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乐事谁家院:李敬泽读《牡丹亭》

本文摘自《咏而归》,李敬泽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赏心乐事谁家院:李敬泽读《牡丹亭》

牡丹亭。图源于网络

今夜且说《牡丹亭》。

《红楼梦》里,花已葬了,宝玉据说有应酬,兴兴头头凑到姐姐妹妹堆里去了,剩下黛玉一个在园子里寻寻觅觅,正好就听到梨香院里笛韵婉转,歌声悠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再听还有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得个大小姐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不免又哭了一场。

哭什么呢?问林黛玉她未必说得出来,问红学家,他们倒是能说,你却要捂着耳朵跑,想必就是黛玉同志在与封建礼教的艰苦斗争中感到孤独、迷茫,云云。

这么揣测不是毫无根据,前几日看昆曲《牡丹亭》,戏单子上就把杜丽娘尊为反礼教的斗士。反封建、反礼教,这是通行了近百年的信条,我不敢非议,我只是觉得如此看《牡丹亭》和如此看《红楼梦》都未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也吃了,不知滋味也。

古人和今人一样,都爱说大道理也都讨厌大道理。比如《牡丹亭》里,一上来杜丽娘她爹就板着脸教训:整天睡懒觉,不好好读书,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上进!这和如今的爹是一样的口吻,当然不招人喜欢,但恐怕一百年后的爹也还是这么说话。

于是问题少女杜丽娘就不得不爬起来读书,读书之余就“游园”“惊梦”,就被一片落花吓掉了卿卿性命。

我在台下摇头晃脑听到这儿,几乎要跳起来:汤显祖汤先生啊,如今可是21世纪了,你让中国人民怎么相信天下还有这么脆弱的水做的人儿?何况据说她还是反礼教的斗士!

——这就是今人和古人的重大不同,在古人,比如汤显祖、曹雪芹和杜丽娘、林黛玉看来,这个红尘滚滚、良辰美景的世界是真的托在一朵花上,它随时会坠落、陨灭,“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绝对的幻灭感和绝对的脆弱感,在《红楼梦》中,黛玉听到的正是《牡丹亭》的曲子,中国古代文明中两个最脆弱、最敏感、最阴柔的灵魂必然相遇。

脆弱有什么好?值得你摇头晃脑地赞叹?看官必会如此断喝。我承认,脆弱没什么好,我正在努力将自己锻炼成钢铁战士,我要说的只是,对脆弱没感觉肯定是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的,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当然不要紧,比较要紧的是,一种丝毫没有脆弱感的文明,其中所有的人都会像吃了伟哥,兴致勃勃,亢奋折腾,热火朝天地瞎忙活,死气白赖地硬挺着,硬挺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今夜且听《牡丹亭》,昆曲是软的,颓的,在无穷无尽的水磨缠绵中,姹紫嫣红开遍处,终付与断井残垣,走过了三生路,便是曲终人散,茫然四顾,问一声:“赏心乐事谁家院?”

作品简介

李敬泽读《牡丹亭》:赏心乐事谁家院

《咏而归》,李敬泽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书名《咏而归》便由此而来。这本书大概也是咏,所咏者古人之志、古人之书,是自春秋以降的中国传统。而归,是归家,是向可归处去。

本书收录了李敬泽历年来所写的有关古人古典的短文,长文一概不取。以春秋先秦为主,兴之所至,迤逦而下,至于现代乡野。最后落到几篇谈闲情的文章上去,由家国天下,归结到春水春风、此身此心。

阅读经典,不止是正襟危坐,更可以像古人一样,轻松、快乐、自由。编这一本《咏而归》,不外乎是,从古人的选择和决断中,从他们对生命丰沛润泽的领会中,在趣味里追怀古人的风致,学习安顿自己,找到一个归处。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此时之人的心与眼,使心有所安,使眼有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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