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5月,德国犹太诗人保罗·策兰在巴黎举行的葬礼同一天,另一位犹太诗人、196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莉·萨克斯也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医院,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奈莉·萨克斯(Nelly Sachs,1891-1970)
两位伟大的犹太诗人相继辞世,让人们不禁再次想起了阿多诺那句振聋发聩的著名论断: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实际上,对于萨克斯和策兰这些犹太诗人而言,根本不存在‘自奥斯维辛之后’,只有“自奥斯维辛以来’。”日前,在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奈莉·萨克斯诗集《沙粒与星辰》新书分享会上,译者、复旦大学德文系副教授姜林静这样谈到。
《沙粒与星辰》新书分享会
而在分享会的另一位嘉宾诗人、同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胡桑看来,尽管萨克斯的诗歌自毁灭中诞生,但却拥有拓展和净化人们心灵的力量。
《沙粒与星辰》
流亡才是她的安居
萨克斯于1981年出生于柏林一个犹太富商家庭,是家中独女。因为极度腼腆自闭,无法适应学校,她只能在家接受私人教育。独断的父亲难以亲近,母亲温柔但总是病恹恹的,所以只有保姆和家庭教师的陪伴,萨克斯的童年充满了挥散不去的孤独感,以及对爱的渴望。
十七岁时,她热烈地爱上了一名男子,但却以失败告终。纯情的少女为此陷入黑暗,甚至绝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正在于死亡的边缘,随后精神也出了问题,不得不接受治疗。在医生的建议下,萨克斯开始尝试用文字表达自己的绝望,从此,写作成为她逃离毁灭的方式。
然而文字的力量终究抵挡不了命运的残酷。萨克斯先是在1930年遭遇丧父之痛,后来旧情重燃的男友,又因参与抵抗纳粹运动而被杀害。随着纳粹对犹太人的加紧迫害,她和母亲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不仅被没收了房产,还收到了遣送集中营强的命令。关键时刻,幸亏德国和瑞典的友人及时奔走救援,母女俩人于1940年5月16日搭乘几乎是最后一班客机逃离了德国,来到了斯德哥尔摩。
奈莉·萨克斯的手提箱,举目无亲的萨克斯母女俩于1940年逃亡至斯德哥尔摩时,手提箱里只有一些私人物品和少量帝国马克。
这样的前半生成为了萨克斯试图抹去又挥之不去的梦魇。她拒绝再版甚至提及流亡前的早期作品,但这并不是对伤痛的逃避,因为在她看来,那些带有甜蜜忧郁气息的作品,已然失效,在其个体曲折命运和犹太人整体苦难面前,不值一提。
她在此后的创作中永恒地回荡着被迫害和流亡的魅影,这是她作为诗人生命的第二次诞生。姜林静说,“她在死亡的灰烬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毁灭中开始构建自己的宇宙。”
在斯德哥尔摩,萨克斯一开始和母亲挤在狭小阴冷的一室户,1948年搬到稍微宽敞明亮些的带厨房的一室户。为了让母亲住得舒服些,她基本缩在厨房里工作和睡觉。母亲去世后,她也依然生活在这个简陋的出租小屋,深居简出,除了领奖,从未远游。
萨克斯在斯德哥尔摩犹太人社区的出租公寓
虽然从1950年以后,萨克斯的生活变得稳定了一些,她取得瑞典国籍,在文学界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在1965年获得了德国书业和平奖,然后一年后,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眷顾。但这一切并没有因此获得安慰和疗愈,反而频繁出入精神病院。
正如一开始我们谈到的,对于萨克斯来说,并不存在“奥斯维辛之后”,只有“奥斯维辛以来”,奥斯维辛一直笼罩着她的心灵。她在那小小的居所,平静地写作、吃饭、招待朋友,但内在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风暴。
姜林静说,对于萨克斯,到斯德哥尔摩并不意味着流亡的结束,她也几乎从未将自己视为“幸存者”,一直精神世界里流亡,“流亡才是她的安居。”但她通过自己的写作,让自己成为一个容器,让犹太民族中沉默的受难者通过她发出声音。
汉堡大学社会经济学系教学楼外墙上的壁画,纪念曾经在汉堡生活的犹太人,配有萨克斯的《安慰者合唱曲》。
超越传统大屠杀文学
诺贝尔文学奖给予萨克斯的授奖词写道:“她以动人的感情力度,描述犹太民族世界性的悲剧,显现于具有苦涩美感的抒情哀歌与富有传奇色彩的戏剧作品中。”
如果没有读过萨克斯的诗歌,而是直接看这句授奖词,那么大概率会误以为她的诗歌中充斥着对大屠杀的直接控诉,或对个人流亡经验的直观呈现。
“大屠杀无疑是她作为诗人的真正开端,个人经历与民族命运是她诗歌的两翼,两者带来的都是一番‘角力’后的极端痛苦。”姜林静表示,但萨克斯并不在诗歌中以直接呈现这种痛苦为能事,而是通过极为普通的日常事物暗示它们与黑暗之间的关联。
胡桑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认为,萨克斯有把日常生活转化为可怕力量的能力,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甚至是经典浪漫主义的意象,在萨克斯的笔下,都具有了沉重的历史象征。
在姜林静看来,守夜人、蝴蝶、夜莺等种种浪漫主义经典意象,通过萨克斯得以进入到大屠杀文学当中,这使得她成为德国战后文学中独一无二的玫瑰。
萨克斯诗歌的另一大特点,是在大尺度中安置微小的事物,这使得她的诗歌最终得以超越传统大屠杀文学的路线。比如在一首《蝴蝶》中,她写道:怎样美的彼岸/绘入你的尘埃。/穿过地球的焰心,/穿过铁骨的地壳/将你递上,/以须臾计量告别的织物。”
蝴蝶如此微小而脆弱的事物,萨克斯却让它承担了穿越地球的使命,在胡桑看来,这正是萨克斯诗歌感动人心、拓展人心的力量。即使我们无法感同身受萨克斯和她的民族所遭受的苦难,但现代人的种种心灵困境,依然可以在萨克斯的诗歌中得到慰藉。
在一种宏观尺度下,“萨克斯的诗歌模糊了刽子手、旁观者与受难者之间的界限,在今天的世界依旧展现着根本的力量:净化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姜林静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