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岛湖出发:风景速写与两位画家的三十年往事

两位50多岁的画家,一本速写集,近200张作品,30年的画路。《从千岛湖出发——胡雪晴王犁速写选》讲述了两位年龄相近的艺术家三十年的故事。

“从千岛湖出发"展览近日在浙江千岛湖艺术馆对外展出,胡雪晴与王犁均是浙江千岛湖人,他们一同学画、考学,后分别从事油画和中国画创作,却均将速写作为生活的记录,以速写画下故乡情结、旅途风景,也在速写中体会中西方艺术的对话。

胡雪晴、王犁2022年摄于千岛湖镇


不难找到这样的景色(胡雪晴/文)

多年来一直坚持画速写风景,这份热情源于住在杭州植物园那段时间。多年前曾经在杭州植物园住过很长时间,那里树林茂密,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还有各种鸟和松鼠在林子里到处串,很有意思,闲来没事就经常在里面闲逛,很享受那种田园般的乐趣,因此对风景独有一种偏爱的缘故吧,人物倒很少画了。在这一过程中尝试了许多不同的风格,当然也并非按部就班,看到喜欢谁的作品就临一临,然后学着画,虽是零零碎碎的随心而作,也是学习的正常经历。

胡雪晴,《樱花大道小景》, 21x30cm,纸本油画棒,2022


刚开始的时候常常跑到书店翻阅各种当时流行的范本,很佩服于他们的技巧,每到自己做的时候总是不尽人意,我总想如何呈现眼前景象的真实的样子,特别是当细节越来越多时总感觉离真实却越来越远,与最初的设想相差甚远。传递不出自然真正有感触的作品,流于表面还是不够,需要找到更内在的东西。常说真相总是藏在表象背后,真是至理箴言。当时流行一套黑封面的艺术丛书叫《世界名画家全集》,主要介绍西方近现代的艺术家,这套丛书成为那个时候主要的精神食粮,当中有一本介绍的是米勒,根据他的描述他非常嫌恶那些仅靠手指技巧的创作,他把手指形容为“思想的谦虚佣人”。算是启发吧,怎么去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当看到米勒的素描时惊讶于他的浑厚与质朴,给我带来的感受是扣人心弦,显然米勒不是那种花言巧语式的画家,他甚至对委拉斯贵兹和拉斐尔这类色彩华丽的画家不屑一顾,他热衷于像普桑那样的画家,普桑的作品受笛卡尔唯理哲学的影响,很难见到洋溢的激情,常常在宁静、肃穆、理性的气氛中蕴含着某种哲学意味。在枫丹白露的原野里,他留下了很多素描风景,我也临过他许多素描,当中也有部分水笔画的作品,为了接近他的感觉也用水笔临。还有柯罗,作为巴比松画派的重要代表,其作品所散发出来的潇洒与浪漫,自然、单纯、宁静的观察与描绘。他们直面所看到的世界,率真坦诚的表达。这些正是我当时最喜欢的审美趣向,许多年后依然牵扯着我,时常会翻开观摩。很想知道,为什么他们的作品总能传递出我们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而巴比松画派正处在西方绘画史的分水岭,应该说我接受的许多绘画知识都与他们有关联。

胡雪晴,《在溪岸边的房子》,21x30cm,纸本油画棒,2022


自巴比松画派之后,各种艺术思潮不断涌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在激烈争执中。从传统的艺术要求来看:"艺术家构建画面,是要对自然风貌作最美、最卓越的提炼,在其中带入人物,人物的姿容要显著令人易感,让观者产生乐趣,引起高贵的感觉,并且激发其想象的升华。"对这种强横地把人与自然割舍,抹除与自然接触的传统训令,柯罗和米勒等群集巴比松的艺术家则不以为然。他们来到枫丹白露的森林,其目的是能够真正接触自然,用真挚的眼睛看自然。他们时常只综合了对自然的印象,而非忠实地描绘自然的真貌,这些也是我最喜欢和热衷的品质。

好在我所处的地方就在城市郊区,不难找到这样的景色,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之后,渐渐放弃了原来试图如实描绘的技巧。并希望寻找到新的表现手法。  

