面对自然和世间万物,从而指向对生活的认知和感悟。

此外,刘海粟美术馆还在8月携手来自深圳“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带来两场生活在深圳城中村的孩子们创作的《地下花果山·表演时刻》。台上表演的是“流动儿童”,台下观看的有戏剧研究者,也有与表演者同龄的孩子。通过演出,孩子们的思考和经历被更多关注。尤其在“大美育”环境之下,更凸显出“大美育”包括一个人的审美、共情的能力,艺术成为了媒介和载体。

来自深圳城中村的孩子们在美术馆表演自己创作的《地下花果山·表演时刻》


“美术馆并不是一个说教的地方,她需要俯下身倾听孩子们的声音,平等、快乐的体验对于儿童来说尤为重要。”刘海粟美术馆教育发展部副主任赵姝萍说,“将主动权归还给儿童,让他们能够在美术馆内获得尊重,能主动走进美术馆,更好地与作品共处,发现、表达、发展自己。”

寓教于乐,过程比结果重要

目前在上海一家美术馆担任公教志愿者的杨卓尔,有着澳大利亚儿童教育的背景,在求学和工作期间,她走访和观察一些艺术机构。她走访最多、最为熟悉的时澳大利亚是维多利亚州立美术馆(NGV),该美术馆设有儿童展厅,并会邀请艺术家、设计师定期更换内容。“ 2017年维多利亚州立美术馆三年展时,儿童展厅被设计成由日常物品制成的大型艺术互动装置,儿童可以使用泳池浮板、无纺布等工具创造不同的图案。在这里作品不分‘好’与‘坏’,对于孩子来说,只需要享受、投入至创作的过程中。”杨卓尔说。“如今,维多利亚州立美术馆的儿童展厅被由Daniel To和Emma Aiston组成的设计二人组搭建的一个名为‘向上、向下和全方位’的‘餐馆’,在类似回转寿司装置(名为‘灵感列车’)上轮番展示了一系列食物,孩子通过观察,可以将食物设计成新的物品(如冰激凌元素启发孩子设计一把椅子)。在融合了艺术理念的前提下,孩子重新审视日常物品,并通过设计挑战和动手活动来表达他们的创造力。”

澳大利亚是维多利亚州立美术馆儿童展厅中,由设计二人组搭建“餐馆”。


孩子在是维多利亚州立美术馆“向上、向下和全方位”项目中,以食物为灵感做设计。


这让人想到西岸美术馆的“智造展厅”,这是一个儿童艺术特展和公教活动空间。在与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五年展陈合作期间,蓬皮杜带到上海的不仅是经典藏品,还有其运营理念,其中就包括对儿童的艺术启蒙。

在这个展厅中,法国艺术家弗朗索瓦丝·佩特罗维奇(Fran?oise Pétrovitch)的亲子沉浸式装置展“穿越”(同系列作品也曾在2019年在蓬皮杜中心展出),打造出一个大朋友小朋友的“游乐场”;以色列艺术家雅科夫·阿加姆(Yaacov Agam),以艺术家和教育家的双层身份,为孩子带来通用的色彩语言。在刚刚落幕的 “明日之民”互动装置展,艺术家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孩子将成为这个星球的接棒者,需要考虑提供给孩子一个普世视角。”这是卡斯泰尔巴雅克此次创作的出发点。

西岸美术馆“智造展厅”中 “明日之民”互动装置展。


“从美术馆到孩子所生活的社区。美术馆所提倡的创造思维、自我发现、共同探索、交互体验,是希望能让孩子们主动创造,为更多孩子突破单一成长环境提供更多的可能性。让孩子成为主角,通过参与的过程,每个孩子都能有与众不同的与世界连接的视角。”赵姝萍说。

这一系列艺术家为儿童的创作和互动,这让人想到了18世纪德国著名作家、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提出的艺术“游戏说”的观点。虽然,“游戏说”认为艺术活动是无功利无目的、自由的游戏活动。虽将艺术与功利的对立,有一定的片面性。但在儿童艺术领域,却是恰如其分的。

西岸美术馆“智造展厅”,"我的眼睛"视觉游戏装置展。


事实上,去一次美术馆或看一个展览,不一定为了获得“知识”,而是让孩子感受艺术的氛围、在孩子心里面播一些种子。“我们无法预知在现有的机制或体制下,艺术教育能走到何处?但已知的是,在各种社会规范和约定俗成的成功标准之下,孩子面临着很多压力。艺术的种子也许会让孩子的心中长出不一样的小苗,让孩子成长成为一个很完整的、自洽的人。”曾玉兰说。

泰特现代美术馆涡轮大厅,孩子参与到《零到无限》的构建中。


沉迷于绘画中的孩子


儿童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应是享受过程的状态,相关美术展馆与机构在公教活动中秉持这一理念,或将撼动当下儿童艺术教育的急于求成,毕竟,艺术浸润终将化为一种视野和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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