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真原:战国秦汉的堪舆术原为择日术而非风水术

按:这是一个历史学者用星占数术破除迷信的小系列。

如果在网页检索“堪舆”一词,出现的解释大多和风水有关。将“堪舆”等同风水,是目前学术界及民间数术的主流观点。不过,一些著作还有其他意见,如徐振韬先生主编《中国古代天文学词典》(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将之解释为“星占术语”。学界对“堪舆”的不同解释,反映了其含义的复杂,其复杂的背后是“堪舆”含义渐变。

自《汉书·艺文志》开始,就有目录学著作记载堪舆相关书籍,《魏书·殷绍传》中还记载了殷绍献《四序堪舆》史事。然而,史志目录中关于堪舆的书籍数量是逐渐减少的,至明代“堪舆”已成为风水的别称。

“堪舆”和风水发生联系,最早见于《汉书·扬雄传上》的颜师古引孟康注:“堪舆,神名,造图宅书者。”其实,“堪舆”早期是指另外一种数术门类。古时堪舆家和其他数术家一起出现在重要场合中,要数《史记》褚少孙补记汉武帝娶亲择日故事较早,文曰:

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

从汉武帝娶妇聚集的占家性质可以看出,此时堪舆家和择日术是紧密联系的。在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堪舆”(如“《堪舆金匮》十四卷”)被归到了《数术略》“五行类”之下。“五行”是由式占,或由式占派生的择日术。同类含义“五行”还见于胡家草场汉简。编号145的简上写有“五行日书”字样。(图一)此简当时此类内容的总名。换言之,“五行”是择日术,而“堪舆”收入此类之下,说明至少在班固时,“堪舆”仍是一种择日术而非风水术。

自明清时,学者就开始考辨“堪舆”之本义。钱大昕《恒言录》说:“古堪舆家即今选择家,近世乃以相宅图墓者当之。”其后《四库提要》数术类“相宅相墓”案语也说:“而《史记·日者列传》有五帝聚会占家,问某日可娶妇否,堪舆家言不可之文。《隋志》作堪余,亦皆日辰之书,则堪輿占家也。”这些意见结合简帛材料看,无疑是正确的。因此,“堪舆”本是择日术,这里暂称“古堪舆术”。

图一 胡家草场汉简,右图为完整简,左图为截图


出土简帛为我们了解古堪舆术原貌提供了重要线索,“堪舆”原为择日术的观点,也可在简帛数术文献中得到印证。北大汉简(伍)中有一篇自题名为“揕舆”的篇目,(图二)“揕”和“堪”均从“甚”得音,可通假,故揕舆即堪舆。与北大汉简《揕舆》相近内容,亦见于长沙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甲篇《堪舆》。北大汉简《揕舆》、马王堆帛书《堪舆》所用“大罗图”的式盘实物在考古发掘也有出现,见于江苏仪征10号汉墓。(图三)古堪舆术在后世仍有发展,北魏殷绍著《四序堪舆》,唐代有《堪舆经》一书,然其仍逐渐衰落,一些片段孑遗于后世选择通书中,此可参看陈侃理先生的辑佚成果《<堪舆经>辑校》。(《版本目录学研究》第5辑,2014年,第591-602页)

图二 北大汉简《揕舆》“揕舆第一”


图三 北大汉简《揕舆》“大罗图”(左上);北大汉简《揕舆》“大罗图”复原图(右上);马王堆帛书《大罗图》,程少轩绘制(左下);江苏仪征堪舆式盘(右下)


古堪舆术重要的神煞有阳建(北斗雄神)、太阴(北斗雌神、阴建)、厌(太阴所在)、冲、无尧、陷等,除阳建外,其余均由太阴衍生而来。它以北斗雌雄二神的运行和相互关系为占,据《淮南子·天文》记载,北斗雄神左行十二辰,月徙一辰;雌神右行十二辰,月徙一辰,二者五月合于地支午,十一月合于地支子。古堪舆术判断吉凶的依据是“阴阳大会”与北斗雄神的位置关系。阴阳相会又细分为“阴阳大会”和“阴阳小会”,其数各有八,不过在北大汉简《揕舆》却有十二个“会”,包含“阴阳大会”和四个无大会之月的“会”,无“阴阳小会”。

阴阳大会是阴阳理论的运用,与干支的阴阳属性关系很大,《协纪辨方书》卷四“阴阳大会”条所引《堪舆经》保存了具体推求方法:“如正月阳建在寅,阴建在戌,阳主干,阴主支也。阳建在寅,近于甲,阳甲阴戌,交干相和会,故甲戌为正月大会也。”其中三、四、九、十诸月,由于干支阴阳不调故无大会。