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了由克莱夫·贝尔的《艺术》,其实这本书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在中国绘画界里流行,之后又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他的艺术观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克莱夫·贝尔是现代艺术理论的开拓者之一。他特别强调了审美情感和日常情感的区别,认为两者互不相融,而日常情感会削弱审美情感的作用。这是他许多艺术观中的一个,对于这一观点,与我来说是新的认知,这两者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目前还不知道怎样去定义这一概念,从个人体验上能感觉出差异,那就是审美情感是否和灵感有直接的关联。鉴于以往的创作经历,渐渐有了一种经验。当我们感觉到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有时候比画一整天还有意义,显然速写更容易达到这一目的,但如何运用到实践中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胡雪晴,《雪景》 21x28cm,纸本油画棒,2021


当然,具体到实际运用还是要多动手,出去写生往往是走了半天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原来以为能手到擒来,结果是不知所措,无奈之下只能逮住某个景或一片树丛甚至一根树枝,信手画起来再说,也不管好不好了。事实总是这样,每当面对纷繁复杂的大自然的时候,一切都很熟悉,却又显得很陌生。就像走在田间地头,有水田中云的倒影,有路边成排的木槿树在阳光下绿茵婆娑,有荷塘的荷叶在微风中摇摆,也有远处农舍的白墙黑瓦等等,都是非常常见的景色。在没捕捉到有效信息之前,就很难有起色,后来手画熟了表现力也渐渐丰富起来,有了切入的方法,自然就没那么纠结了。什么道理都没有熟能生巧管用。

胡雪晴,《夏日公园》,21x30cm,纸本油画棒,2022


重要的是找到感兴趣的对象,就像是打开一扇门,会有很多新的发现。要说到兴趣,最喜欢的还是傍晚的景色,各种不知名的“形”徜徉在暮色中的感觉。它们像是不可捉摸但又像是真实可信的形象符号。在画面中,这样的形总是以新颖的面貌出现,它不再是纯粹客体的再现。没有了具体的形,画面的形式也变的单纯起来。保罗·克利曾说过:“大自然丰饶而芜杂,它太大方了,大方得近乎浪费。艺术家必须极端简约。”我想这里的简约不仅仅指语言,更重要的是指思维,一种特殊的艺术思维。

在写生中还会涉及到用什么样的绘画方式:是写实的或是抽象的。在这里我先把抽象排除了,因为我选择了再现的方式。当然再现并不等同于写实,关于再现可能有许多不同的观点,这一点在西方艺术史有一个魔咒,即柏拉图的模仿说。用柏拉图的观点:现实是对源本(而源本即意味着真)的模仿,绘画只是对现实的模仿,因此绘画就成了对源本的模仿的模仿。也就是说,绘画与源本(或真)隔了两层,也难怪柏拉图要把画家赶出“理想国”了。柏拉图认为埃及艺术模仿的是恒常不变的理念,而希腊人看似逼真的艺术,模仿的却是转瞬即逝的形相,是从某个角度看到的外部形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走的都是希腊式的路线,而不是埃及的。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制约了,各种信息的大量涌现,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

胡雪晴,《咖啡馆一角( 千岛湖秀水广场)》,21x30cm,纸本油画棒,2022


在速写内容上我没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场景,除了公园里的树丛,田间地头,还画过一些街头巷尾之类的场景,后来画了工厂、河道等等,反正感兴趣什么看到了就画什么。

好多年前,去过运河边画过那里的场景,这是日常中不太看得到的,那里有很多码头,码头上有老旧的货船,有繁忙的工人,有背沙袋的,有操作各种机械的 。多年后又去过几次,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很多货船都停在岸边已经废弃,现在都机械化了,看不到繁忙背沙袋的工人了。站在岸边能看得很远,远处的一排排房屋在天光反射下映出轮廓,会呈现出灰色的影子,有莫奈画伦敦桥的感觉。

最有意思的还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要赶紧画,云层变化太快了,所以要速度很快,反而更直接,更需要凭直觉,不能拖沓。

站在画者的角度,大自然给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可能,现在纠结的是,既要感受它,又不能太接近它,同时又不想踏入抽象的泥沼里。虽然临过米勒,也临过柯罗的作品,但是即达不到米勒的质朴,也没有柯罗的浪漫,好在他们的执着和热情还是影响了我。米勒的厚重以及柯罗浪漫气息的线质,使我不仅在意色调,同时也注重线条的运用。就速写而言感兴趣的还有梵高的作品,他让我们领教到什么才是直抒胸臆,他的造形清晰而犀利,他总是能大胆地放手将自己对色调和光的意念呈现出来。

如果想画出自己想要的效果,过去习惯性思维不加以克服是非常有害的,往往要么拘泥于对象的束缚,要么就是过于概念,须多尝试运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在作品中我经常尝试着运用许多具有挑逗性的小点,这些点有助于对不确定的形产生某种暗示。我希望这些形不是有意安排的而是随机出现,因此我有意摈弃戏剧性的效果,而不是像巴尔丢斯那样具有特定形式化的安排,虽然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但还是保留了柯罗式的直面自然的真实性。

胡雪晴,《冬景》,21x30cm,纸本油画棒,2022


在速写中常常运用笔触来塑造空白的空间,最早在塞尚的作品中出现,在罗杰·弗莱所著的《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中是这样描述的:“他仅用寥寥数笔,就让山峰那熟悉的形状从画布中性的白色背景中脱颖而出,与此同时,其中的白色还代表了山体内在的形状。因此,白色可以是背景,而另一方面,从深度中的另一极,白色暗示了最高的亮度区域。与水彩画中的情形一样,通过将前景与背景更加紧密地统摄在一起,他创造地运用了从背景到高光的大规模过度。白色背景在画面中的功能起多维度的作用,从格式塔心理学中,我们得知被色彩所包围的白色,看上去要比没有被色彩包围的白色更加明亮,更富有三维立体效果,离我们的视线更遥远。当光线顺利地流向背景时,画面效果更显得鲜明透亮。”这里提到了留白的作用,在塞尚之前,西方油画基本上只有实笔没有虚笔,不留空隙,否则会被认为画尚未完成。但塞尚是把它当作绘画作品的一部分来处理了。这一处理在速写中却是得天独厚的特质,合理的运用背景成为有效手段。

胡雪晴,《小树丛》,21x30cm,纸本油画棒,2022


毕沙罗认为:“创造一个自己了解的世界是不够的,要创造一个别人也能了解的作品,那更重要。”我想这是画画的重要目的,如果只是自己看的懂而别人看不懂,那画出来给谁看呢?从学画开始,最早接触到的还是印象派的绘画风格,一直把他们当作模范来看待,一幅风景必然是自然景色的真实确切的再现,并且是世界上真实存在景象中的一个场景。从印象派的立场来看捕捉对象要随意的多,往往发现并把以往认为不吸引人的地方引入画面,目的是为了避开某种有特殊意义的事物,同时去除掉一些太漂亮或过于费心思安排的齐整的细节部分,这并不意味着随心所欲完全不花心思,而是为了营造出自然真切的和谐美,让普通观众也能感受得到日常生活中的真与美。如何使作品通俗易懂,又能在形式上传递审美,这既需要提炼也是一种才能,须反复练习才能掌握。

(2023年8月16日于宁波)


三十年的故事(王犁/文)

胡雪晴是我三十年前一起考学的朋友,他后来学的是油画,我读的是国画。现在,我们人已中年,两个人都五十多岁了,我突然想,假如我们一起出本画册有多好。

我们都出生并成长于浙江淳安的小镇,在流行唱“八十年代新一代”的年代,我们还是不羁少年,就像现在大家说的半大小子。在当时讯息闭塞的浙西小镇排岭,最早知道画画还可以考学的人,是酒厂一位货车驾驶员的儿子华小卫,我现在都记得他一手钢笔风景的好本事;再是至今仍保持联系的好友夏利新。可惜的是他们都因为文化课的原因而在艺考路上折翼。接下来就是刘坚、雪晴和我,在他们的基础上,知道想考学得出去学习,光在本地折腾是不够的。雪晴的爸爸胡则周先生是我的恩师,读初一开始基本上我每周都去他家转转,当时雪晴还没有开始学画。我从小喜欢画画,但并不用功,学习习惯也不好,摇摇晃晃也走到考学的年纪,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又喜欢画画,心想就继续走下去吧。雪晴决定走画画的道路虽然比我迟,但比我早一年到杭州学画。1990年夏天,高中毕业后没有出路的我,背着铺盖到杭州找他。他当年租住植物园边上那间房间的旧楼还在,每次经过青芝坞口,我都会看一眼,那种瞬间记忆撩动的思绪,唯有自己的内心深处能感受到,却又无法言说。我从小性格外向,但还算是能说会道。刚到杭州时,有好一阵沉默寡言,是看到来杭州学画后雪晴的素描,软铅蓬松的扫动就画下石膏或头像的五官,画得真好,又羡慕又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的感觉到出来混想说话,还得有点本事。