表一 阴阳大会速查表


北大汉简《揕舆》保存的占验事例,用到了“阴阳大会”的理论,这样的会日有八个,在简文中的式图上,每个大会日间有互相连接的短线。(图三北大汉简《大罗图》)但是北大汉简《揕舆》中没有关于“阴阳小会”理论的记录,只有另一种“会”:三、四、九、十诸月,即《堪舆经》中几个没有大会的几个月,“申会于三月,未会于四月”“寅会于九月,丑会于十月”。

从堪舆“大罗图”上可以发现,“阴阳大会”的每个大会日自东方开始左行,按照分野理论分别与燕、齐、越、楚、秦、戎、代、胡等国相配。据此,《淮南子·天文》中的一段记载是关于“阴阳大会”“阴阳小会”的:

甲戌,燕也;乙酉,齐也;丙午,越也;丁巳,楚也;庚申<辰>,秦也;辛卯,戎;壬子,代也;癸亥,胡也。戊戌、己亥,韩也;己酉、己卯,魏也。戊午、戊子,八合天下也。

钱大昕认为:“《淮南》所列甲戌至癸亥,盖大会之日,其下又有戊戌、己亥、己酉、己卯、戊午、戊子,当是小会之日,而尚缺其二,以例推之,当是戊辰、己巳也。”

将北大汉简《揕舆》、马王堆帛书《堪舆》中的图式与六壬式盘图式对比可以发现堪舆式图和六壬式盘的地盘有很多共同点,二者主要区别是前者有右行的地支。程少轩先生指出:“堪舆的占盘较之六壬,要早许多。地支逆行,其实模拟的是岁星的运动。占盘上的地支由模拟岁星改为模拟太阴,是较晚起的。因为毕竟岁星是实际运行,而太阴是虚拟的”,所以“堪舆术的地支逆行观念应早于建除术的地支顺行观念”。

从目前的资料看,堪舆术可能是南方楚地较为流行的一种选择术,如九店楚简《日书》的记载:

凡春三月,甲、乙、丙、丁不吉,壬、癸吉,庚、辛成日。凡夏三月,丙、丁、庚、辛不吉,甲、乙吉,壬癸成日。凡秋三月,庚、辛、壬、癸不吉,丙、丁吉,甲、乙成日。凡冬三月,壬、癸、甲、乙不吉,庚、辛吉,丙、丁成日。

从日干的配伍规律甲、乙属东方,为春;丙、丁属南方,为夏;庚、辛属西方,为秋;壬、癸属北方,为冬;其规律也是岁位、岁前凶,岁对、岁后吉,简文中的成日是岁对。

在《吴越春秋》中也可以见到关于堪舆术的记载:

今年七月,辛亥平旦,大王以首事。辛,岁位也,亥,阴前之辰也。合壬子岁前合也,利以行武,武决胜矣。

今年十二月,戊寅之日,时加日出。戊,囚日也;寅,阴后之辰也。合庚辰岁后会也。

这两段占文便运用了阴阳大会的概念,“辛亥是十一月大会壬子所领日”,“戊寅是七月大会庚辰所领日”。我们运用堪舆相关理论对上面提到的占文进行检验,发现它们是吻合古堪舆术理论的。

从楚、秦文字转写看,也可以发现古堪舆术与楚国有很大关系,如马王堆帛书《堪舆》中“危阳”“危阴”之“危”字,帛书抄写者受楚文字影响而将其转写为“坐”字,不仅如此,秦汉简帛的多将“危”转写成“坐”。通过对比马王堆帛书《堪舆》和北大汉简《揕舆》,我们发现古堪舆术很可能存在不同的数术系统,二者应该有着共同的源头。后来由于不同地域因素使二者发生演变,产生差异。随着秦的大一统,以及秦文化在政治上的优势,又经过汉的承继,于是便产生了以北大汉简《揕舆》为代表的堪舆术。

北大汉简伍《揕舆》中包含很多和楚国相关的内容,如简文中出现的官职名称、占验事例,这提示我们古堪舆术或许与楚国有着很大的关系。在占验事例中,简文把古堪舆术称为“帝颛顼之法”,而楚人是颛顼后裔,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说:“楚之先亦颛顼后,始起在汉水流域丹、淅水入汉水处,曰丹阳。”颛顼又被视为智慧、神圣的化身,如《史记》就说颛顼也叫高阳,性格文静深沉而有谋略。种植作物能够发挥土地的作用,按照四时规律行事以效法天道,依照神灵来制定义理,研究四季五行规律来教化民众,洁诚己心来祭祀鬼神。北大汉简伍《揕舆》中楚人将堪舆术视为颛顼创造可能就和其神圣的传说地位有关。

总之,“堪舆”本是择日术,而非风水术,以北斗雌雄二神作为主要神煞,根据二者相会与雄神的位置关系,判断吉凶。从文献所记占例及文本抄写等情况看,其在楚地较为流行,并将颛顼视为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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