王犁,《停车看到的小镇》,20x26cm,2018年1月


现在回首,我们就是三十多年前从千岛湖出发的朋友。雪晴现在主要从事油画创作,作品入选如“金陵百家”等国展。其实,不管画油画还是画国画都离不开画速写,我跟他商量一起出本速写画册吧。我从知道学画可以考学开始学习画速写,像现在大多数考生一样,虽然当时应试“过线”的目的肯定有,但还不像现在这样目标精准,反而增加速写的泥土味现场感。不过缺少向大师学习的能力,开始看柯罗、米勒、德加的速写,转换到自己的速写里还是受雪晴的影响。

王犁,《千岛湖观景台》21x28cm,2020


我们的速写画册从编辑、设计到出版,前后断断续续花费了两年多时间。因为要出版,做编辑的朋友建议封面需要找几个业界前辈写推荐语,我第一个想到陈丹青老师,陈老师不看微信,只接电话偶尔看一下短信,我给陈丹青老师短信:“我与三十年前一位考前一起学画的朋友出版速写集,封面的腰封需要一些您们这辈老师推荐,这样更方便画册发行,我把初排的画册发给您看看。两个一起学画的朋友到三十年后一起出本画册,也是受到您那本摄影集《四十年的故事》启发。”确实是这样,多年前翻阅陈丹青老师那本《四十年的故事》,仿佛看到他们那代人的脚印,以及二十八寸自行车上我们仍可以感受到的背影。陈老师给我微信留言,音频中熟悉的声音,答应作为推荐人署名,“原来你也画画啊,需要我写几句吗?”他不知道,我的文字写作爱好,就是因为看他的书走到现在的。曾是《南方周末》编辑的蔡军剑兄,给我的文章提意见时,还是举陈丹青的例子,讲陈丹青怎么一遍一遍修改自己的稿件,怎样对文章结尾的重视,并读陈丹青一篇文章的结尾,多么的精彩,一再给我强调好的文章是改出来的。十六开横翻《四十年的故事》,林旭东、陈丹青、韩辛在老上海石库门的摄影,时尚且质朴。我们踩着前辈的脚印,换个形式去做这样一本速写集《从千岛湖出发——胡雪晴王犁速写选》,也就是两个画家三十年的故事。

王犁,《普鲁旺斯的山谷》,20x26cm,2018年1月


另外几个推荐人是尉晓榕、周雷、刘庆和、常青、崔小东。尉晓榕和崔小东分别是我和雪晴读艺术硕士时期的导师,尉晓榕老师常在师生群里强调常画速写的好处;中央美术学院的刘庆和老师是我喜欢的一位当代水墨艺术家,也感谢他多年以来对我的厚爱与提携。给周雷老师电话时,周雷老师素有温良恭让的风范,谦虚的说我又没什么名气,怎么做推荐人啊。其实,周雷老师作品已有的艺术成就,被了解的朋友认为是最接近大师的一位当代艺术家,在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给常青老师电话打招呼就更娱乐了,常老师电话里说,我速写也可以的,什么时候我出本速写集,你给我当推荐人好了。

王犁,《九龙山风景区的推土机》,30x21cm,2020


最近浙江美术馆推出专题大展“为什么是速写”,展览开展以来火爆的场面,反映了在艺术上越是质朴的表达才是当下大家所推崇和需要的。我看完展览后的感受是,上一代画家又有哪一个不是速写的好手。有评论说“速写是画家抵抗‘AI’最后的倔强”,其实这话讲的有一定的道理,虽然听起来有点悲壮。日常好像有种经验,碰到困难没有克服的办法时,最好的选择或许是平时认为最笨的办法。也就是说,最质朴的面对问题,一般都是最好的办法。速写是造型艺术最简便的方式,就像阅读是认识世界最简便的方式一样,只是有没有随手就画和翻开就读的习惯而已,并没有那么高深。

王犁,《嘉业堂》,27x19cm,2020


在一个贾樟柯的访谈中读到:“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诗人王良贵在《我的诗歌说明书,写给我的湖畔生涯》里说起,现在从杭州返回千岛湖的车程两小时,而从千岛湖到杭州他走了整整十年,这已不是距离的概念,是一个个体生命对时代的体验。中年人的特点是记忆力下降又喜欢聊过往,在聊天中雪晴提醒:“所有中年人对以往的回忆,都是一些不可信的记忆碎片的重构。”

王犁,《卞山药王殿》19x27cm,2020


三十年的故事《从千岛湖出发——胡雪晴王犁速写选》就要面世了,感谢家乡千岛湖建设集团王光贵先生的支持和帮助!(2023年8月7日于杭州)

《从千岛湖出发——胡雪晴王犁速写选》,王光贵主编,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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